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乾坤，何處覓、人生彼岸？漫遙指、西方涯際，阿彌陀院。七寶池階金飾遍，七重行樹琉璃殿。更奇禽、天雨曼陀羅，和音獻。   無量壽、何排遣？恆極樂、休言倦。想娑婆國土，最宜留戀。不盡有為無患厭，無為不住菩提念。願此生、瀟灑向人間，情一片。」
----調寄「滿江紅」

學佛的因緣是奇妙的。由於對生命最大可能性的嚮往，在大學時代，我就接觸過《金剛經》和《般若心經》。當時對這兩部經典，還懞懞懂懂，不甚了解其意。其後陸陸續續讀過印順法師的《妙雲集》和其他入門佛書。在五、六年前，因用眼過度，眼睛開刀，有一段時間不宜看書，只能聽錄音帶。恰巧在住家附近，有一間佛學圖書館，藏有很多佛學講經錄音帶。因無事可做，只有每天借這些錄音帶來聽，以排遣時間，偶有感想，就口述以小錄音機錄下來。久而久之，開始對各佛經產生興趣，因此陸續再讀了一些經書。

四、五年前，事務所受理了一個有關《乾隆大藏經》製版權的訴訟案，為了使我對佛經有更多的了解，當事人送我《日本大正藏》、《乾隆大藏經》、張漫濤主編的《現代佛教學術叢刊》及華宇出版社的《世界佛學名著譯叢》共四套佛書。其間我也有感於《乾隆大藏經》沒有標點，《日本大正藏》字太小，都有缺點，所以又買了《佛光大藏經》和《佛光大辭典》，同時也把佛光出版公司的《中國佛教經典寶藏》以及市面上的佛學書大部分買下來。其後發現出版界的朋友有出版佛書，我也會每種各「要」一本。這樣算起來，佛書也搜集上千本了。既然有書隨侍在側，有空多少就會翻閱，「寵幸」一翻，也會把口述感想錄下來，交給助理整理。

兩年前，因工作過度忙碌，身體發生狀況，瀕臨生死邊緣。當時就暗自發願，如生命無礙，就當用人生主要時間，來思索生命、哲學、宗教、歷史和文明問題，至少要寫一本有關佛學的書。這一、兩年，寫一本佛書這個念頭，一直在我的腦中盤旋不去，感到如果不真的寫一本這樣的書籍，其他事都無法放心去做。於是我就計畫來寫一本字數最少的《般若心經》的註解書。

由於先前讀過許多歷史和文明的書籍，尤其讀過湯恩比（Arnold J. Toynbee）的《歷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威爾杜蘭（Will Durant）的《世界文明史》(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和大衛‧佛羅姆金（DAVID  FROMKIN）的《世界之道》（ The Way of the World）之後，我讀了十幾本《般若心經》的註解書，都覺得不太滿意。我覺得《般若心經》的「彼岸」，應是一個最適合人類永續發展的新文明，而不只是心靈的彼岸（詳見輯三「宗教與文明」）。孔子把祭祀之禮，擴展為國家社會之禮，而使儒學發揚光大。同樣的，《般若心經》的「彼岸」是人類新文明的彼岸，才能使佛法像儒家一樣，成為知識份子生命信奉和實踐的目標。把「佛」解釋為具有宇宙意識，遵行宇宙憲章的新的生命物種∣∣即超越人類的「新人類」，才是與文明進化相結合，具有歷史意義，而且可以實踐的宗教詮釋（參見輯二第三十五則「成佛與解脫」）。

於是我在這一、兩年來，又廣讀了一、兩百本宗教書籍，尤其讀了十幾本有關佛教史的書，發現在文明的觀點下，《般若心經》的「行深般若波羅蜜」，應解釋為一種改變世界的菩薩行，這菩薩行就是龍樹《中論》中的「無住涅槃」和「實相涅槃」，那是一種不斷改造世界的永不止息的奔騰狀態（參見輯二第三十四則「無餘涅槃是實相極致的追求」），這也是《唯摩詰經》中「菩薩行品」的「不盡有為，不住無為」的精義。所謂「不盡有為」，是「不離大慈，不捨大悲，深發一切智心而不忽忘，以諸淨國嚴飾之事成已佛土」，也就是以人道主義之心，去研究世間的知識，而使極樂世界在地球村實現。所謂「不住無為」，是指「修學空不以空為證，修學無相、無證，不以無相、無作為證，修學無起，不以無起為證」，也就是一種瀟灑的得道而又入世的生命境界。當我讀到這裡，我熱淚盈眶，我覺得這才是真正可以成為生命信仰目標的佛法，佛經中的西方極樂世界，不是人生追求的目標（參見輯八第二十八則「西方極樂世界的真相」）。於是當晚我填了上述「滿江紅」一詞。

