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佛陀僧團發展初期,佛與弟子們並未完全斷絕肉食,一方面固然是觀念尚未及此,但另一方面則是縱使有心齋素,彼時的客觀環境也無法滿足對等的條件。
古印度地區的出家修行者,為了參透從不斷生死流轉的無盡輪迴中解脫之正道真理,不僅離開家庭、捨棄親情的羈絆,更拋棄了世間一切財產以求無欲,好專心一意於修習之路;如此將大部精力和時間花在潛心修行上的出家人,本身是不從事物質生產的,其最為簡便的維生方式、則莫過於托缽乞食。當時的遊行比丘身著袈裟,進入城中後,並不直接乞食,乃是捧著缽、靜默不發一語地站在某家屋子門口,只待渴望得到福報、往生善道的家主,主動用剩菜剩飯填滿他們手中的缽盂。既然是俗家眾所吃剩餘下的飯菜,自然也就不能挑剔食物的內容,縱使薩遮迦曾云有些裸形修行者會拒吃魚肉粥酒(見《薩遮迦大經》)、但畢竟是極少數特例,而吃魚食肉對絕大多數的出家眾來說才是司空見慣的常態──「五戒」中的「不傷生」,不過是要求人們做到「不害(ahiṃsā)」、不造惡業的基本道德罷了,並未就此禁止吃別人所提供的肉食;人家吃什麼、自己也跟著吃什麼,才是對社會和他人最不造成負擔的乞食法。
除了最基本的乞食,由於各邦、城中的國王、商賈乃至一般家庭主婦都十分敬重這些篤志「梵行」的比丘(bhikkhu),因此他們還會被延請至家中或特定場所享用特地置辦的伙食,接受在家眾們的供養,而飯菜內容自然也包括肉類與葷食,原因便在當時並無出家吃素的觀念。
《十誦律‧卷二十六‧七法中醫藥法第六》裏的一個故事很能說明這種情形:
佛在毘耶離城中。有一大將,字師子,大富多錢穀帛田宅寶物豐足,種種福德成就;其人本是外道弟子,於佛法中始得信心,以好肥肉時時施僧;外道以嫉妒心譏嫌訶責:「沙門釋子正應爾耳,人故為殺而噉,何以故?師子殺肥眾生,以肉時時施僧。」諸比丘少欲知足行頭陀,聞是事心慚愧,以是事白佛。
佛以是因緣集僧,集僧已告諸比丘:「三種不淨肉不應噉,何等三:若見、若聞、若疑。云何見:自見是生為我奪命,如是見;云何聞:可信人邊,聞是生故為汝殺,如是聞;云何疑:有因緣故生疑,是處無屠兒無自死,是主人惡、能故為我奪命,如是疑。是三種不淨肉不應噉。三種淨肉聽噉,何等三:若眼不見、耳不聞、心不疑。云何不見:自眼不見是生故為我奪命,如是不見;云何不聞:可信優婆塞人邊,不聞是生故為我奪命,如是不聞;云何不疑:心中無有緣生疑,是中有屠兒家有自死者,是主人善、不故為我奪命,如是不疑。是三種淨肉聽噉。復次有諸天祀象走所極、馬走所極、烏飛所極、閃摩婆羅薩祀、尼羅伽羅祀、天祠中非天祠中;分陀利華,以彼中祀天祠肉不淨,沙門釋子不應噉。何以故?是諸天祠為客作故。」
大意是說,毘耶離城內有一位名叫「師子」的大將軍(當是以勇猛如「獅」而得名),擁有大批田產以及大量財寶、過著錦衣玉食般的生活,此人雖是他教信徒,卻在佛法中取得了平和信心,於是便常常置辦些上好的鮮美肉食送給僧侶們吃;那些不信佛的外道,見狀起了嫉妒心,跑去譏諷那些吃肉的僧眾說:抱慈悲心守戒的佛陀僧眾真應該這樣啊、吃為你們而宰殺的肉食,你們會不知這是師子將養肥了的牲禽宰殺煮好不時供給你們食用的嗎?而知足少欲修「頭陀行」的比丘們聽到這樣的說法,個個心感慚愧,便把事情稟告了佛陀,也因此引發佛對於三種不淨肉與三種淨肉的解釋與告誡。
