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
版本定義:一版:最初的報紙連載及結集之版本(含香港鄺拾記等版本及臺灣未授權私印版),,二版:1980年的十年修訂成冊(遠景白皮版,遠流黃皮、花皮版),新三版:至2007年的七年跨世紀新修(遠流新修金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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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指





<200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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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ust 11, 2009
慕容博化身燕龍淵,藏身河南登封,竊鈔少林秘笈
王二指 在 YLib Blog 發表於 0:00:00

 慕容博化身燕龍淵,藏身河南登封,竊鈔少林秘笈

《天龍八部》第四十二回版本回較

    金庸書系在進入尾聲前,總是會用「大會戰」來將全書的「武鬥」拉向最高潮,如《射鵰》郭靖與黃藥師、洪七公「華山論劍」、《神鵰》楊過以「黯然銷魂掌」與金輪國師的「龍象般若功」進行漢胡大對決、《倚天》中張無忌在少林寺「屠獅英雄會」與周芷若「九陽」對「九陰」的激戰,以及《笑傲》中令狐冲參與五嶽劍派併派之戰。

    這些「最後高潮型」的「全書高手大決戰」,以《天龍》的「少林寺大對決」最是精彩,原因即在《天龍》的小說結構不同於其他小說,不論是《射鵰》、《神鵰》、《倚天》或《笑傲》,讀者們均知,郭靖、楊過、張無忌與令狐冲,即使與戰未必得勝,卻也必定能於決戰中大放異彩。

    相較於《射鵰》至《笑傲》的「個人傳記型」故事,唯有《天龍》是「水滸傳體」小說,因為人物的份量並無偏重,因而這場少林大會戰,讀者關注的焦點並非單一主角,而是蕭峰、段譽、虛竹、慕容復、游坦之五大男主角,再加上逍遙派餘孽丁春秋,故使整場大戰令人屏息閱讀,緊張而精彩。

    先說此回一版到二版的改變。

    且由慕容復敗於蕭峰,欲持劍自殺,慕容博以暗器撞開慕容復手中長劍說起。

    一版慕容博於少林寺登場時,裝扮是「白衣僧」,然而,少林寺中根本沒有「白衣」僧人,慕容博如何以異於他僧的奇裝異服在寺中行走偷書,而無人察覺呢?

    二版將慕容博的裝扮改為「灰衣僧」,如此便與少林僧人服飾一同了。

    慕容博出現後,問慕容復的第一句話是:「你有兒子沒有?」

    一版說,群雄待見這發射暗器的白衣僧人走到慕容復身前,問的卻是這樣一句話,不由得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這段二版刪了,當此之時,局面肅穆,誰會覺得「好笑」,又有誰敢笑上一笑?

    一版又說,群雄見慕容博「所穿的僧服,與少林寺僧侶所穿的亦頗為不同。」因二版慕容博已從「白衣」改穿「灰衣」,自然刪了此話。

    慕容博出場時,段譽已為慕容復的判官筆刺中右肩。一版說慕容博這白衣僧第三指點判官筆的尾端,那判官筆忽如活了一般,向前疾射而出,餘勢不衰,拍的一聲,插入了一株松樹幹。

    若照一版所說,段譽豈不是像被「槍榴彈」射中一般,傷勢怎能不重?

    二版改為慕容博這灰衣僧指風點處,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拍的一聲,插入地下。

    二版的寫法邏輯上怪異,指風怎麼能倒勾出判官筆?這可不是送入指力,而是以一指之力行「擒龍功」或「控鶴功」了?但這一改,段譽就不必受重傷了。

    故事再說到少林寺執戒律,杖責虛竹,虛竹露出腰背,只見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葉二娘因而知曉虛竹是其親生愛兒。

    葉二娘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打他!」一版接著說,虛竹驀地想起,那日拆解珍瓏棋局之時,見到葉二娘和丁春秋神態親熱,葉二娘口口聲聲叫他什麼「春秋哥哥」,顯然二人之間頗有曖昧,莫非自己竟是丁春秋的兒子?這一下可不得了,母親是聲名狼籍的葉二娘,居位四大惡人的第二位,父親倘若真是丁春秋,那聲名尤其惡劣。更糟的是,自己適才還將他打得狼狽不堪,親手在他身上種了七片生死符。那……便如何是好?

    虛竹偷眼向丁春秋瞧去,心下大是不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轉頭又瞧葉二娘,盼她說出自己父親到底是誰,但想一說出來如果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那還不如不說的好。可是他自幼無父無母,會見母親之後,又盼見生父,縱然父親是丁春秋,那也決不能不認。

    二版刪去了這整大段。葉二娘不再是玄慈與丁春秋盡皆可夫的不貞之女,而是改作一生唯愛玄慈的節烈女子。當然,金庸是很注重大俠出身的作者,連楊過的母親都得由「秦南琴」改為「穆念慈」,怎能讓虛竹的父親是丁春秋呢?自是以堂堂少林方丈出身的玄慈來當虛竹大俠之父為宜!

