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恆(遠流‧出版三部總監)
前幾天一早起床,打開手機檢視郵件,便看到焦元溥寄來一篇怒氣溢於言表的文章,起因是高雄出生的年輕鋼琴家劉孟捷上週與台北市交合作,演出難度超高的巴伯鋼琴協奏曲,結果台下的座位有超過一半是空的。
任何讀者從焦元溥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出,以劉孟捷闖蕩國外樂壇所達到的成就,和任何被冠以「台灣之光」的人物──如曾雅妮、郭泓志、王建民──相比,都毫不遜色。而劉孟捷所經歷的考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幾年前,劉孟捷罹患怪病,全身肌肉萎縮,十指糾結,身高一八○的二十幾歲年輕人人,瘦到只有三十公斤,被醫生斷言「不可能再彈鋼琴」。但如今,劉孟捷用他打了鋼釘的食指和肌腱曾經斷裂的無名指、小指,挑戰許多鋼琴家不敢碰的巴伯鋼琴協奏曲。
照理說,這場音樂會應該以票券全數售罄、全場起立鼓掌二十分鐘,才算是相稱的結局,而不是台下聽眾稀落的難堪境況。
究竟是為什麼,劉孟捷音樂會的票房會這麼慘澹?
原因很難一概而論。音樂會票房就跟選舉拉票一樣,必須把聽眾/選民切割成小區塊,每一塊用不同的訴求、手法來「固票」,所以沒有一個單一的歸因。焦元溥的在音樂會之前還寫了一篇文章,點出這場音樂會多麼難得,但是仍然難以拉抬票房。
如果,劉孟捷不是和台北市交,而是和國家交響樂團合作,以現在呂紹嘉剛上任的鋒頭,票房說不定會不同。
如果,北市交平時耕耘得更深一點的話,票房可能會大大不同。
在焦元溥告訴我有這場音樂會之前,我並不知道劉孟捷要開音樂會,最近光是為了喬出空檔去聽國家交響樂團新樂季的套票音樂會,就已經很傷腦筋。此外還買了蘇州評彈、20x10蕭邦國際音樂節、中國京劇院的票,市交的音樂會,就像天邊的一朵雲那樣遙遠。
但是,情形可以不是如此。台北市立交響樂團作為台北市的樂團,有多少人知道現在台北市交的團長是誰?音樂總監是誰?有多少台北市民覺得北市交是「我們」的樂團?雖然這個樂團是市政府在養(也就是市民在養),但是它到底跟台北市民有什麼關係?
大部分的市民想起這個樂團,面目是模糊的,大概腦中浮現不出任何一張臉孔,也想不出這個樂團跟市民的生活有什麼關連。
有別的選擇嗎?我們不妨來設想一下──
既然北市交是台北市政府出的錢,如果,市府用預算來換票,每場音樂會都劃出若干座位,做為音樂欣賞扎根工程之用,然後分贈給北市國中、國小學生,讓每個學生每年得到兩張音樂會的票,可以由長輩、朋友陪同欣賞。這當然還需要其他環節的設計和規範,避免流於形式或衍生弊端。這麼一來,音樂會的票房得到支撐,藝術欣賞人口得到滋養的資源。
北市交也可以針對不僅是音樂科系師生,而是廣泛的繪畫、舞蹈等藝術相關科系以及建築、設計科系師生,發行「市交之友卡」。因為在一個號稱要發展文創的國家,人才必須廣泛接觸各種藝術的養分。憑卡可以用更低的價格購票,同時隨票憑卡入場。音樂廳的一張座位空在哪裡,就只是空在那裡,但是,當這張座位有人坐之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展出來。
曾經聽劉岠渭教授說他在維也納留學的時候,可以用很低的價格買到歌劇院的「站票」,入場之後把手帕綁在欄杆上,佔了位子,就去喝巧克力等歌劇開演。劉岠渭教授回憶時,臉上泛著微笑。又像是師大音樂系的陳漢金教授,留學巴黎時辦了美術館的出入證,可以隨時進入羅浮宮、奧塞等美術館,這是為何陳漢金教授雖然專研音樂學,但是對於繪畫有很深造詣的原因。
既然市交是市政府「最好聽」的單位(他們的聲音比任何市府發言人、官員都還好聽),一些重要的場合,市府有把市交當一回事,推到全台灣、甚至國際去?既然花博是市府重大活動,會有一場在譬如說在某個花卉園區的音樂會,由市交演奏,廣播、電視同步播出,讓國際「看見台北,聽見台北」?每年市府廣場除夕倒數計時,有想過找市交在現場開音樂會,兼容古典流行通俗曲目,讓煙火配著音樂施放?愛丁堡藝術節每年可是以在城堡旁舉行的煙火音樂會作為壓軸節目啊!