接著《十誦律》提到了於此之前的一段往事:
佛故在毘耶離國,是時飢餓乞食難得。有一居士,請佛及僧明日食,佛默然受;知佛受已,從坐起頭面禮佛足而歸,具種種多美飲食。時國吉日,清晨眾僧大得豬肉乾飯,諸比丘受思惟欲噉,居士供具已辦敷床座,遣人白佛時到,是時僧入其舍,佛自房住迎食分,僧坐訖,自行澡水下食,食已澡漱攝缽,持一小床坐僧前欲聽說法,上座說法已次第而出。諸比丘食訖不受殘食法,小食先受在精舍內,不知云何,以是事白佛。佛言:「從今日聽如是飢餓時,比丘若食竟小食先受,不受殘食法聽噉。何等受小食?諸比丘早起受而不食是也。」佛故在毘耶離,是時飢餓乞食難得。有一居士,請佛及僧明日食,佛默然受;知佛受已,從坐起頭面禮佛足還家,具種種餚饍辦已敷床褥,遣人白佛時到。爾時僧入其舍,佛自房住迎食分。居士白眾僧:「大德是施早辦,僧等飽食,殘可持去須臾更食。」諸比丘食飽,如居士言持殘食去,諸比丘食竟不受殘食法,所持殘食不知當云何,是事白佛,佛言:「從今日聽飢餓時食竟持殘食去;若不受殘食法而食,何等是持食去?」諸比丘食竟持殘食去,是名持食去食。有仙人字雞泥耶,取木果奉佛,佛言:「雞泥耶,與僧作分。」彼即與諸比丘,諸比丘言:「我曹食竟,不受殘食法。」諸比丘不知云何,是事白佛,佛言:「從今日飢饉時,諸比丘若食竟,不受殘食法聽食木果若胡桃栗枇杷,更有如是種種木果,是一切聽食。」長老舍利弗熱血病,藥師語言:「應食池物。」舍利弗言:「佛未聽我食池物。」白佛,佛言:「從今日聽食池物。」長老大目犍連至漫陀耆尼池中取藕,大如人髀,極美如淳淨白蜜,其汁如乳,以授舍利弗,舍利弗問:「何處得來?」目連言:「至漫陀耆尼池中得來。」舍利弗言:「是池非人處,何誰授汝?」目連言:「非人授我。」舍利弗言:「佛未聽我非人授食噉。」白佛,佛言:「諸比丘從今日非人授聽食。」是池物多得來,食殘與諸比丘,諸比丘不受,諸比丘言:「我食竟不受殘食法。」諸比丘不知云何,白佛,佛言:「從今日飢餓時聽。」諸比丘食竟,不受殘食法聽敢池物。何等池物?若蓮根、蓮子、菱芡、雞頭子,如是種種池物聽食。
這段文字較長,簡略說之;其內容包含了四個小故事,但說的都是佛與弟子在毘耶離國因當地鬧飢荒以致乞食困難,不得不在戒律上做些調整的種種緣由。
第一個故事:有一名居士邀請佛與弟子們於翌日至家中接受供奉,由於不是行乞化緣得來之食,佛陀只得默然而受。時值毘耶離國節慶之日,這名居士家中準備了各式各樣的美食和飲料,而清晨便到的僧眾們也都獲得了很多的豬肉乾飯,正想應不應該吃時,居士見盥洗、餐飲用具以及床座皆已安排妥當,即派人告知佛陀開飯時間已到。佛來至居舍內,與弟子們平分飯食後,待眾僧坐定,便自行將手腳洗淨後用餐,用餐已畢又自己將缽盂洗淨並漱口,然後取過一張小椅坐在僧眾前面聽「十法上座(指做到十種守戒善行的大德僧侶)」論說法理。而那些已很久不曾吃頓飽飯的比丘們,因擔心體力不濟,便於出門前先在精舍吃過「小食(即當點心、不用來吃飽的稀飯)」,面對眼前的豬肉乾飯,吃了即是違反一日一食戒律,不吃則又辜負居士一片好意,於是只得向佛陀請示。佛陀回答說:從今日起凡遇飢荒之時,諸比丘即使吃過「小食」,也可食中午正餐,不受「殘食法」約束;為什麼允許吃「小食」?為的是比丘們可以靠這些薄食挨過中午正餐前的上午時光。
