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後人分別用來形容西施、王昭君、貂蟬以及楊玉環。此四人因之被合稱為中國古代之「四大美女」。但若查原典,這四個詞所形容的都不是那四位美女,例如落雁形容的是神射手;閉月並非指貂蟬,詞語也從「蔽月」變成了「閉月」。而四大美女中,唯獨貂蟬不見史書記載,人們對她的印象是從何而來的?】
華三川繪_貂蟬 掃圖自《華三川繪新百美圖》【上海古籍出版社】
有兩句成語形容女子之美,令天地草木鳥獸為之動容,因而自形見慚、退舍以避,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後人便指此二語其實分別形容的是西施、昭君(王檣字)、貂蟬以及楊玉環,而此四人則因之被合稱為中國古代之「四大美女」。
唐人宋之問〈浣紗篇贈陸上人〉詩(《全唐詩‧卷五十一》)有:「鳥驚入松蘿,魚畏沈荷花」之句,雖是以鳥驚魚沉來形容西施的美貌,用的卻是《莊子‧齊物論》中「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糜鹿見之決驟」的典故,不過《莊子》的原文是:「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指越之毛嬙、晉之驪姬為天下之絕色,然二人所到之處,魚鳥麋鹿無不紛紛走避,從「齊物」的觀點來看,人、魚、鳥、鹿四者誰才是知道天下真正美麗的事物呢?由此比喻世間真理並無絕對單一的標準;可是既然大詩人在詩作中這樣改寫了,後人也樂於隨之起舞,進而引申解釋作西施婀娜多姿的身影,教水裏的魚兒見了都忘了游動,因而漸漸沉至了水底,故稱西施有「沉魚」之容。
至於「落雁」形容的則是王昭君。傳說昭君出塞與單于成婚,身處北方大漠,每見雁群南飛,便思憶南漢故鄉,只能彈奏起思鄉琴音解悶;豈料飛過的大雁聽到了昭君的琴聲,見到了昭君的美貌,竟一時忘了振拍雙翅而跌落到了地上。說是這麼說,但一人之美色真可令天上群雁神迷?莊子早就言明在先了,現實並非如此。「落雁」的原始出處來自「空弦落雁」這句成語,典故則為蘇軾的〈次韻王雄州送侍其涇州〉詩(《蘇軾詩集‧卷三十七》【中華書局】):「聞道名城得真將,故應驚羽落空弦」;不知怎地,神射名將的傳奇到後來竟成了美女的浪漫綺思,但說到王檣委身和親,化干戈為玉帛,促使漢朝與匈奴建立了和平的關係,唐代詩人張仲素即有〈王昭君〉詩詠之曰:「仙娥今下嫁,驕子自同和;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劍戟干戈與弓弦,或許還真有那麼點關聯吧。
再說到「閉月」,用以形容的是令董卓、呂布「父子」反目的貂蟬女。相傳貂蟬在後花園向月亮祝禱時,一陣清風吹來,天上浮雲遮住了皎潔的月光,此景恰巧被王允瞧見,因此而對人渲染說貂蟬之美,連明月都為之遜色,羞慚得躲入雲後去了,從而有了「閉月」之詞。王允、貂蟬的關係,出自於《三國演義》的描寫,然而上述這段故事卻不見於書中,想是出於好事者的捏造。「閉月」的典故,主要還是來自於可以說是與貂蟬同時期人物曹植的《洛神賦》中之詞句:「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講的是後來改嫁了曹植同胞大哥曹丕的甄宓,而不是貂蟬,詞語也從「蔽月」變成了「閉月」。
最後,「羞花」形容的便是楊貴妃了。民間盛傳楊玉環被延入後宮後,有回在花園中遊賞,無意間觸碰了含羞草(一說是牡丹),含羞草立刻閉合起了葉子,宮女們見狀,便戲稱楊玉環之美足以令草木羞閉,經輾轉相傳,到了皇帝耳中就成了「羞花」了。至於此語典故,出自李白〈西施〉詩(《全唐詩‧卷一八一》):「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說的是「四大美女」中的另一名──西施,卻不是楊貴妃。