    接著,葉二娘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偷了我的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蕭遠山聞言,緩緩說道:「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面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一版的蕭遠山又道:「那日你中了王星天的寒冰毒掌,性命已然難保,是誰救活你的?」葉二娘道:「我不知道。難道……難道是你?」蕭遠山點頭道:「不錯,是我。」葉二娘那日受傷奇重,昏昏迷迷中只知有人以深厚內力為己療傷,醒轉後那人便不知去向。她事後問過丁春秋和段延慶,得知並非他二人所救,這事在她心中始終成為一個謎團,自忖作惡多端,劣跡昭彰,正道中人無不欲誅己而後快,除了丁段二人交好之外,那裡還有甚麼一流高手會救自己性命?今日眼見黑衣僧示了驚世駭俗的武功,他聲稱自己性命乃彼所救,諒來不假。

    這一段二版全刪,刪去的原因當是二版葉二娘未中王星天寒毒。不過,一版蕭遠山頗為陰沉,將自己當做黑暗中的大貓,要這些仇家生既不得,死亦不能的功夫,實是勝過二版,這又違金庸筆下契丹蒙古等外族之人較無心機的民族天性。

    而後,蕭遠山對葉二娘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麼不指他出來?」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

    一版說虛竹的眼光只是向丁春秋射去。二版刪了此說。

    最後,玄慈當眾自承就是虛竹的生父。

    玄慈而後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毫內咎於內嗎?」

    一版說眾人突然聽他說出「慕容博」三字來,都是大吃一驚。群雄之中,只有見聞廣博,閱歷豐富之人,才聽說過「姑蘇慕容」的先輩人物中,有一個名叫慕容博的,只是此人詭秘,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近數十年來早已無人再提。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

    一版的慕容博若真沒沒無聞到這般程度,玄慈怎會去信一個江湖無名小卒的荒唐報訊,就衝到雁門去狂殺亂砍呢?

    二版改為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

    玄慈揭破慕容博假傳訊息,導致宋遼武人血戰之事後,一版慕容博哈哈一笑,道:「宋人與契丹人乃是世仇,見面即殺,還分什麼是非?孩兒,咱們走吧!」一轉身,攜了慕容復之手便欲離去。蕭峰大聲喝道:「且慢!便這麼容易想走麼?」慕容博道:「怎麼?你想領教我姑蘇慕容的武功?」蕭峰道:「殺母之仇,能不報?」種種禍害,皆由你身上而起,今日教你難逃公道。」

    蕭家父子而後與慕容家父子追入了少林寺。

    一版的慕容博還真單純地可愛,在少林寺大犯眾意的他,竟還天真地以為可以隨意地與慕容復攜手脫身。

    二版改為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蕭家父子便與慕容家父子追入了少林寺。

    蕭家父子便與慕容家父子雙雙離去後,玄慈當眾受完二百法杖。

    受完刑杖後,葉二娘與虛竹走到玄慈身旁。一版玄慈道:「少林寺玄字輩四僧死於人手。玄痛、玄難兩位師弟,係星宿派掌門丁先生所害。玄苦師弟乃蕭遠山施主所殺,老衲起初只道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待見到慕容復施主,心想憑他本事,可還傷不了玄悲師弟,苦苦思索,難得頭緒。適才見到慕容博老施主出手阻他兒子自殺,這才想起這位故人原來竟然未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絕技。只是少林派和慕容老施主素無怨仇,不知他何以如此苦心焦慮,圖謀本派,這就非老衲所知了。」少林群僧心下悲憤,齊聲叫道:「活捉慕容博來處死,為玄悲大師復仇。」玄慈搖了搖頭,臉露微笑,緩緩的道:「眾生各有各的不是,各有孽,唯望佛法慈悲消解。」他伸出手去,一手抓住葉二娘的手腕,一手抓住虛竹,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四大皆空,甚難甚難!」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代高僧溘然長逝。但一版的玄慈與二版可說截然不同,一版的玄慈直至圓寂前,念茲在茲,都在少林寺的令名,及放不下心的玄字輩四僧血案。二版則將玄慈改為慈愛的父親。

    受完法杖後,二版說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罣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玄慈自絕經脈而死。一版說道,雖然僧人自盡,亦屬犯戒,但玄慈此舉顯然是以一死來表明自己罪孽之重,懺悔之深,非二百杖的棍責可以抵消。

    二版刪去了這段,金庸不再帶著讀者探討玄慈自殺所犯戒律了。往者已矣,就放了玄慈一馬。

    一版到二版的修訂至此,接著看二版到新三版的改變。

    新三版的變革,是將慕容博與蕭遠山的恩怨仇恨,以及潛伏少林寺盜經的來龍去脈,解釋得一清二楚,且來看看新三版的說法。

    故事要從慕容復敗在蕭峰手下,並欲橫劍自刎說起。

    慕容復自盡時,有一灰衣僧以暗器撞開他手中長劍,此灰衣僧自是慕容博。

    在慕容博之後,蕭遠山亦來到少林寺。二版蕭遠山的裝扮是「光頭黑髮,也是個僧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