第二個故事:也是有名居士請佛與弟子們至自己家中吃飯,佛亦默然受;第二天,用餐畢後,居士和眾僧說:這些是今天一早即為列位大德高僧專門準備的飯食,還請諸位吃飽後,將剩下沒吃完的也一併帶走,等會兒可以再吃。比丘們只好照居士所言、拿了這些剩飯,但將剩飯拿來再吃、卻是違反了「不受殘食法」的戒律,因此眾僧只得向佛陀請示。佛陀回答說:從今日起凡遇飢荒之時,可以將沒吃完的殘食帶走再吃,此即叫「持食去法」、也就是暫時擺脫「不受殘食法」約束的吃法。
第三個故事:有位外道之高德者、名曰「雞泥耶」,拿了許多水果奉與佛食用,佛陀則請他將水果分與眾比丘,然諸僧卻對雞泥耶說他們已吃過正餐、不能再吃殘蝕了,話雖這麼說,比丘們仍認為如此是有負雞泥耶的一番好意,於是向佛請示。佛陀回答說:從今日起凡遇飢荒之時,可以暫時擺脫「不受殘食法」的戒束,按需要攝食一些如胡桃、栗子、枇杷等,除了這些以外的水果也可以聽許你們食用。
第四個故事: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因天氣炎熱而得了「熱血病」,醫生說只要吃些水生植物便可痊癒;舍利弗卻道:佛沒准許我們吃這些東西啊!佛陀聽聞此事,即言:從今日起聽許食用池中植物。另一名長老大目犍連便往漫陀耆尼水池中,取來如人大腿般粗細、白嫩多汁的蓮藕,給了舍利弗作葯食。舍利弗問:蓮藕是何處得來?目犍連答說:漫陀耆尼水池裏挖來的;舍利弗又問:這水池不是私人的,那是有人給的麼?目犍連答:沒人給我、是我自己拿的;舍利弗說:佛陀從未聽許我們吃不是別人所給的食物啊。而佛聽聞後,即言:從今日起,除了乞食或別人贈請而得的食物之外,自行採集而得的也聽許食用。另一方面,由於採來的蓮藕很多,舍利弗一人吃不完,便將剩餘的分給其他比丘,比丘們卻礙於「不受殘食法」而不敢接受,於是向佛請示;佛陀回答說:從今日起凡遇飢荒之時,可暫時擺脫「不受殘食法」的戒束,食用這些池中植物。而佛說的池中植物,即蓮藕、蓮子、菱角、芡實等類,是聽許僧眾自行採擷食用的。
雖然只是幾個小故事,卻可由此窺見,佛教關於飲食方面的戒律或規範,雖然吸收了不少當時其他宗教或修行法的戒法,但同時也在自我生活實踐中不斷地進行修正、增加或開放,一步一步積累建立起來的,其他方面也同樣如此。
後來隨著園林捐贈供奉的增多,佛陀及其弟子追隨者們不僅有了可供安身並修行講習的精舍,也有了可供開墾種植的土地,於是便逐漸告別了分批輪流進城乞食或接受人家設立食堂供養的維生方式,而改以自己耕作生產來養活自己;由於是自己耕種、自己烹煮,自然也就不用再受制於他人或外在環境,也唯有這樣的條件完全成立,全面禁止食肉才可能充分推行,此即是佛陀晚年時對迦葉說「從今日始不聽聲聞弟子食肉」的原因與背景。
本文的重要參考書之一,由【左岸文化】出版,特此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