鬧了半天,原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最初形容的對象都不是今日人們所熟知的那位佳麗,倒也有點諷刺;不過,關於西施其人可見於《越絕書》與《吳越春秋》,昭君其事可察於《漢書》與《後漢書》的元帝紀和匈奴傳,楊玉環相關紀錄則可得於《舊唐書》及《新唐書》的后妃傳中,惟獨貂蟬,記載當時的史料不論是《三國志》、抑或《後漢書》均不見其名,可說是歷史上不存在的人物。
人們對貂蟬的印象,實際上主要來自於《三國演義》這部歷史小說。
今人所周知的《三國演義》,乃是經由清代毛綸、毛宗崗父子所評點、改校過的版本,為區別於其他批點版,故多以「毛批本」稱之,此與羅貫中的「原本」其實是有些出入的。明嘉靖年間刊行的「壬午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可以確信是比較接近羅本先生的原作(亦有認為《三國志傳》本更接近原作者)。這裏且將《三國志通俗演義》簡稱做《嘉靖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大眾所熟知的《三國演義》則稱之為《毛批本》,以方便敘述。
貂蟬的登場,《嘉靖本》卷之二〈司徒王允說貂蟬〉裏說到王允見董卓在朝中殺伐專斷、目無綱紀,回到府邸,「坐不安席,策帳步出後園,仰天垂淚,沉吟立於荼蘼架側」,忽然聽到有人在牡丹亭畔長吁短嘆,王允偷偷進前查探,原來是「府內歌舞美人貂蟬女也」:「其女自幼選入充樂女,允見其聰明,教以歌舞吹彈,一通百達,九流三教,無所不知。顏色傾城,年當十八,允以親女待之。」此處說貂蟬當時正十八年華,到《毛批本》中卻改寫作「年方二八」,也就是十六歲年紀,從這裏多少也可看出元明時人與清朝人之間,對「秀色可餐」的少女年齡的審美標準,只是若說到要置身在虎狼群中做離間工作,十六歲似乎還稍嫌稚嫩了點。
接著說到王允得知貂蟬吁歎,原來正是憂自己之所憂,登時如雲開見月,連忙與貂蟬商議,欲將其分別獻與董卓和呂布這兩個「溺於酒色之徒」(《毛批本》作「好色之徒」),然後「於中取便,諜間他父子分顏(《毛批本》作「反顏」)」,使呂布殺了董卓,除絕大惡,以「重扶宗廟,再立江山(《毛批本》作「重扶社稷」)」。貂蟬聽了這個「連環計」後,一口應諾下來,別無二話,由此顯現了大無畏的勇氣,可說是「膽色」毫不遜其「美色」也。[1]
王允計議已定,便訂作了一頂金冠送與呂布,呂布少不得登門致謝,王允趁機引貂蟬出席陪酒,並將她介紹給呂布。只見呂布於席間「目不轉睛」,視線始終在貂蟬身上打轉,《毛批本》卻將這段改寫成:「貂蟬送酒與布,兩下眉來眼去」,雖是使情節更為細膩,可呂布原來的那副「色狼」嘴臉,卻因此而大打了折扣。
記得一九九六年十二月時,由山東省京劇院聯袂京、津、滬、鄂等地之京劇名流所組成的「金獎京劇團」來臺灣演出,曾在「國家戲劇院」舞臺上親眼見識葉少蘭先生於折子戲《小宴》中扮演的呂布,那一舉手一投足,無不將呂布的好色模樣勾勒得明明白白(那時我坐在觀眾席中的第二排,所有細節可是一點都沒漏過),尤其是「眼神」!一雙眼波流轉,可說是將《嘉靖本》裏的那個「目不轉睛」,演繹得淋漓盡致;瞧著臺上呂布的那副「急色」神態,生怕貂蟬瞬間便要自手中溜走,只恨不得能一口生吞了這纖柔無骨的小美人的樣子,彷彿嘴涎就要流了出來,既讓人莞爾,同時又不得不嘖嘖稱奇於葉少蘭先生在演技上收放自如以及入木三分的功力,堪稱是表演藝術上的經典之作。
