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金庸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麥大維先生,及兩位小二姊合影。攝於2007年2月)
我的金庸啟蒙書,是《射鵰英雄傳》,高一那年從租書店借回來的;那時的我,就同成千上萬的金庸迷一般,癡醉於三山五嶽的刀光俠影、江湖兒女的愛恨奇逢之中。又怎想得到,十年之後,「它」成為我的工作。
2003年8月,《金庸作品集》新修版首批問世,正是《射鵰英雄傳》。(當時,鐵屍梅超風與師父東邪黃藥師一段微妙情愫的回憶,竟成了最熱的新聞話題!) 但讀者可能不知道,早在1999年初,位於台北的遠流辦公室,收到從香港寄來的第一批《書劍恩仇錄》校稿,修訂大工程就已經悄悄展開了。
金庸的修訂稿都是本人親筆校寫。若是對字詞做刪削調整,就直接改在排版稿上;若有大段增寫,則另附稿紙。每一部小說,總是來來回回修了又改、改了又修,校稿高高疊起,總是超過五六疊以上 (《天龍八部》前後修改了八次居冠,其次是《書劍》、《碧血》和《倚天》的七次)。在改稿工作最密集的那兩年,手邊同時有四、五部稿子進行發排校看 (好比《射鵰》看四校、《神鵰》看二校、《天龍》看三校……),可說是家常便飯。直到金庸先生跟我們說:「好,可以定稿了。」這部小說才能真正排定出版。
以前看金庸小說,是樂趣;現在看稿子,是在編輯的責任感下尋找樂趣。通常,攤在稿子旁的必備工具是:一本中國歷朝地圖集、一本歷史年表、一本大辭典。此外,《廿五史》、《詩詞選》、「經穴圖」、「古兵器大全」等等,則在書架上隨時供備查。編書要做到像「做學問」一樣認真,也算是難得的體驗了。
金庸小說中的敘事,常常是縱跨數十年、橫越千萬里,人物世代糾葛,情節層層牽纏,倘若不在編輯過程中隨時「做筆記」、「劃重點」,鐵定會迷失在千頭萬緒之中。於是,隨稿子整理而成的「人物年歲表」、「大事年表」、「時序對照表」、「XX門派表」、「XX掌招式整理」、「XX劍法整理」……等等,不但在工作中對自己幫助極大,更藉此找出二版不少漏洞,提供給金庸先生做修正的依據。
金庸小說修訂的目的之一,就是將二版中的若干錯誤予以改正。在一二校之初,我們會將網路上蒐集到的各路「找碴」意見匯整給金庸。在校對過程中,只要發現有前後情節矛盾的地方,就直接標示在校稿上,或是另函說明。倘若金庸先生覺得所提意見很好,往往會批下「甚是」、「所提意見極佳,已照改」等等。若認為無須改動的,也會寫下他的理由。
金庸是一位非常謙和、又情感豐富的人。我們的溝通方式雖都是透過信件往返,但「文字有一種奇妙的力量」,每一次看到金庸的來稿 (何其榮幸,我們成為修訂版的頭號讀者!),就好像又更貼近這位文學大師的內心世界一些。接著,我們就會吱吱喳喳的討論起來,並試著揣想:金庸為什麼要這麼改呢?反映了他甚麼樣的考量與心境?好比書中幾個惹人憐愛的女角,程英、小昭、阿碧、阿九等等,在新修版中的著墨,與男主角的互動,明顯比二版多了許多──程英曾在楊過心中短暫的成為「姑姑」;回到波斯的小昭,遣使送信對無忌表達思念之情;段譽「唯一主動」認的乾妹子,只有阿碧;袁承志對阿九的感情更超越了青青……。金庸對這些女子的疼愛與同情,顯然與日俱增,更甚往昔,忍不住要讓男主角們多愛她們一點。還有,金輪國師對郭襄更深刻的師徒情誼、郭靖對「種族」與「是非正義」的迷惑與深思、玄慈方丈對蕭峯的懺悔與煎熬……
我們的工作團隊,也就是「金庸茶館」的店小二們 (網站另有一組人馬),原則上是三個人員編制,八年下來,雖然也換過三個編輯,而每一次的人員異動,金庸總是很關心的詢問原因。她們也是「身雖離,心不離」,一直都是改版工作最佳的外校部隊。
幾年工作下來,金庸與我們之間彼此的信任感逐漸積累。在信中,他常常對我們「百般找碴」的提問表示欣喜,甚至當作一種「見招拆招」的樂趣;也常常鼓勵我們對於他的改動,有任何好的、或不好的感覺,都要與他分享。除了工作之外,金庸先生也很關心我們的平日生活,包括感情啦、家庭啦、心情啦,好比即使在時間壓力如此緊繃的情況下,仍願意配合我的產假,讓當時的《倚天屠龍記》延後了一個月出版;還將他最喜歡的男主角的名字,給Baby當名字。
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當最後一部《鹿鼎記》修改完成,金庸寫了封信給我們,說他忽然有個想法,想把我們三人的照片印在書後的附錄裡,以表感謝。受寵若驚之餘,不免想到,這樣一來,我們豈不成了韋公爵「群芳譜」中的一員?韋小寶這小傢伙不但沒逃跑一兩個老婆,反而又添了三個?哈哈!
這一段協助金庸小說改版的歷程,是我們編輯生涯中最驕傲與寶貴的成就。
(本文作者為《金庸作品集》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