    新三版的蕭遠山不再是「黑衣僧」了,改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

    二版蕭峰見到黑衣僧時,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身穿俗家衣衫,此刻則已換作僧裝。新三版自是刪為蕭峰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

    為甚麼蕭遠山從一、二版的「黑衣僧」改為「黑衣大漢」,原因即在一、二版說慕容博與蕭遠山於少林寺中潛伏數十年。想來兩條大漢混跡少林寺中,就算剃個光頭,難道就能於飲食、睡覺時混入少林寺僧侶中,不為人所察覺嗎?又若不混在僧侶群中,慕容博與蕭遠山要如何解決長年累月,每一天都要面對的飲食睡眠等生理問題呢?

    新三版的修改是,慕容博與蕭遠山不再藏身少林寺「中」,而是藏在少林寺「旁」,既然不須混在僧侶群中,蕭遠山自也不須剃頭扮僧人了。

    慕容博與蕭遠人朝相後,灰衣僧道:「你是誰?」黑衣僧(新三版黑衣人)亦道:「你又是誰?」

    二版說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兩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僧。」這句話新三版自然刪了。

    慕容博與蕭遠山開始對談了起來。

    二版這段談話是: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為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又為了何事?」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各人面面相覷,都想:「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我卻絲豪不知?難道當真有這等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錯。尊駕武功了得,實為在下生平罕見,今日還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易分出勝敗。」

 眾人忽聽這二僧以「閣下、兄弟」口吻相稱,不是出家人的言語,更加摸不得頭腦。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欽服,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

    新三版將這段對話改為: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數十年,少林派武功秘本盜得夠了麼?」

 黑衣人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數十年,少林寺藏經閣中的鈔本鈔得夠了麼?」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這兩人怎麼互指對方偷盜本寺的武功秘本?難道真有此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借閱一些東西。」黑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也為了借閱一些東西。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錯。尊駕武功了得,多蒙指點,甚為感激。」黑衣人道:「閣下心不自滿,精進不懈,兄弟甚為佩服。」

 灰衣僧道:「既然如此,你我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

    二版灰衣與黑衣二僧,說話隱晦不明,當是為了不願當下冒犯少林寺,惹禍上身;新三版一改後,灰衣僧與黑衣人二人,一見面就互相問於少林寺偷盜秘笈之事,豈難道不怕少林寺群僧起攻擊嗎?

    但雖然新三版的慕容博與蕭遠山二人言語中對少林寺頗有挑釁之意,卻還是如二版一般,接下來的情節是:二僧點了點頭,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了,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也不說話了。

    可怪的是,新三版兩人言語中對少林寺冒犯至此,少林寺真能容忍二人就此入定而不聞不問嗎?

    接下來是新三版加寫近10頁的內容,將慕容博與蕭遠山數十年的事蹟詳加細述,且來看這段新三版的新內容:

    灰衣僧在大樹下閉目打坐,過去幾十年的往事,一幕幕的在心中紛至迭來:

往事依稀

    這個灰衣僧,便是慕容復的父親慕容博。這些年來,他隱姓埋名,詐死潛伏,其實常在中原暗中活動。

    那一年,慕容博魂飛魄散的從雁門關外桃回蘇州燕子塢參合莊,在門戶緊閉的地窖裡躲了七天。這七日來,他全身顫抖,心下駭懼,不論妻子如何柔聲安慰,溫言開解,他心中的恐懼始終減不了一分一毫。雁門關外那血肉橫飛的情景令他難以成眠,便是在睡夢之中,也總見到那個滿臉虬髯的大漢,圓睜雙目,眼中似在滴血,又似要噴出火來,他左掌揮擊、右手刀劈,便有人筋骨碎裂,腦袋落地。慕容博遠遠躲在山巖之後,見到這契丹人片刻間便殺了己方十幾個漢人豪傑,見他踢倒帶頭大哥和丐幫幫主汪劍通,見他以短刀在山壁上刻字,見他縱身躍入深谷,又見他從山谷中拋上一個嬰孩……慕容博在山巖後躲了良久,直到天色已黑,一名漢人武人抱了那孩子,帶著帶頭大哥和汪劍通離去,他依然渾身僵直,要走一步路也難……

    慕容博自幼受祖父、父親之教,以「中興燕國」為畢生職志,然其時宋遼交好,兵戎不興,全無可乘之機,於是慕容博攜帶資財,遠赴遼國,設法與契丹貴人結交,更進一步熟識了遼國宮廷內情,得知遼國太后掌權,而太后最信任的族人,乃屬珊軍總教頭蕭遠山。此人武功極高,平生主張遼宋交好,每當遼朝有將帥官員倡議侵宋,蕭遠山必向太后進言,力陳兩國休兵之福:遼國正坐收宋朝銀帛,朝野富足,一但兵連禍結,不但生民塗炭,且奸佞弄權,家國必亂。

