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恆（遠流‧出版三部總監）

近年來，「憤青」這個Made in China   的名詞輸出到華語世界，頗為常見。在中國，可以讓人生氣的事的確不少，領導貪腐、通貨膨脹、房價難追、美國欺凌……，對此種種看不下去的年輕人，謂之「憤青」。

不知怎地，看葛里遜的小說讓人想到「憤青」。在緊湊的敘述、急迫的危機背後，時常顯現了葛里遜對於外在環境的不信任與憤怒：大公司裡陷阱重重，剛出校門的法律高材生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書中主角絕地大反攻，彷彿可以讓人看到，葛里遜在他那個幽暗、沒有電話、沒有網路的書房，心中帶著復仇的快意……。

葛里遜的《無辜之人》，講的是一個真實的冤獄案件，一個從小地方踏上職棒大聯盟的年輕人隆恩‧威廉森，因為手傷、酗酒而黯然返鄉，之後又涉嫌性侵謀殺，而被處以終身監禁。雖然，DNA檢測最後還他清白，但是，此人一生最好的歲月已經被冤獄消磨殆盡。

因為這是真實案件，所以葛里遜沒辦法照自己的意思改動情節，塑造出一個厲害的律師幫隆恩打贏官司，還助他重回大聯盟，在投手板上揚威吐氣。葛里遜字裡行間的那種「憋」、還有那種對司法體系極度的不滿與懷疑是非常清楚的，難怪葛里遜寫了一本non-fiction之後，就又回頭寫小說。小說的世界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小說的世界可以塑造英雄，打擊壞人；但是照現實寫，狗熊就不能變英雄，好人也只能繼續倒楣。

中文版剛出的葛里遜新作《幫凶律師》有著許多暢銷要素，果然英文版一上市又登上暢銷榜：身處險境的年輕法律菁英、與政府有瓜葛的龐大邪惡勢力、預算龐大的國防機密，再加上一點點性和愛情──大學時期的香豔荒唐往事以及和同梯的菜鳥助理律師之間的淡淡愛情。

順帶一提的是，葛里遜在小說中使用的真實案件。2005年，匿名戒酒會（Alcoholics Anonymous）有一份文件，是一名在賭城拉斯維加斯的成員說到自己在酗酒的那些歲月曾經在兄弟會的狂歡聚會上強暴了一名女子。警方查不出證據，所以罪犯逍遙法外，但是這份自白重新開啟了這個案子，當年受害的女子重提控訴，最後將之定罪，入獄服刑半年。

這個真實案件成為寫作《幫凶律師》最重要的一個核心事件，葛里遜以此發展出整本小說。在底下的書摘，葛里遜描寫了一個酒鬼面對一杯啤酒的掙扎，真的是寫得非常傳神。

這件事和整個葛里遜寫作小說的心情，我認為至少有兩點啟發：隨便一個案子都可以被葛里遜炒成這麼好看的一本小說，以台灣各種稀奇古怪的案件、社會事件淹腳目的程度，台灣應該夠出十個葛里遜。

二，所有的憤青都值得向葛里遜看齊。很多憤青是社會邊緣所造就出來的，在社會邊緣待越久，激憤的程度越高。葛里遜把心中的不滿轉化成小說文字，還成為數一數二的通俗小說作家。當憤青可以當到這個地步，也真要讓人心生嘆服了。

《幫凶律師》精彩內容試閱

     巴斯克特在一張十二點的賭桌拿出五張二十塊的鈔票，換了幾個綠色的籌碼，五塊錢一注玩了幾分鐘。一名徐娘半老的女侍掃過他身邊，問他要喝什麼？「礦泉水，」巴斯克特答得毫不猶疑，然後在心裏拍了拍自己背，給自己打氣。這一張賭桌只有另一名賭客，牛仔，黑色的牛仔帽、一身黑的牛仔裝，面前擺了一罐啤酒。巴斯克特自顧自喝他的礦泉水，打他手上的牌，偶爾再瞄一眼牛仔的啤酒。那啤酒怎麼看也不像會有害處！真誘人！

等巴斯克特的籌碼被發牌員全收走了，他便起身離開那一張賭桌，在賭場的大廳裏四下亂晃。這地方好淒涼，零零星星一些賭客而已。一個個根本就沒本錢來這樣的地方，卻還是要把他們輸不起的錢朝賭桌上扔。巴斯克特走過一家運動酒吧，特大的螢幕正在播重播的美足賽事。周末的讓分盤已經貼出來了。酒吧裏空無一人。巴斯克特坐進一張高腳椅，點了礦泉水。

