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全本《紅鬃烈馬》中〈武家坡〉一折,演薛平貴見到闊別十數年的髮妻後,卻不敢貿然上前相認、生怕認錯了人,另一方面又疑心自己失落異邦、音信全無的日子太久,王寶釧或許早已琵琶別抱,心念一轉因此有了不妨以言語旁敲側擊一番、看看妻子態度的打算,於是謊稱自己是受薛平貴託帶家書的軍中同袍,語帶調侃唱道:
洞賓曾把牡丹戲,莊子也曾三戲妻,秋胡戲過羅敷女,薛平貴調戲自己的妻。弓插袋內摸一把……
這段唱詞,一起帶過了京劇中四齣著名的傳統大戲,除了薛平貴的本戲外,其餘分別是呂洞賓仙遇白牡丹、心動而挑逗之的《戲牡丹》,莊子悟道後試妻貞節的《大劈棺》,以及秋胡子於路邊調戲採桑女子、卻不知對方其實是自己多年未見之妻的《桑園會》。
首先,《戲牡丹》說的是八仙之一的呂純陽,在瑤池酒宴後醉遊嶗山,偶遇修煉成一絕美少女外貌的花精──白牡丹,不禁動了凡心,因而出言調情,欲與白牡丹結成夫妻,來個雲雨遇巫山、陰陽兩調和;但就在拜完天地後,呂洞賓猛然醒悟、竟衣拂袖而去,只留下不知所以的白牡丹獨自傷心哭啕。這戲頗具浪漫想像,和希臘羅馬神話中眾神也如凡人般傾慕、戀愛、偷情的構思不謀而合,有點遊戲人間的味道;不過這種因一時衝動而玩弄對方,事後拍拍屁股走人的自私心態與薄倖行為,不管是從現今還是傳統社會的角度來看,都是很不負責任的──所以這檔風流事也只能派在神仙身上。
《戲牡丹》是由來已久的傳統戲,包括黃梅戲等許多地方戲中,都有著相同的戲碼,也有稱《純陽戲洞》的。
再來說到莊子戲妻的《大劈棺》,又名《田氏劈棺》、或《蝴蝶夢》。
莊子,本名莊周,是歷史真實人物;《莊子》一書中記載了莊子夢見蝴蝶以及妻子死後、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由此被後人援引改編成:莊子悟道成仙之後,能分身化形,有日在外遇見一搧墳的寡婦,婦人說是她婆婆言道墳頭乾後才許改嫁,莊子回家將此事說與妻子田氏、並語帶譏諷,激得田氏氣憤不已,將莊子帶回來的白紙扇扯碎擲地、然後對天發下毒誓。不過莊子並不相信田氏,反而在數日後閉氣佯死,另外再化身成一楚國王孫前來自家靈堂弔唁,趁機勾引自己的「前妻」;果然田氏見王孫生得玉樹臨風、面貌出眾,便派奴僕前去說合,欲將王孫招贅為夫。就在田氏打倒莊子牌位、脫去孝服換上紅袍、拜了天地準備洞房之際,王孫卻突然心絞痛暈死過去,隨身童子說要服人腦當藥引才能救得活,於是田氏急忙拿利斧劈開亡夫棺材、打算取出莊子的腦髓,豈料莊子於棺內突然趺坐而起,田氏見莊子活了過來、卻仍強自辯解,莊子只好再幻化成王孫主僕二人出現在田氏面前,田氏百口莫辯、遂自縊身亡。
《莊子》的夢蝶,探討的是現實與心理之間對於虛與實的認知和辯證,純屬哲理範疇,然而其中提到的「物化」一詞,卻被故事編作者借去引申成了分身易容的想像、從「道家」走向了「道教」。至於書中「妻死…則方箕踞鼓盆而歌」,則是生動傳達了莊子對於人間生死的坦然、豁達態度;戲曲中田氏為了救治病危者不惜開棺取出死人腦的舉動,其實和〈至樂〉篇中所述精神是相通的──如果從形而上的角度來看,田氏所愛不論是王孫抑或莊子、其實都是同一人,更不存在移情別戀的問題。只是凡夫俗子很難想到這上頭,因此《大劈棺》這齣戲到了現在高倡「女男平等」、「男女平權」的時代,便很難再有上演的機會。
莊子戲妻的戲,在京劇之前,河北梆子、崑曲中都有演,馮夢龍收錄宋、元、明時期民間藝人的擬話本所編撰而成的《警世通言》其中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故事可能是其前身,明代劇作家謝國的《蝴蝶夢》傳奇是目前現存最早的劇本,如今崑曲演出即使是演折子戲、都要經過修改部分內容以符合現代「先進」的觀念才得搬上舞臺,然而這樣一來,傳統戲中通過田氏對於舊社會中只准「休妻」而無「離婚」之不平等束縛的控訴,便要打了折扣、甚至就此沒了蹤影──莊子從棺中出來後質問拎著斧頭的田氏在幹什麼,田氏不加思索衝口便答:「與你守節立志來了」,「守節立志」四字加上最後的自縊身亡,就是田氏這一女子用言語、行動向整個大環境所做的反諷與抗議。
至於「秋胡戲妻」,京劇中有同名戲碼,或名《桑園會》、《馬蹄金》、《辭楚歸魯》。演春秋時魯國人秋胡子新婚燕爾便前往楚國仕官,二十餘年後返家,路上遇一採桑的貌美婦人,看上去有點像自己的妻子,又怕認錯了人,於是先用言語調戲,再取出馬蹄金勾引試探,卻被女子晃開後閃躲而去;秋胡回至家中,老母喚出妻子相見,才發現先前調戲之人竟是自己多年未見的愛妻,其妻更是氣憤難當、當場痛罵秋胡,就在秋胡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時,妻子已出了家門、投河而死。
尚小雲先生所飾之羅敷扮相
這齣戲源自歷史文獻故事,記載於相傳作者為西漢劉向的《列女傳》卷五〈節義〉中:
魯秋潔婦