    大后對蕭遠山甚為信服,因此侵宋之議始終未成。慕容博料知復國之機當在除去此人,於是暗中籌謀,打聽此人平素喜好,欲設法從其弱點下手。這日聽得蕭遠山的一個親戚說起,九月初八是蕭遠山岳父的生辰,該日他必攜同妻兒前往武州拜壽。自遼國前往武州,往往取道雁門關至長城之南,再西向武州,此途地勢平坦,遠較塞北的崎嶇山路易於行走。

    慕容博獲此消息,其時正當八月炎暑,便即趕赴少林寺報訊,說道遼國派出高手,於重陽節前後大舉進襲少林寺,意在劫奪寺中所藏武學典籍,以上乘武功傳授兵將。不出數年,遼國大軍南下,疆場之上,宋軍決非其敵,漢人江山便危亡無日了。

    此事關係著天下蒼生及中原武林的命脈,少林群僧當即傳訊,召集各路英雄共謀對策。慕容博甫自遼國上京南歸,於遼國朝廷動靜、軍情兵馬,無不說得一清二楚,沒半點破綻。群雄議定,便分批前往武州、代州、朔州、應州設法阻截。雁門關是遼國南下要道,中原武林更集中好手,守在雁門關外隱僻之處,終於截到蕭遠山一行。雖然殺了他妻子,但蕭遠山武功之高,委實令人駭怖萬分,難以想像……

    群雄發見事態有變,定會登門探問,這一節慕容博早已料知,他不願、也不能面對武林朋友的質問,因為自己確是造了謠,騙了人,目的是要挑起宋遼之間的爭端,盼能得有「興復燕國」的契機,如何能直承其事?自己武功雖然不弱,但漢人群豪人多勢眾,終究難以抵擋。回入雁門關後,他立即南歸,隱居於家中地窖,絕足不出。期間少林寺曾派人前來查訪,他與妻子早擬妥說辭,只說他於大半年前離家出遊,迄今未返,家人異常掛念,還請少林高僧代為尋訪。

    慕容氏先祖龍城公創下一門「斗轉星移」絕技,儘管這項能轉移對手攻勢來路的精妙武學,為慕容氏創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響亮名頭,但卻頗有「依人作嫁」的意味。心想,少林武功是中原武學之首,如能求得七十二絕技功訣,傳授於暗中糾舉的羽翼人馬,則慕容氏復國實力將如虎添翼,更形壯大。

    慕容氏數代圖謀興復,家中金銀山積。與妻子商議後,慕容博化裝易容,扮作個商販,帶了不少金銀,來到河南府登封,先在縣城裡做些土產生意,結識當地商家行販,再到少林寺左近農地收購土產,接著購置屋宇田地,落戶當地。他深謀遠慮,時常頭戴斗笠、肩負鋤頭,在藏經閣後山耕種菜蔬果物,結識了藏將閣的幾名管事僧人,經常送些桃杏梨棗等農產鮮果。不出半年,便將藏經閣中如何防火曬書、輪班當值、典藏秘本等情況探查得一清二楚。一人有心,餘人無意,諸管事和尚也不以為意。少林寺一向與人為善,有人借閱佛經,素來頗為歡迎,慕容博初時借幾本《阿彌陀經》、《地藏菩薩本願經》、《觀音菩薩普門品》之類佛經,漸借漸深,借到了《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等經書。

    他見時機成熟,管事諸僧對他毫不起疑,一晚三更之後,便悄悄摸入藏經閣,在書架上找到一本《拈花指法》,不禁大喜若狂。攜回住處仔細翻閱,見鈔本中詳述修習法門,由淺入深,奧妙無匹,書中載明功成後指力可穿木刺磚,威力極大。慕容博當即剔亮油燈,取出紙筆,將這本《拈花指法》詳細鈔錄。隔日晚間,慕容博又潛入藏經閣,將《拈花指法》放還原處,另取了四本《大金剛拳法》。他機警異常,每見閣中稍有異狀,便潛伏數日。以他武功之高,借還秘本之際,自也不為管事僧人察覺。

    如此鈔錄四月有餘,已得二十八門、共三十餘冊秘笈副本。其時已然入冬,年暮歲晚,他掛念妻子,返回蘇州,攜回三十來冊秘術鈔本,可說滿載而歸。他將鈔本藏入地窖,揀選數門絕技,每日裡依法修習,勤練不輟。是年冬天,慕容博的妻子懷了身孕,慕容博便長留蘇州,等待妻子生育。他為兒子取名慕容復,盼望兒子克紹箕裘,繼承先祖遺志。