彭恩醫生看到了會說什麼？「重返」社會不滿六小時，他已經身在酒吧裏了。別緊張啦，彭恩醫生，礦泉水而已。這地方可是酗酒的原爆點，我在這樣的地方都擋得了誘惑，那以後就簡單多了。巴斯克特小啜他點的礦泉水，偶爾瞄一眼架上一排排的酒精飲料。怎麼會有那麼多形狀？大小？酒的種類還這麼多？有一整排放的全是香料伏特加，很好喝，以前他還是酒鬼的時候，這一類酒他喝起來可是用桶來算的。

    謝天謝地，那樣的日子過去了。

    遠遠的地方，大廳那一邊不知哪裏，有警笛在響，鈴鐺亂敲。看來是有拉霸的幸運兒拉到了頭獎。這一陣嘩啦啦亂響，就是要提醒每一個人中獎有多容易！酒保拿來一個玻璃杯灌滿生啤酒，啪一下放到巴斯克特面前，「小店請客！」酒保大聲吆喝，「超級吃角子老虎中頭獎！」

    酒吧裏人人有賞，但所謂的人人，就只有巴斯克特一人而已。巴斯克特差一點就要說，「嘿，老兄，拿走好吧？我再也不喝酒了。」但是酒保已經不見人影，而且，真這樣子喊，很蠢欸。有哪幾個不喝酒的人會在下午三點偷偷摸摸跑到賭場酒吧裏來？

玻璃杯結了一層霜，啤酒冰得透心涼。顏色比較深，巴斯克特看一眼標籤，「內華達山淡啤酒」（Nevada Pale Ale）。這牌子他倒是從沒喝過。巴斯克特覺得嘴好乾，趕快喝一口礦泉水。一百零五天，他在「華秀休閒中心」被彭恩醫生和一干專家不停轟炸，洗腦洗得他相信只要單單一杯，一杯就夠了，就會把他推回以前酗酒的萬丈深淵。他不知看過多少病人、聽過多少病人──在「華秀」其實是叫作「客人」──為了戒癮百般掙扎，卻屢屢故態復萌。所以，別傻了，「華秀」他們警告過他好多次，就算是一杯，你也沒本錢喝。真要不想重蹈覆轍，那就要戒個徹底。

    也說不定也不用啊。

    玻璃杯口湧起小小的泡泡，然後往下流，滴在杯底的紙巾上。

巴斯克特，二十五歲，從來就沒真的相信過他後半輩子真的可以滴酒不沾過下去，即使在「華秀」表現得最好的時候，也從沒相信過。他在心底深處其實還是有那麼一絲念頭在想，他絕對有意志力只喝一杯，說不定兩杯吧，然後叫停，不會一喝就不可收拾。所以，既然他注定會再喝酒，那幹嘛不這時候就開始呢？上一次，他輾轉千回、百般掙扎了十四天整，才認輸。那兩個禮拜，他一直騙自己，尤其是要騙朋友，騙說他愛死了不爛醉的清醒日子，但他心裏無時不刻不在想要好好喝上一杯。所以，何必再把那煎熬重又走過一遍？

    啤酒都要不涼了啦！

    巴斯克特耳邊響起了「華秀」諮商師的話。巴斯克特想起了「華秀」其他客人後悔的眼淚，傷心的告白。巴斯克特聽到自己大聲在唸「戒酒福音」──「我嗜酒如命，軟弱無能，亟需要更高的權柄賜與力量。」

    他們是真的軟弱無能。但他，巴斯克特，才不像「華秀」那些沒出息的貨色。他絕對有辦法只喝幾杯就好，因為，他比誰都要強。他在心裏找盡理由，證明他這人，不管什麼情況，都不會向古柯鹼的挑逗和威嚇屈服。烈酒一樣沒奈他何。單單幾口啤酒，還是偶一為之，就會害他又再一頭栽入酒鄉？

    有什麼大不了？

    只是，他還是沒辦法伸手去碰那一杯啤酒。離他十八吋，伸手就摸得到，盤踞在吧檯上面，像一隻盤捲起來的響尾蛇，隨時會昂首吐信致他於死地。但卻又像是可口的美饌，不停發出誘人的嗡嗡召喚。如此這般，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善惡糾雜，變幻難解。