打從一九九三年北京、中國兩大京劇院同於春季率先登臺演出後,大陸各個劇團的名角便相繼以不同的身分來臺演出,讓臺灣的戲迷可說是過足了戲癮;就拿九六年的「金獎京劇團」來說吧,裏頭就有花臉巨擘尚長榮、葉派小生葉少蘭、楊派老生于魁智、丑角大家朱世慧、裘派傳人孟廣祿、張派青衣薛亞萍、趙葆秀的老旦、宋昌林的淨臉,還特邀了李寶春先生,光「國家一級演員」便多達十七人,集合了山東省京劇院、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院、天津青年京劇院、上海京劇院以及戰友京劇院等眾院之萃,如此陣仗,套句章詒和女士在《伶人往事‧梨園一葉──葉盛長往事》中的話:「外行可能看不出名堂,可讓懂京戲的人看了,就像看到名菜館裏的一張好菜單,饞得要流口水了。」可真是一點都不錯!也無怪乎表演節目單以及宣傳海報上會冠上「夢幻京劇團」的抬頭了,可惜自這年的演出之後,這樣的「夢幻」陣容卻是再也難以得見,固然是因為大陸經濟起飛、內地市場逐漸超越了臺灣,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表演藝術家們,有年事已高而淡出舞臺者,如九三年來臺的梅葆玖先生;有成為領導、總監而退居幕後者,如劉長瑜、葉少蘭先生;有定居海外難見身影者,如言興朋先生;更有因病故去,消逝於舞臺者,如九三年來臺直如曇花一現的裘少戎先生,此最是令人扼腕撫膺也。而今在臺灣,大概便只有一年一次的中國京劇院的演出了(今年二○○八年七月中旬天津京劇院將再度來臺)──這點令人銘感在心,看來「夢幻京劇團」或許僅能從夢迴處去尋那魂縈心牽的絕響了。
話說回頭,王允見呂布業已上鉤,便說願意將貂蟬贈與呂布為妾,呂布連忙跪謝,「欣喜無限」,「頻以目視蟬,蟬亦以秋波送情」。呂布回府後只等著良辰吉日與貂蟬成親,卻不知王允幾天後趁他不在董卓身邊時,單邀董卓過府赴宴,再藉機讓貂蟬以歌舞助其酒興;董卓在笙簧繚繞樂聲中,只見眾女簇捧著貂蟬隔著簾櫳翩翩起舞,小說家於此寫下贊辭曰:
原是昭陽宮裏人,驚鴻宛轉掌中身,只疑飛過洞庭春。按徹《梁州》蓮步穩,好花風裊一枝新,畫堂香暖不勝春。
唐代詩人王昌齡〈長信秋詞(其三)〉(《全唐詩‧卷一百四十三》)云:「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清代詩人沈德潛所著《唐詩別裁》注曰:「昭陽宮趙昭儀所居,宮在東方……」,羅貫中的贊詞一開始便用了西漢成帝時的美女趙飛燕的典故,指貂蟬舞態輕盈,就如趙飛燕,彷彿能在人掌中起舞一般。至於《梁州》,又名《涼州》,為一種軟舞大曲,流行於唐、宋時期自宮廷宴會乃至民間宅邸堂會當中的樂舞,崔令欽的《教坊記》和段安節的《樂府雜錄》皆有載錄其名;唐時的涼州即今之甘肅武威,故而此曲乃是帶有西域少數民族風韻的舞樂(搞不好還是那種身著短衣,露出纖腰、肚臍的舞蹈),既名之為「軟舞」,因此辭中形容貂蟬隨著《梁州》的旋律,輕挪著蓮步,如靈蛇般舞動,直似一朵隨裊裊清風搖曳的初開鮮花,竟是如此脫塵出世,頓時滿室春意和煦香暖,「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喫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教人不覺陶然沉醉矣。
說罷贊詞,小說家緊接其後又有詩曰:
紅牙催拍燕飛忙,一片行雲透畫堂。眉黛促成遊子恨,臉容初斷故人腸。榆錢不買千金笑,柳帶何須百寶粧。舞罷隔簾偷目送,不知誰是楚襄王。