    慕容博展讀先祖遺訓,復國之志在胸中奔騰翻湧,於是起始留鬚,臉上塗以淡墨,將膚色變得黝黑,同時穿錦著繡,他妻子更將他兩條長眉斜畫向下,加深嘴角法令,令他瞧來臉容愁苦,此時倘若遇到江湖舊侶,別人也決計認他不出。他易容改裝之後,出外廣結友朋,自稱姓燕名龍淵,做的是祖傳的珠寶生意,而原來一口蘇州話,也改為河南登封一帶的北方話,慕容氏數代積聚,家財豪富,慕容博拿到江湖上使用,出手豪闊,氣派非凡,急人之難,濟人之困,結交了不少知交好友。

    入秋之後,他再度扮作商販前往登封,居於舊居,晚間便潛入藏經閣借取武學秘本,數月之後,又鈔得十餘本功訣。一日午夜,他在閣中揀閱書冊,見左手書架上擺著一疊鈔本,最上一冊封皮題簽「般若掌精要」,當下取了一本,揣入懷中。正要轉身走出閣門,忽然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在他左肩一拍,低聲道:「跟我來!」

    慕容博大驚,怎地有人近身卻毫無警覺?回頭看時,只見一個魁梧的人影閃身出閣,便發足跟在他身後。那人奔出數里,來到山谷中一塊平野之上。那人陡然止步,轉身豆:「你偷學少林武功,成就不錯了罷?待我試試。」說著出掌拍來。慕容博不敢大意,舉掌相迎,撂開敵掌時,只覺來掌勢道凌厲,內勁雄渾,當即退開一步,說道:「在下斗膽向少林藏經閣借鈔武學典籍,鈔過之後,原本歸還,不敢有絲毫損毀。鈔本僅供在下一人自學,決不轉授旁人。不知閣下是否少林弟子?還請高抬貴手,不予追究。」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在下並非少林弟子,反與少林派有點樑子,遲早要和寺中高手拼決生死。我也要借閱少林派武學秘笈,且看少林派名滿天下,到底有無真材實學,亦欲確知少林絕技是否當真了得。以後咱二人如在藏經閣中相遇,大家不必顧忌,各行其是便了。」慕容博道:「如此再好沒有。在下燕龍淵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那大漢拱手道:「燕兄不必客氣,就此別過!」轉身發足,往右側山坡上疾行而去。

    自從那晚遇人對掌之後,慕容博的行動更加收斂謹慎,又鈔錄十餘冊秘笈之後,心中掛念嬌妻愛兒,便即南歸。

    次年慕容博再上登封,每晚續錄鈔本。兩個月之後,又與那大漢在藏經閣外相遇,那大漢約他再去試掌,言下並無惡意。兩人二度交手,拆到百餘招後,慕容博向後一躍,躬身道:「多承指點,在下不是閣下對手!」那大漢道:「燕兄不必太謙。你不肯自滿,是好漢子,在下佩服之至。咱們明年再會!」

    這個約會,等如是考校慕容博的武功,他立即動身,返回蘇州練武。秋去冬來,慕容博告別夫人,又去登封商販,晚間潛入藏經閣鈔錄,數月之間,又鈔了三十餘冊。這晚進入藏將個,往書架上看去,除了已鈔錄過的秘笈之外,書架上全是《華嚴經》、《摩訶般若經》、《大智度論》、《中部阿含經》、《長部阿含經》等經書,不見有一本內功秘法。他嘆了口氣,心想所錄的少林絕技已有五六十門之多,每一門功夫都得花上數年時間習練,手中已有的功訣,這一生無論如何是練不完了,今後不必再來,以免為寺中高手察覺。出得閣來,抬頭望著空中一輪明月,忽然間心頭一輕,猶如移去了一塊大石,登覺神清氣爽。

    突然間有人自右首欺近身來,說道:「燕兄,咱們再試試掌去!」正是那魁梧大漢。兩人奔至山谷中的平野,那大漢更不打話,劈面便是一掌,慕容博揮掌擋開,兩人掌來掌往,不出絲毫聲息。那大漢的掌法變幻多端,慕容博逐一施展少林絕技中的「般若掌」、「無相劫指」、「拈花指」等,便是「伏魔掌法」、「九天九地方便鏟法」等器械功夫,也化在拳掌之中施展出來。兩人貼身近搏,只一頓飯時分,已拆鬥三百餘招。正鬥得急切,慕容博倏地躍出圈子,抱拳說道:「多承指點,蒙尊駕手下留情,在下受惠良多。」

    那大漢道:「燕兄武技精妙,咱二人不分高下。燕兄既來少林寺盜經,當以少林派對頭,在下與少林派仇深似海,你我敵愾同仇,當為同道中人。」慕容博尚未答話,那大漢一轉身,遠遠的去了。