「你要交幾個不一樣的朋友，」彭恩醫生不知跟他說過幾次，「不可以再回你以前愛去混的那些地方。你要換新的地方，交新的朋友，找新的挑戰，換新的環境生活。」

    巴斯克特兩隻手都是空的，巴斯克特胡思亂想一陣，忽然發現自己的右手在微微發抖，呼吸也變得很費力，很沈重。

    「你還好吧？老弟？」酒保走過巴斯克特身邊時問了一句。

    好。不好。巴斯克特是點了點頭，但講不出話來，只是兩眼緊盯著那一杯啤酒。他這是在哪裏？他這是在搞什麼鬼？離開勒戒中心才六小時，他就進了酒吧，為了是不是要喝一杯在心裏和自己打架！他這樣子，不正也是個沒出息的貨色嗎？你看看他這是在哪裏！

    巴斯克特伸出左手，摸到了那一杯酒，把杯子慢慢朝他面前推過來。但是，推到離他六吋遠，手就停了。巴斯克特鼻子裏聞得到大麥和酒花的香氣。杯子還是冰的──還夠冰啦。

    這時候，巴斯克特心裏的掙扎從善或惡換成了留或走。他還真的差一點就要一屁股從酒吧彈起來衝過那一排吃角子老虎從大門飛奔出去──差一點啦。但是說也奇怪，這時候幫他作出決定的，竟然是基夫。基夫是他在「華秀」交到的最好的一個朋友。基夫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這是家人出錢讓他作第三次勒戒。頭兩次都因為基夫心裏的聲音勸他只吸一口大麻又不會怎樣，整個破功。

    這時候巴斯克特一樣在心裏勸自己，「這時候喝下這一杯啤酒，結果卻很糟的話，那就大不了回『華秀』，不就得了。而且，破功兩次之後，我自然就會真的相信戒得徹底才是王道。跟基夫一樣。不管怎樣，我現在真的很想喝一杯。」巴斯克特伸出兩手握住杯子，慢慢把杯子舉起來。杯子離臉愈來愈近，巴斯克特忍不住開始用鼻子吸杯子裏的酒香。冰涼的杯口碰到巴斯克特的嘴唇，巴斯克特嘴角浮現了笑意。生平頭一遭喝「內華達山淡啤酒」，這第一口還真是他從沒嚐過的甘露。巴斯克特閉起眼睛細細品味，一臉祥和。

    忽然從他身後右邊傳來一聲暴喝，「巴斯克特，原來你在這裏！」

    巴斯克特差一點就嗆住了，手上的杯子也滑了一下。巴斯克特一轉身，就看到曼尼兄弟急急朝他衝過來，那臉色也老大不高興的。「你在幹嘛？」曼尼兄弟伸出一隻大手搭在巴斯克特的肩頭，嚴厲問道，感覺好像隨時就會有一個拳頭揮將過來。

    巴斯克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巴斯克特在喝啤酒，而啤酒是他絕對不可以碰的東西，但他一時間被曼尼兄弟嚇得魂不附體，話都講不出來。曼尼兄弟小心把杯子從巴斯克特手上拿下來，沿著吧檯一推，送走。「拿走！」曼尼兄弟朝酒保低聲怒斥，就一屁股坐進巴斯克特旁邊的高腳椅，還朝巴斯克特靠近，直到鼻尖離巴斯克特又不到五吋。「你聽我說，孩子，」曼尼兄弟的語調很溫和，「這時候我不會硬拖著你離開這裏。要不要離開，要由你自己決定。但你若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無妨。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帶你回我的教堂，幫你弄一杯咖啡，聊一些事情。」

    巴斯克特的肩膀倏地往下一垂，下巴也往下耷拉。淡啤酒香還勾留在他的味蕾上面沒退呢。

    「這是你這一生最重大的決定，」曼尼兄弟再說，「此時此刻，去或留。你若留下來不走，不出五年就會沒命。你若選擇離開，那就說出來，我們兩個一起走。」

    巴斯克特閉起眼睛，說，「我全身發軟。」

    「沒關係，我沒有。我帶你走，好嗎？」

        曼尼兄弟可以說是用扛的把巴斯克特從高腳椅上扛下來，然後又再一伸手就搭在巴斯克特的肩頭。兩人慢慢走過一長排吃角子老虎，走過空無一人的輪盤賭機，就快要走到大門口了，曼尼兄弟發現巴斯克特在哭。曼尼兄弟臉上浮現了笑。酒鬼不墜落到谷底，是沒辦法真的往上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