既然市交團員是政府雇員,為何不要求團員每年有固定時數,到國中、小學進行音樂教育?如此一來,對於學童來說,市交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張張臉孔,一個個曾經跟他們說過話的人。這就跟選舉跑攤一樣,握過手、說過話,就是不一樣。
這麼做,當然會有阻力。我相信,第一個反彈的大概是市交團員。以我以前的瞭解,市交團員上班時間並不長,下班後私人授課賺錢、逛街購物,日子十分逍遙。但就是太平日子過久了,把市交原本可以跟市民發生的關係,一點一滴給侵蝕掉了。
前一陣跟曾派駐法國的楊子葆聊天,他提到法國的學生在一個年紀之前(好像是高中的階段,記不太清楚),每年都可以吃到米其林星級廚師煮的一頓飯。不管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也好、工人的孩子也好,每年都可以免費吃到這麼一頓飯。
我很疑惑:怎麼這麼好?這有可能嗎?對,楊子葆初聽也是覺得不可能。米其林星級料理,一頓吃下來可要不少錢,每個學生吃下來,這筆錢誰出呢?這些廚師怎麼願意做這件事呢?
楊子葆解釋,這不是政府花錢買單(至少不是按市場價格買單),而是法國廚師工會的規定,凡是米其林星級廚師,都有義務做這件事,理由很高尚:為了法國飲食產業的永續發展。
今天的礦工兒子,可能是明天的富豪。你必須現在「投資」,讓孩子無分貴賤,都瞭解什麼是真正美好的食物,這樣你明天才有顧客。今天不投資,等到明天,礦工兒子變富豪了,他不懂得欣賞美食,讓烏龜吃大麥,美食的標準就會下降。
真是高招!表面看起來不敷成本,其實是放長線釣大魚。回頭看看台灣的音樂界,恐怕連很多從事音樂這行的人,心裡都沒有身為這行業一份子的自覺,也沒有維護行業尊嚴、永續發展的概念。太多人想當「鐮刀派」,不想當「鋤頭派」,都想抓魚,而不願養魚。理由很簡單,鋤頭太重,一柄鐮刀多輕便,養魚忙了半天,自己不一定抓得到。
前一陣,我寫了一封信,給各個音樂科系的教授們,推薦《鋼琴課》這本書。結果南部某國立大學音樂系的一位教授回信,勸我不要白費力氣,「以身在此工作圈的背景,我知道圈內人會看這類書籍的非常少,不只是因為古典音樂是個小眾市場而已。學生也一樣,基本上就是非常低落的讀書風氣所致。……同事們連音樂會都難得出現,更沒有誘因去看此書。……老師們不看,怎會推動學生去看?大學生連修課相關的教材,都懶得用功作學問了。」 (原信照刊)
這裡所呈現的景象是,連音樂從業人員都不支持、不關心同行的演出與作為,那要怎麼期望業外人士來聽?難不成開音樂會的是瘋子,買票去聽的是傻子?如果連音樂從業人員連自身的專業水準也不顧,這些學生畢了業,能有什麼作為?
講回市交(其他各級公辦樂團也可適用),在納悶票房不見起色之前,恐怕得先自問:到底有沒有把市民/聽眾當一回事?貝多芬有句話好像是這麼說的:只有從心出發,才能走入內心。
「從心到心」不是光靠浪漫情懷和自我感覺良好就可以過關,而是要去仔細研究、經營「心的路徑」,加上細心而長期的灌溉,這條路才能暢通。
劉孟捷的票房失利,絕不是因為演出不好,甚至,也不是宣傳不夠,而是這條路太缺乏灌溉。如果,北市交能認真去做個「屬於台北市民的交響樂團」,或許在十年後,像劉孟捷這場音樂會的遺憾還可以避免。
【延伸閱讀】
焦元溥:〈如果劉孟捷是韓國人〉 /2010.10.03《聯合晚報》
焦元溥:〈難死人不償命〉 /2010.09.26《聯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