    忽聽得一個謙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施主請了,小僧有禮!」慕容博轉過身來,只見身後五尺外站著一個青年黃衣僧人,臉帶微笑,雙手合什為禮。慕容博抱拳為禮,說道:「大師呼喚在下,不知有何見教?」那僧人道:「小僧乃吐蕃國密教僧人,適才見施主與人對掌,武功精妙之極,小僧心生欽佩,冒昧上前攀談。」慕容博道:「大師,遠來不易,請移步舍下奉茶,俾得多所請教。」當下二人互通姓名。鳩摩智適才見了慕容博的拳掌之技,心下佩服,當即欣然前往。

    兩人談起武功,鳩摩智有心向他學招,但想與他素無淵源,貿然求人傳以秘技絕招,對方必不允諾。唯一的法子是投桃報李,各得其利,便道:「慕容先生,小僧在吐蕃國密教寧瑪派出家,因與吐蕃國黑教邪徒鬥爭劇烈,從上師處學得『火燄刀』之技。『火燄刀』能以內力凝聚於手掌掌緣,運氣送出,威力非小。今日與先生言語投機,非敢炫示己能,僅為剖析武技,請先生莫怪。」說著提起手掌,凝聚內力,嗤的一聲輕響,在窗紙上凌空劈出一縫,冷風颼颼的從細縫中直吹進來。

    慕容博道:「大師神功高妙,小可甚為佩服!」鳩摩智道:「小僧於『火燄刀』之技初學乍練,僅略窺門徑,然將來必可大成。今晚與先生邂逅相遇,實是有緣。佛家講究緣法,緣法到時,神通自現。小僧大膽,想將這『火燄刀』之法傳授於先生,不知先生嫌小僧太過冒昧麼?」慕容博尋思「我與他素昧平生,他竟願意主動傳功,其中必有深意,且看他到底打些甚麼主意。」

    慕容博忙起身行禮。鳩摩智合什還禮,說道:「咱們不是師徒傳法,乃朋友間互相切磋,交換傳技。先生萬萬不可多禮。」當下詳述「火燄刀」的修練法訣,要慕容博用心記憶,不可筆錄,因密教傳法傳功,必須口耳相傳,不似顯教佛教有經典可資唸誦。

    慕容博用心記憶,不覺天色已明。慕容博道:「大師這『火燄刀』神功,果然奇妙無方,以在下所知,或許只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可資匹敵。但據聞『一陽指』運勁緩慢,遠不及『火燄刀』之動念即至。」鳩摩智道:「這該是運功之人功力有別。」慕容博道:「正是。傳言大理段氏尚有『六脈神劍』絕技,手上可發六種內力,交叉運使,更加神奇,欲求得其術,想是難上加難。」鳩摩智道:「大理段氏的絕頂高受,盡皆聚於天龍寺,欲得《六脈神劍劍譜》,非上天龍寺不可。小僧與天龍寺高僧同為釋氏弟子,當設法一求。如僥倖求得,自當與先生共之。」

    慕容博心想:「《六脈神劍劍譜》如此難得,他如何願與我共享?何況他隨口一言,一來不會當真費心去求,二來學武之人,千辛萬苦的得到神功妙法,我無恩於他,他怎肯輕易贈我?他適才說道『交換傳技』,多半是要旨所在。」便即說道:「常言道得好:無功不受祿。大師今日傳我『火燄刀』功法,在下感激不盡。這些年來,在下潛入少林寺藏經閣,借鈔了七十二門絕技功法,現下手邊有三十餘冊鈔本。今日午後起,我二人共同再錄副本,副本盡數贈於大師。蘇州舍下尚有五十餘冊功法,在下即日返家鈔錄副本。待大師取得《六脈神劍劍譜》,便請光臨蘇州燕子塢參合莊,在下將那五十餘本絕技副本相贈,交換《六脈神劍劍譜》,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大喜,當下與慕容博三擊掌相約,言明別後各自努力,日交換武學典籍。鳩摩智言明:天龍寺諸高僧武功深湛,自己習練「火燄刀」未久,目前未能前往求觀《六脈神劍劍譜》,尚須精進修練,假以時日,倘能功力大成,自當履踐今日之約。慕容博取出手邊三十餘冊鈔本,當即與鳩摩智再鈔副本,數日後鈔完,贈了給鳩摩智。鳩摩智稱謝再三,自回吐蕃研習少林絕技,自知「火燄刀」功力尚淺,亦更下苦功,戮力修習。

    年歲匆匆飛逝,這些年來,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二人博覽群籍,武功隨時日而長。一日慕容復進後堂來報,說道有一位少林老僧玄悲登門求見。慕容復應父親之命,出廳向玄悲言道爹爹不在家中,不露任何口風與跡象,慕容博在地窖中躭了數日,料得玄悲早已遠去,與妻子暗中商議後,決心詐死以絕後患。慕容博離家數月後,由妻子向兒子及眾家臣言明,老爺已在外逝世,接著籌辦喪事,棺殮、發訃、設靈、開弔、奠忌、入葬等事宜一一辦齊。

