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由來問菩提,昔年龍樹道無遺。
法門八萬誰嘗識?半是長嗟半是期。
近代中國歷史學者陳寅恪說:「儒者踐形盡性,而其失流於鄉愿;道家因任自然,而其失,入於荒誕;佛家究極天人,而其失,落於枯寂。千百年來,無人起而救其弊!於是惝怳迷離,無所適從,國運因之而衰。」史家悲天憫人,濟世愛國之胸懷,躍然紙上,讀之憮然。
佛家是否落於枯寂?是理論本來如此,抑或今人認識不清?大乘佛教的菩薩道和龍樹的實相涅槃理論,的確是積極熱誠救世的主張。然而佛法對俗世知識和功業追求的態度又如何呢?
宗教學家韋伯(Max Weber)在「宗教與世界:韋伯選輯」一書中說,一些基督教的新教團體,如喀爾文教派、虔信派、衛理公會、浸信派等,他們統稱為「清教徒」。他們認為生活嚴謹敬慎,行為自制而不放逸,可以成為被上帝恩寵的方法,而事業的成功,是被上帝揀選的証明。個人事業的成功,是一種榮耀神的表現。因此,清教徒特別長於理性化的經濟活動。事實上,清教徒創造了強大而成功的美國。
然而當今佛教是否也可以發展出一個這樣的新教團體,而在東方創造一個強而有力,和平且與自然和諧的文明呢?其實佛法相當重視俗世的智慧和知識,只是常被忽略。
在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第十八卷中說:「菩薩求佛道,應當學一切法,得一切智慧。」龍樹在「菩提資糧論」中說:「佛者,於一切所應知中得覺,此為佛義。」又說:「菩提者,一切智智故。資糧者,能滿菩提法故。譬如世間瓶盈釜盈等,盈是滿義,如是以滿菩提法,為菩提資糧。」
而依照「菩提資糧論」第五卷,菩薩應在一生中修行諸論及工巧,明術種種業,以利益眾生,此為菩提資糧。例如:「於中書印算數,銥論醫論,能滅鬼持被毒論等;出生村城園苑河泉陂池花果藥林論等;顯示金銀真珠鞞琉璃貝石石白如貝珊瑚寶性論等;記說日脫星曜地動夢相論等;相諸身分支節論等;如是等無量諸論,能與世間為利樂者,劫轉壞時悉皆滅沒,劫轉生時還於人間出生建立。如木瓦銅作等;工巧非一,能滅鬼持顛狂被毒,霍亂不消食諸逼惱等;種種明術雕畫繡織作等」。做為佛弟子所要學的,幾乎包含各行各業的各種知識。
又彌勒菩薩在「瑜伽師地論」中,一再要求諸菩薩學習「五明」的知識。所謂五明,乃因明、工巧明、醫方明、聲明、內明。相當於當今的邏輯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醫學、語言學、文學、哲學和宗教等。
「勝鬘經」也說:「應以智慧成熟者,彼諸眾生問一切義,以無畏心而為演說一切論、一切工巧究竟明處,乃至種種工巧諸事,將護彼意而成熟之。彼所成熟眾生建立正法,是名般若波羅蜜。」也認為菩薩道為眾生說法,不僅說佛法,也在講授世間的知識。這世間的知識,包含一切的各種理論,也包含科學、工程、技藝等各種實用知識。足見佛教十分重視俗世知識的追求。
過去印度的佛教高僧也都是世間知識的飽學之士。如馬鳴菩薩就是一個傑出的詩人兼音樂家。又如鳩摩羅什譯的「龍樹菩薩傳」即說龍樹「弱冠馳名獨步諸國,天文地理圖緯祕讖,及諸道術無不悉綜。」而在鳩摩羅什譯的「提婆菩薩傳」,也說提婆在出家前即「博識淵攬,才辯絕倫」。
在大藏經「高僧傳」中所記載之中國古代諸高僧,多有通儒道二家之學者。然而,在于凌波所寫「中國近代人物誌」記載,中國近代佛教的啟蒙者楊仁山居士,在民國元年曾說,中國最有名的金山寺數百僧眾,如有人能寫三百個字通達書信的信,他願自斷其頭。真令人驚異。
出家人應以八萬四千法門為田,以永續之門為果。作為一個出家人,他也許不能像農夫一個播種耕田。然而出家人應該播種有關愛的信仰,他犁的田是八萬四千法門,包括法律、經濟、政治、哲學和世間所有的知識。
他所收穫的果子是永恆之果,是用世間的知識,教化眾生;是改造世界,使這個世間成為人間的樂土;是普度眾生,使人類永續和平和發展,使人類生活永遠幸福安樂。這人類的永續和平和發展,以及生活的永遠幸福安樂,就是人類生命共相的無生無死和涅盤解脫。
誠如華嚴經「入法界品」對菩薩行的描述:「此長者子,恒以此行救護眾生,發菩提心未嘗休息,求大乘道曾無懈倦,飲諸法永不生厭足。恒勤積集助道之行,常樂清淨一切法門。修菩薩行不捨精進,乘滿諸願善行方便。見善知識情無厭足,事善知識身不疲懈,聞善知識有所教誨,常樂順行未曾違逆。」這是一個大乘菩薩道追求經世濟民,追求知識智慧,永不止息、永不懈怠,風塵僕僕的無住涅槃的奔騰景象。
史密斯(Huston Smith)在「人的宗教」(The World Religions)一書中說:「所謂宗教,就是環繞著一群人的終極關懷,所編織而成的一種生活方式。」在這個宗教的意義下,我們夢想未來佛教有一個這樣的新教團體:所有出家眾,人人都品格高尚,都是人間的一切智者,都是這個時代的飽學之士,都是受人尊敬的高僧。
這個新教團體的所有居士,人人努力於自己的行業,人人在自己的行業中都各有所成。他們關心環保,他們關切世界的和平,他們關切人類的能源、人口和糧食的不足;他們關切地球的貧富不均,他們關切國際的理性和秩序,他們關切地球的公平和正義,他們關切專制國家的人權。
他們的視野不在寺廟,而在整個地球;他們的著重的不是來世,而是現世;他們的極樂世界,是靠自己建立的此地,而不是依賴他力引渡的彼地。
他們的教義,以科學為基礎,以歷史為素材,以未來為方向。他們就如同清教徒一樣,生活儉樸,但是人人在各行各業成績斐然。他們神職不能為職業,職業才是神職。他們行於斯世,無住涅槃,卻念茲在茲,追求此時此地的實相涅槃。
這是一個夢想嗎?這種夢想會實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