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宦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若曝采桑,吾行道遠,願托桑蔭下餐,下齎休焉。」婦人采桑不輟,秋胡子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如見國卿。吾有金,願以與夫人。」婦人曰:「嘻!采桑力作,紡績織紝,以供衣食,奉二親,養夫子。吾不願金,所願卿無有外意,妾亦無淫泆之志,收子之齎與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曰:「子束髮脩身,辭親往仕,五年乃還,當所悅馳驟,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傍婦人,下子之裝,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汙行也,汙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並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君子曰:「潔婦精於善。夫不孝莫大於不愛其親而愛其人,秋胡子有之矣。」君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秋胡子婦之謂也。」詩云:「惟是褊心,是以為刺。」此之謂也。
頌曰:秋胡西仕,五年乃歸,遇妻不識,心有淫思,妻執無二,歸而相知,恥夫無義,遂東赴河。
為此,晉代的傅玄還作有〈秋胡行〉詩一首詠之:
秋胡納令室,三日宦他鄉。皎皎潔婦姿,冷冷守空房。
燕婉不終夕,別如參與商。憂來猶四海,易感難可防。
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長。百草揚春華,攘腕采柔桑。
素手尋繁枝,落葉不盈筐。羅衣翳玉體,回目流采章。
君子倦仕歸,車馬如龍驤。精誠馳萬里,既至兩相忘。
行人悅令顏,借息此樹旁。誘以逢卿喻,遂下黃金裝。
烈烈貞女忿,言辭厲秋霜。長驅及居室,奉金升北堂。
母立呼婦來,歡樂情未央。秋胡見此婦,惕然懷探湯。
負心豈不慚,永誓非所望。清濁自異源,鳧鳳不並翔。
引身赴長流,果哉潔婦腸。彼夫既不淑,此婦亦太剛。
按說看戲觀眾的心理,總是以喜歡看喜劇收場的居多,因此《秋胡戲妻》這場戲有的劇種或戲班並非照著《列女傳》的結果去演,而是改成了羅氏上吊獲救後,在秋胡雙膝跪地道歉和老母好言圓場下破涕為笑,從而有了一家團圓的美滿結局。但不管怎麼改,這個故事站在指責男性不講德行以致辱及他人尊嚴的立場始終不變:有時看似無傷大雅的個人行為卻會對別人造成巨大的傷害,任何人皆應當對自己以及群體負責。
然而說到秋胡的妻子,《列女傳》並未提及姓名,京劇中有的稱「羅氏」、有姓無名,有的本子則連名帶姓喚作「羅敷」,說起羅敷大大有名:漢代著名詩歌〈陌上桑〉(又名〈日出東南隅〉、〈豔歌羅敷行〉)中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就叫羅敷;與〈木蘭辭〉並稱樂府詩雙璧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原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焦仲卿之母要為兒子再娶的「可憐體無比」之「東家賢女」,名字也叫羅敷。只不過〈孔雀東南飛〉與秋胡的故事大相逕庭,秦羅敷和秋胡之妻基本不發生聯想;反倒是〈陌上桑〉中的羅敷與讓秋胡見而「悅之」的婦人,不僅同是採桑人並且還是相貌出眾的美女,這就不禁引人遐思,即使〈陌上桑〉與《秋胡戲妻》明擺的是兩個不同故事,民間藝人還是有意無意的把秋胡之妻和羅敷給混作了一起。因此才會有薛平貴所唱「秋胡戲過羅敷女」的說法。
清《秋胡戲妻》戲畫
有趣的是,從劇情上比較,薛平貴一見王寶釧後,自言道:「哎呀,且住。想我平貴離家一十八載,不知她的貞節如何?看四下無人,我不免調戲她一番便了哇」,接著再唱:「洞賓曾把牡丹戲……」,然後才有了戲妻的情節;而在《桑園會》劇中,主人公秋胡同樣也是見到妻子羅氏之後,念白道:「唉呀,且住。想我秋胡,離家二十餘載,不知她貞節如何?看這桑田,四下無人,我不免調戲她一番,就是這個主意。」可說是一模一樣。至於戲妻橋段之中,除了同是在髮妻面前搬說自己壞話之外(一人佯稱秋胡的八拜之交、另一人則是薛仁貴的軍中莫逆),秋胡取出了馬蹄金一錠以試對方之心,在《武家坡》中薛平貴也同樣自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三兩三」「放在地平川」給予寶釧「把家安」,俱是出自一個模式。由此大抵可以推斷,《武家坡》的主要情節應當是參考了《桑園會》中的戲妻搬演而來;只不過薛平貴此舉有點冒險,因為他既已知「秋胡戲過羅敷女」、就當曉得最後的結果是羅敷投河自盡呀,或許……他聽過的是另一個結局版本的「秋胡戲妻」吧。但不管怎樣,戲妻之後的下跪流淚賠罪懺悔、是絕對要付出的終極代價。
戲妻,閨房裏玩玩可以;搞到戶外去,是會很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