    隱匿數年後,慕容博靜極思動,化身燕龍淵,在兩淮一帶營商出沒,自稱是「姑蘇慕容」氏部屬,傳出黑色燕字旗,以高明武功懾服歸順的江湖豪傑,廣擴勢力,卻不露絲毫風聲。慕容復年歲漸長,形貌俊美,學武有成,亦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頭,「南慕容」遂與「北喬峰」並稱中原武林兩大高手。

    又過數年,慕容博得悉玄悲大師前赴大理,於是暗中跟隨,在陸涼州身戒寺中陡施襲擊,玄悲大師出乎不意,以少林絕技「大韋陀杵」迎擊。慕容博逕以家傳武技抵禦,不料玄悲武功淵深,「大韋陀杵」威力奇勁,遠出慕容博意料,他一時輕敵,登感不支,只得施出「斗轉星移」之技,將「大韋陀杵」還擊玄悲自身,玄悲登時中招斃命。

    日後鳩摩智自大理天龍寺擒得段譽,來到慕容家侍婢阿碧所居的琴韻小築,言明要將活的《六脈神劍劍譜》焚燒於慕容博墓前,以換取約定的武學秘本。阿朱、阿碧稟告了慕容夫人,奉命對鳩摩智敷衍以應,並救了段譽脫險。豈知丐幫幫主喬峰身世之謎遭人揭露,慕容博心想,數十年前的舊帳重新翻起,大是可慮,要妻子約束兒子,千萬不可介入此事,以免惹禍上身。不料在少林大會商,慕容復還是與蕭峰動上了手。

    新三版增寫的近10頁至此。金庸新三版改寫的方向之一,就是將二版寫得模糊不明之處,都加以增補詳實,然而,模糊不清留給讀書想像及議論的空間,但寫實了,卻又不免產生爭議。

    這段加寫中,蕭遠山的部份即頗有值得討論之處,一是蕭遠山妻死雁門關,蕭遠山跳崖未死後,難道不須向其岳父稟告嗎?又蕭遠山以珊軍總教頭的身份,請假探親,突遭變故,又難道不須向賞識他的太后面陳來龍去脈嗎?如果蕭遠山已見過太后或岳父,他們會容許蕭遠山將兒子寄養在漢人家庭嗎?二是雁門關血戰,蕭遠山明明武功高於玄慈,他還須要去學失敗者的少林寺武功嗎?這就宛似黃藥師還會去學侯通海的功夫嗎?三是蕭遠山既偷得少林秘笈,為甚麼又不迅速快馬送回遼國,供遼軍習武之用,蕭遠山到底在等什麼?四是蕭遠山既早知殺害他妻子的仇人是玄慈帶頭的一干中原俠士,為何不即早報仇,卻曠日廢時地等仇人越來越老,蕭遠山是在等他們陽壽之盡嗎?凡此種種,皆有可議之處。

    慕容博與蕭遠山之事暫告一段落,故事轉至「虛竹認親」的情節。

    故事從虛竹制服丁春秋後,少林寺依律對虛竹責打「法戒棍」說起。

    執法僧人捋起虛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膚,忽聽得葉二娘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二版說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

    這段新三版有了大幅增寫,新三版說: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竟整整齊齊燒著九點香疤。其時僧尼受戒時頭燒香疤之俗尚未流行。中華佛教分為八宗十一派,另有小宗小派,各宗派習俗不同,有不少宗派崇尚苦行,弟子在頭上燒以香疤、或燒去指頭以示決心歸佛。少林寺僧眾並不規定頭燒香疤,但若燒以香疤,亦所不禁。

    為了虛竹燒香疤是否合於當時佛寺體制的問題,金庸在回末寫了近四頁的長注,主要是為反駁「吉林一位物理學教授評論本小說,以為中國僧徒頭燒戒疤的戒律,始於元朝,北宋尚無此俗,因此葉二娘為其子虛竹背股上燒香疤不合歷史。」金庸的解釋是:少林僧人北宋時不燒香疤,但葉二娘說:「老娘又不是少林寺和尚,老娘愛燒俺生的兒子屁股,你外人管得著麼?」

    「長注」的文末,金庸反幽了「物理學教授」一默,道:「即使作科學家,也當思想開放活潑,方有創造發明貢獻,否則僅為傳授知識之教師而已。科學教師也當受尊重,但層次稍低,非特有創造之大科學家也。任何學問均是如此。」

    葉二娘而後自道是虛竹的娘,生他不久,便在他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虛竹遂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時。

    二版說虛竹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裡還有假的?

    但虛竹在少林寺有這般位高權重嗎?他在少林寺中難道有個人衛浴,不須與其他僧侶一齊沐浴?

    新三版將二版「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改為「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自己及最親近的同侶得知」。

    知道葉二娘是虛竹的親娘後,二版南海鱷神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捏死了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

    新三版降低的葉二娘的血腥味,改為南海鱷神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胡亂送給另一家人家,教他親生父母難以找回,原來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啦。」

    虛竹認親後,故事再接回蕭遠山對玄慈「大算總帳」的一段。

    蕭遠山對蕭峰道:「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二版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當場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但智光及趙錢孫確然不是蕭峰所殺,蕭遠山怎會當眾將殺人之罪編派給兒子呢?