「紅牙」,是以象牙或檀木製作,再漆成紅色的拍板,為演奏歌唱時擊打節拍的一種樂器,詩中說的是貂蟬隨著紅牙節拍聲起舞,翩然有如飛燕般輕盈靈捷,彷彿一朵流雲飛入了室內。接著用到李白〈送友人〉詩中:「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的意象,清人王琦《李太白集輯注》云:「浮雲一往而無定跡,故以比遊子之意;落日銜山而不遽去,故以比故人之情。」《李詩直解》亦云:「故爾遊子之意,若浮雲而易散;我故人之情,當落日而倍切。」因此詩中之意,即:不管是薄倖的遊子,還是濃情的故人,只要見了貂蟬明艷不可方物的黛眉與臉容,都得要犯相思而斷腸、墮入無邊的恨海。至於「榆錢」,乃是榆樹的種子,因其外形圓薄如錢幣,故而得名,北宋詩人孔平仲〈榆錢〉詩曰:「鏤雪裁綃個個圓,日斜風定穩如穿。憑誰細與東君說,買住青春費幾錢。」張孝祥〈虞美人〉詞之六則說道:「倩人傳語更商量,只得千金一笑也甘當。」此處用「榆錢」,則是指貂蟬的嫣然一笑,便如初春時節的榆錢果子般香甜,只應天上才有,在人間是千金也買不到的。而「柳帶」原是古代儒士所戴的帽子「儒巾」後頭的兩條帶子,這裏應當是引申作貂蟬柳腰上繫的腰帶,既是天生麗質,衣帶上又何須百寶來妝點呢?用的是蘇軾〈和子由苦寒見寄〉(《蘇軾詩集‧卷五》【中華書局】)詩中:「千金買戰馬,百寶妝刀環」的典由;不過,明朝時人夏樹芳所撰《詞林海錯》卷二引《花寮集》稱唐代洛中名妓柳枝娘曾折柳結帶贈予李商隱以索詩作,故「柳帶」亦為情人間贈送的禮物之代稱,南宋太學生鄭文之妻孫氏的〈憶秦娥〉詞即有「閑將柳帶,細結同心」之句,但似乎不太符合小說詩中的意境。最後說到舞罷貂蟬隔著簾櫳巧目盼兮、透送秋波,董卓便似那赴巫山會神女的楚頃襄王,如置身夢境一般,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因有簾子隔著,董卓只見貂蟬的曼妙舞姿在若隱若現之中,心中搔癢難耐,好容易等到曲罷舞收,趕緊命貂蟬進前,豈知貂蟬卻「轉入簾內,深深再拜」──《毛批本》於此後加了一句:「卓見貂蟬顏色美麗」,根本就於理不合,實為「添足」之舉。董卓見貂蟬反躲入簾後,只好轉頭問王允:「此女何人也?」王允答曰:「樂童貂蟬也。」董卓又問:「能唱否?」於是貂蟬便手執檀板(即「紅牙拍」),低吟謳歌一曲,正是:
一點櫻桃啟絳脣,兩行碎玉噴《陽春》。丁香舌吐衡鋼劍,要斬奸邪亂國臣。
所謂古曲《陽春白雪》,乃曲高而和寡,由此可知貂蟬的歌喉與演唱技巧非比尋常,只是婉轉樂聲看似是取悅於董卓,實際上卻是暗藏「衡鋼劍」,最終要斬除這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此刻的董卓哪裏曉得其中厲害,只醺醺然陶醉在甜美的歌聲中。一曲唱罷,王允方令貂蟬上前把盞,董卓這時才得以仔細端詳美人容貌;從一開始若隱若現的身影,到只聞鶯聲燕語,可說是把董卓吊足了胃口,方始讓貂蟬從簾後出來,果然董卓瞧個真切之後,驚為天人,直說:「真神仙中人也!」這時王允打蛇隨棍上,即問董卓願將此女獻上,未審肯納否?董卓聞得此言,不消說自是大喜過望,再三稱謝。不過這次可不比前次與呂布之會,董卓既已踏入圈套,當然得趕緊收網,王允立馬備上氊車送貂蟬與董卓一同回府,「連環計」到此可說是完成了一半。
注釋:
[1] 毛宗崗於《三國演義‧第八回》卷首評道:
為西施易,為貂蟬難,西施只要哄得一箇吳王;貂蟬一面要哄董卓,一面又要哄呂布,使出兩副心腸,粧出兩副面孔,大是不易。我謂貂蟬之功,可書竹帛。若使董卓伏誅後,王允不激成李、郭之亂,則漢室自此復安;而貂蟬一女子,豈不與麟閣、雲臺並垂不朽哉?
「夢幻京劇團」節目單封面 左起:葉少蘭、于魁智、尚長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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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圖自九六年金獎京劇團來台演出節目單 宋昌林先生的張飛扮相真是架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