為了想要好好地寫《般若心經》，於是我想去發現，佛陀的彼岸，是否像康德所說的一樣，人類的終極理想，世界只有一個國家？這實踐的程序是什麼？我思索著，如果當年阿彌陀佛的前身「法藏菩薩」在世，他如何使這個世界成為極樂世界？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的法藏菩薩，甚至每一個有相同信念的人，都是當今的法藏菩薩（詳見輯二第四十八則「人人發願今世成為法藏菩薩」）。法藏菩薩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抽象的世界主義者。當年的法藏菩薩有四十八願，而當今的法藏菩薩的本願，應是使世界人權公約在地球村具體實現，應是使每一個人忠於人權超過忠於自己的國家；忠於世界的永續發展超過忠於自己的民族（參見輯三第十四則「文明才能造就未來宗教的內涵」）。

我妄想寫一本包含世界主義、宇宙意識、宇宙憲章、新人類的概念和具體內涵的《般若心經》的註釋書，於是不斷地口述讀書感想，不斷地思索歷史、文明和法律哲學。結果「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的宗教筆記已近三十萬字，我把筆記e-mail給未來書城的侯吉諒兄，商量看看這些筆記有無整理出版的價值。很意外的，他竟然不嫌它爭議大，而且沒有什麼銷售市場，願意花時間整理出版。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放心，在整理完《宗教的探索》後，曾用極多時間，瀏覽深入談佛法的諸多網站和網路佛教聊天室，與佛法高手反覆辯論詰難，印證所思是否有誤。因為當年玄奘的曲女城之辯，只有在當今網路的「潛水族」可以復現。在其他地方，也許礙於傳統、宗派輩分，或礙於情面，都無充分辯論的可能。然而至今為止，我仍然深深相信自己的見解。《宗教的探索》中這些意見在宗教界或有爭議，但卻是論及佛教的盲點所在。

有很多佛友可以深入談空、談禪、談密，甚至也有佛友認為，全世界的禪的最高修行者都在台灣，日本和印度的禪者，都不是真正的禪者。我深深地認為，目前人類文明已面臨生死存亡之秋，不能對永續文明貢獻的「出世間法」，只是個人的嗜好，就如同沉迷棋藝和棒球一樣，只要不對社會有大害，雖然應被「尊重」，然而不應被「尊崇」（參見輯八第二十七則「佛教應關切人類已中的毒箭」）。

每一個信徒對於信仰宗教之前，可能都有著無數的疑問。然而市面上的宗教書籍只教人如何信仰，很少教人如何思索和懷疑。沒有思索和懷疑，宗教就沒有成長，無法因應時代的需要。佛教也需要思索和懷疑的挑戰，才能發展，就如同當年印度的佛門論師馬鳴、龍樹、提婆、無著、世親一樣。他們是經過不斷的挑戰和辯論，才有大乘佛教的理論。當今的佛教和佛法，必須不斷辯論、不斷批判，才能發展（參見輯二第二則「宗教教義是不斷發展和揚棄的過程」）。

我對基督教研究不深，除《聖經》外，可能讀不到二十本書。其中房龍（Hendrik W. Van Loon）的《寬容》（Tolerance））一書，對我啟示最大。研讀基督教的歷史，主要是來幫助對佛教和佛法的思索。宗教本身原就爭議甚大，尤其是佛法理論，一直未有定論。我不是宗教的專業研究者，然而一個外國的漢學家往往對中國的經典會有獨特的見解，同樣的，業餘的宗教思索者，也一樣對宗教會有與專業研究者或信仰者不一樣的獨特見解。在讀過幾百本的宗教書籍後，我感到理性宗教的重要（參見輯九第四十則「法行人與宗教理性主義」）。在佛法上，沒有任何人是權威，「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佛弟子要追求的，應是當今佛陀的法身，而不是還原當年佛陀的思想（參見輯九第十五則「佛教的法門龍象都是佛的化身」）。一切都要透過自己的思考和判斷，才能成為信仰。

《宗教的探索》這本書的完成，要感謝很多人，然而特別要感謝未來書城公司總經理侯吉諒兄和編輯羅春玲小姐，因為沒有吉諒兄，我不會想到筆記也可以出書。春玲從幾個月前，就不斷用e-mail與我聯絡書稿的修改事宜。春玲在吉諒兄的指導下，竟把雜亂無章、重複深澀的筆記，整理成條理分明、淺顯易讀的文字，真是神奇。此外，當我與吉諒兄商量，如果蕭夢樓筆記系列書籍有幸出版十本以上，我想找人把其中比較精華成熟的部分抽出來，輯成一本「精選集」，放棄著作財產權，獻給社會，供世人自由翻印利用。因此我對本書的編輯部分希望擁有完整的著作權，以便可以自由處分。結果吉諒兄毫無猶豫答應了，真是感謝。

《宗教的探索》只是一本讀書筆記。宗教意見本來就見仁見智，我以歡喜之心，將千慮一得之愚，與讀者分享，同時也承擔必然會帶來的批評。

 

二○○三年七月作者序於蕭夢樓

 

（轉載自蕭雄淋著，宗教的探索，頁4~10，未來書城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