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修道者」給人的「印象」,用儀態端祥、慈眉善目、波瀾不驚、和光同塵來形容,相信很多人都不會有異議;然而相對於這種「印象」,我不僅寫文章罵人,現實生活中遇見不平之事,或者與人議論對方卻擺爛、不講理時,我也會罵人,尤其對方仗著人多勢大、想以多欺少恃強凌弱時,我罵得更兇。於是妻子便拿話酸我:一個煉氣修道之人也會這樣挑豎著眉毛罵人麼?
妻子和我都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過我自小即對宗教思想有著莫大的興趣,進過教堂做禮拜、上過神學研經班、跟著師父讀經,手上從《新舊約聖經》、《聖經後典》、《死海古卷》、《摩門經》、《古蘭經》、《聖訓》、《瑜伽論》乃至《道藏》、《大藏正》等各教經典,加上相關研究與疏義籍冊,少說也有數百本;我的另一半則不同,她不但對宗教乃至崇拜信仰無甚興趣,宗教方面的哲學或神學理論更是如同系外行星般遙遠,有時夫妻倆聊天時涉及到哲學或思想等相關方面話題,她為了瞭解其中的思維辯證體系或過程,也會耐著很大性子聽我反覆往來剖析與解釋,但其結果就是無論我怎麼說,她也仍是「霧裏看花」、收穫有限。
或許佛家的這種辯證理論,對她這個數學系畢業的人來說,太過複雜與幽玄了吧。
因此,當妻子用修道者該不該罵人的話問我時,我不從佛教哲學法理上去同她辯論,而是反問她:君知「不動明王」否?
尋常對話中橫空來句或來段文言文,用以製造突兀違和的一種「笑果」,是我與家人生活上的一種調劑,不只對妻子如此,家中的狗女兒也一樣看待──最近一次是在帶她外出並大小解時,只見她在田埂旁草叢堆中的一坨糞便側近不停嗅聞,我想起前一天她在這兒上過大號,於是便對她說道:「此非足下昨日之所遺者乎?」只見她側歪著頭瞅我,雖然平常便對她無話不說、因此有些話她一聽就明白我們的意思,但這種文言她肯定不知所云,所以我又接著補了句白話:「我是說.....這難道不是閣下您昨天放的屎嗎?」話才說完,她便低著頭從我腳邊跑了過去,我在後頭追喊道:「不要以為我沒看到妳偷偷的一臉壞笑嘲笑我喔!」也就是說那坨大便肯定不是她的。
話歸原題。
「不動明王」者,為密宗「五大明王」之一,佛教中的護法菩薩,有「正法輪」與「教令輪」二身──正法輪現菩薩之真實身、教令輪現明王之忿怒身。在不同的經典中,不動明王的稱號也有差異,如《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道場念誦儀軌》中,正法輪身稱「大日金剛波羅蜜菩薩」、教令輪身稱「大日不動金剛」;《仁王經儀軌》引不空三藏所持之梵本《金剛頂瑜伽經》內文、以及《菩提心五本義》中,正法輪身稱「大日轉法輪菩薩」、教令輪身稱「大日不動金剛」;《秘藏記》中,正法輪身稱「大日般若菩薩」、教令輪身稱「大日不動尊」等。
大日金剛,圖片來源:《藏傳佛教眾神》故宮博物院編【紫禁城出版社】
案:「正法輪身」為住於菩薩以正法度人之真實身,「教令輪身」則為受佛之教令現忿怒形、摧伏淫剛眾生之身。至於「五大明王」分別者何,依經文所記:「不動金剛」為受中央「大日如來」教令,示現二臂之威怒形貌,降伏一切鬼魅惑亂之明王;「降三世金剛」為受東方「阿閦如來」教令,示現四頭八臂之威怒形貌,降伏正法之大自在天魔眾之明王;「軍荼利金剛」為受南方「寶生如來」教令,示現八臂之威怒形貌,降伏行疾疫、惱害人之一切阿修羅、諸鬼神之明王;「六足金剛」為受西方「無量壽佛」教令,示現六足之威怒形貌,降伏興惡風雨害有情之一切毒龍之明王;「淨身金剛」為受北方「不空成就如來」教令,示現四臂之威怒形貌,降伏奪人精氣之一切藥叉之明王。
可見,分居中央與東西南北──五大方位的「五大明王」,皆是展現忿怒外形以威懾降伏邪魔外道的「怒目金剛」;妻子指陳我的「挑豎眉毛」,於此在佛教典籍中找到依據。不過我以不動明王為引,並不只是因其為諸明王之王、五大明王之主尊,而是不動明王為大日如來之化身,故又名「大日大聖不動明王」。另據日本密教之「台密」(即最澄傳入之「天台宗」)說法,大日如來與釋迦牟尼實為同一佛,而差別在大日是「法身」、釋迦為「應身」──故綜合以上所述得知,不動明王即大日如來即釋迦牟尼佛。
於是我從書房架上取來《中阿含經》翻至第五卷〈成就戒經第二〉,經文故事如是說:
佛與弟子們在舍衛國勝林給孤獨園中,一日尊者舍梨子(即後來被譽為佛陀十大弟子中「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又譯作舍利子)對諸比丘分享自己的證悟心得:「若比丘成就戒、成就定、成就慧者,便於現法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若於現法不得究竟智,身壞命終,過摶食天,生餘意生天中,於彼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其中,「想知滅定」,又作滅受想定、滅盡定,此定厭離想、受之散動,而無想、受等心所法,而住於無心位,為九次第定中之最高定;「必有此處」,即「有此道理」之意。所與整句話就是說,若是有比丘能夠成就「戒、定、慧」三學,便能在現實生活中自在出入於無心位之最高定境界,這是一定的道理;倘若不能於現實生活中參透而成就大智之境,那麼在身殞命終後,經過欲界諸天而生為以意思存在的天眾之一時,由此而自在出入於無心位之最高定境界,也必然有這個道理。
此時人群中另有一名「尊者」(智德尊崇之人)烏陀夷,當下質疑道:「尊者舍梨子!若比丘生餘意生天中,出入想知滅定者,終無此處。」也就是公開反對舍利弗「必有此處」之說。
舍利弗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先前所說的話告誡諸比丘,而烏陀夷同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駁舍利弗的言論。舍利弗見烏陀夷再三非議自己說的話,其他比丘也無一人出來表示贊成自己的意見,於是便跑去師父釋迦牟尼那裏。隨後,烏陀夷與其他比丘也來到了佛陀座下,與舍利弗相對、分別坐在佛陀的兩側。接著,舍利弗把自己先前對眾人的話在佛陀面前重新說了一遍,烏陀夷也同樣當著佛陀與眾比丘的面把反對的話又說了一遍,舍利弗再三告知諸比丘「必有此處」,烏陀夷也再三反駁稱「終無此處」,於是舍利弗便想:既然這名比丘在世尊面前不斷地批評我所說的全是廢話,而在場其他比丘竟也無一人公開支持我說的才是正理,那麼我就從此閉口不說好了。
佛陀見舍利弗沉默不語,遂轉過頭問:「烏陀夷!汝說意生天為是色耶?(你說意生天是有形物質的色界諸天嗎?)」烏陀夷回答:「是也,世尊!」
這一問一答在《南傳大藏經‧增支部經典三‧五即‧一百六十六》中的漢譯則為:「優陀夷!汝信意成眾為何耶?」以及「大德!是諸想所成之無色諸天。」意思上有些不同,優陀夷(即烏陀夷)對意成天(「意成眾」為意成天之眾的意思,而意成天即意生天)的理解成了「無色諸天」。然而無論漢文如何譯,經文中烏陀夷對意生天的見解必然是錯的,這一點倒可以肯定,因為佛陀之所以這麼問,便是藉此讓在場眾人瞭解烏陀夷的程度究竟在哪一等級,如果連意生天的境界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麼他反駁舍利弗的話豈不全是胡說八道?
因此烏陀夷話才說完,佛陀立刻便「面呵」──當面呵斥烏陀夷:「汝愚癡人,盲無有目!以何等故,論甚深阿毗曇?」
「愚癡」翻成現在常用的白話就是「愚笨」、「笨蛋」以及「癡獃」、「白癡」的意思,而「阿毗曇」指的是佛陀在世時對法的精確釋義、概括與總結;故而整句話大意即:你這個笨蛋白癡,睜眼的瞎子,你有什麼資格去和人談論深奧的佛法真理?!
烏陀夷被佛陀聲色俱厲的斥責之後,「內懷憂慼,低頭默然,失辯無言,如有所思」,低著頭沉思不語。
而佛陀罵完了烏陀夷,回過頭來又罵了一直在旁服侍的阿難尊者:「上尊名德長老比丘為他所詰,汝何以故,縱而不撿?汝愚癡人,無有慈心!捨背上尊名德長老。」喝責阿難:像舍利弗這樣如此無上尊崇、德高望重的長老比丘被他人無理詰問非難,你為什麼任由這樣的事發生而不出面糾正?你這個愚昧癡迷的人呵,一點慈悲心都沒有!居然背棄無上尊崇、德高望重的長老比丘於不顧。
釋迦牟尼罵過二人後,隨即對在場的諸比丘說道:「若比丘成就戒、成就定、成就慧者,便於現法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若於現法不得究竟智,身壞命終,過摶食天,生餘意生天中,於彼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將舍利弗先前所說的一字不改地覆述了一遍,等於是完全贊同了這番話。言畢,佛陀隨即進入禪室冥想靜坐。
故事說到這裏,我要表達的意思就很清楚了:「汝愚癡人」!看到沒?佛陀不但會罵人,而且還罵得很難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