二十多年前的台灣,在社會劇烈轉型的過程中,傳統儒家典籍曾經是尋求生命定位的源頭活水,王邦雄、曾昭旭、傅佩榮幾位以詮釋儒家見長的教授,凡有演講必定滿座,名氣勝於今天的電視名嘴。
之後,台灣社會的轉變又與這股風潮脫勾,但是,王邦雄教授鑽研典籍的苦功未曾稍離。在這本《老子道德經的現代解讀》,可說畢生功力盡現於此。編輯在出書前夕,候在洪建全基金會的敏隆講堂,在王老師上課之前,做了半小時的專訪。
問:王老師上一本著作的出版,距今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隔了這麼長一段時間「重出江湖」,可否先請王老師簡單地談一下這本新作《老子道德經的現代解讀》?
王邦雄老師(以下簡稱「王」):我研讀老子、講《道德經》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採取的比較是學術論著的形式,在民國六十幾年寫了一本《老子的思想體系》,後來以《老子的哲學》為書名出版。那是系統性的學術論著。
後來我再把《道德經》往人生的智慧去開發,出版了老子三書──《老子道》、《生死道》、《人間道》。那就不再是一個理論的系統,而是展開成一個靈感、創意了。
這是第二階段,而現在則是第三階段:不管是理論的架構,還是靈動的智慧,都要回歸原典。我不光是一個研究老子的學者,把建構的理論帶給讀者朋友,也不光是把人生的智慧帶到民間,帶到街頭,大家可以活用。這還不夠,每個人應該有機會直接讀原典。
一章一章地寫,一句一句地解,不是一般的白話語譯或注解,更要讓讀者把握到《道德經》的語文脈絡以及字裡行間的精微意涵。要這麼體會品味《道德經》,我們就一句一句、一字一字來解讀。
算算我畢竟講了四十年的《道德經》,不管是大學、研究所還是民間講堂、文化講座,那麼多的學生、朋友陪伴、聽講,很多的心得、體悟,甚至是慧解,都是在講課中展現。
我們就讓老子陪著我們一起走在人生旅程,在我的說法叫「同在同行」。我盡可能不要太主觀的色彩,從原典一路一路來講出老子藏在字裡行間的靈動智慧。
問:所以這本《老子道德經的現代解讀》有您一路走來的體會在裡頭?
王:是啊,我覺得說幸好我沒在年輕時寫這本書,那會差得很多。十幾年前的那本《生命的大智慧》匆促成書,因為當時的讀者引頸期盼,大家急著要我的書,匆促就出了。
今天回頭看,覺得自己都很難接受……
問:老師覺得這兩本書相比,您這十幾年來對老子的體會最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
王:嗯……幾乎每一章都有……我們的解釋叫「水漲船高」嘛。你的體驗、體悟到哪裡,你的生活、感受到哪裡,解讀就到哪裡。我想這是全面的,所以回頭看十幾年前的自己出的書,就覺得不能接受。很慶幸是在這個比較成熟的階段才這樣一章一章、一句一句地講,到今天才算是有個交代,對自己的幾十年講《老子》有個交代。我開玩笑,我恐怕比老子更投入,比太上老君更專精,因為我相信他不會大半生在讀自己的書,而我大半生都在講他的《道德經》。那麼多的大學、那麼多的民間講堂,最叫座的還是老子《道德經》……
問:為什麼現代人對於老子的興趣這麼大?
當然主要就是壓力太大,變動太多。我們講老子,其實就是在找到一個儒家之外的世界觀跟人生觀。幾千年來,中國主要是儒家的世界觀跟人生觀,那是人生的常軌,不管是倫理、道德,還是人文化成、人格修養,都是儒家給的,但是儒家給的是理想、責任感跟理想性,但是現代人因為社會在變動,包括人跟人的相處也在疏離,所以總覺得每個人都被困在職場或是人我的互動裡,而老子可以給我們一點新的心得。
換句話說,現代人因為被責任感、理想性給「套牢」,而老莊的思想就是讓我們「解套」,人生其實可以不用那麼自困自苦,你是可以自在自得的。心的執著把人也困在裡面,一生就跟著走,那你就受苦,叫「自困自苦」,假定我轉換一下人生價值觀,不那麼執著、不那麼在乎的話,也許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在」、自己的「得」。
人生有兩件大事,一個是「在」、一個是「得」。「在」就是存在,「得」是得到,第一個就是要存在,人要活著,我們要健康地活著,第二個的話我們就馬上問,在人生路上我們擁有什麼。
我們一般就把我的在、我的得交付他人,好像是天下人讓我在、天下人讓我得。老子講「道法自然」,「然」就是我的對、我的是,「然」從自己來,所以叫「自然」。我們人生所有的美好、我的對、我的好、我的是,都要從自身來,叫「自在自得」。假如你的然是從外在而來,就成了「他在他得」,就叫「他然」。人失落了自主權,就徬徨憂鬱。儘管儒家講人要有道德良心、人要當家作主,但道家講自在自得、自然,也是把生命不要流落在外,而可以回歸自己,走自己想走的路,活出自己想要的內涵,那個老子叫「常道」、「常名」。
《道德經》開宗便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常道就是人人走自己想走的路,常名是人人活出自己想要的內涵。可道可名呢,是人間街頭、社會流行,人家要我們走怎麼樣的路,那個叫「可道」,人家希望我們活出什麼內涵,那個叫「可名」,所以,這條路就是自困自苦的路,「常道常名」才是自在自得的路,關鍵在這裡。
很多人誤以為自然就是自然現象,自然現象就是科學,自然科學研究自然現象,其實自然就在人心。(吳家恆 訪問‧戴芫品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