    新三版刪為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當場擊斃。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二版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新三版則因在第四十一回,玄慈方丈即已對蕭峰自承是「帶頭大哥」。因此新三版蕭峰聞蕭遠山之言,改為道:「此人乃為人謠言所愚,非出本意,今已懺悔。且爹爹今日安健,孩兒以為,此人的仇怨就此一筆勾銷罷!」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如何能就此一筆勾銷!」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二版蕭峰續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新三版蕭峰既知帶頭大哥是玄慈,玄慈自不可能殺了喬氏夫婦。因此蕭峰的話改為:「爹爹,那帶頭大哥當年殺我媽媽,乃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惡。可是另有一個大惡人,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令蕭峰吃驚的是,蕭遠山道:「孩兒,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遠山自承殺了喬三槐夫婦後,二版蕭峰再問:「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但譚公是當著蕭峰的面自殺的,蕭峰怎能不知?新三版將「殺死譚公、譚婆」改為「殺死譚婆、趙錢孫」。

    二版蕭遠山答蕭峰:「不錯!都是你爹爹幹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新三版則將蕭遠山的話加寫為:「不錯!都是你爹爹幹的。智光大師雖已身死,我仍在他太陽穴上指擊洩憤。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聽聞蕭遠山的話,二版少林群僧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新三版刪去了這段少林僧的想法,若少林僧真的在誣賴他人後,不只沒有歉意,而且只要找到合理的藉口,就趁機為自己開脫,那還像什麼修行人?

    正當蕭遠山要揭破「帶頭大哥」的真實身份時,見到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二版蕭遠山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甚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情,要我一五一十的當眾說出來麼?」         

    新三版則配合新改寫,將二版「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甚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改為「我在少林寺旁隱伏多年,每晚入寺,甚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

    事已至此,玄慈即將虛竹呼喚至面前,輕輕撫摸他的頭頂,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而後,二版玄慈向蕭遠山釋愆,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

    新三版為配合第四十一回玄慈向蕭峰自承是「帶頭大哥」,改為玄慈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曾束手坦胸,自行就死,想讓令郎殺了我為母親報仇,但令郎心地仁善,不殺老衲,讓老衲活到今日。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

    玄慈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豪內咎於內嗎?」原來慕容博即是樹下靜坐的灰衣僧。

    見到慕容博,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二版說慕容復隨即心頭湧起無數疑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他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麼又能復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新三版關於慕容博之死,已改為「慕容博與妻子暗中商議後,決心詐死以絕後患。慕容博離家數月後,由妻子向兒子及眾家臣言明,老爺已在外逝世。」因此慕容復自也無從見到慕容博遺體,更不用說「慕容復不止一次試過他心停氣絕,方才親手入殮安葬」這般荒旦無稽,大有辱慕容復能力之事了。

    新三版這段改為慕容復隨即心頭湧起無數疑竇:爹丟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玄慈對當年誤信慕容博所傳假訊,悔恨交加。

    二版慕容復心道:「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鬥,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

    但宋遼幾個武人互鬥,大燕國取甚麼利?邊關打草穀不是常常發生嗎?宋遼零星戰役,並不足奇,也驚動不了朝廷。

    新三版改為慕容復心道:「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鬥,以致宋遼兩國間的大戰,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新三版才寫實了慕容博的真意。

    至於慕容博假死,為何須瞞過慕容復呢?二版慕容復心道:「其時我年歲尚幼,倘若得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

   新三版則配合前段大增寫,改為:「想來爹爹怕我年輕氣盛,難免露出馬腳,索性連我也瞞過了。除了媽媽之外,恐怕連鄧大哥他們也均不知。」

   新三版此處就產生了矛盾。既然慕容復已成年,為甚麼不得與聞慕容博的陰謀與計畫?照新三版所寫,慕容博假死瞞過慕容復,竟導致慕容家父子分家的怪現狀,也就是說,慕容博自行練他的武功,卻無法調教他的兒子慕容復。慕容博不顧慕容復是否在武功上能有進展,而是只顧自己的進步,豈不怪哉?此外,慕容家所發黑色令字旗,慕容博發慕容博的,慕容復發慕容復的,若真有復國之機,慕容博收服的江湖好手,能信服慕容復嗎?這還是有大疑問存在。

   慕容博現身後,二版玄慈為假傳訊息之事,問慕容博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卻為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段氏一陽指,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大的樹枝落了下來。他打的是樹幹,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神功也練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為了甚麼?」  

   新三版因已有新說明,這段大幅刪改,改為玄慈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慕容博嘿嘿一笑,並不答話。

    玄慈續道:「但你殺柯百歲柯施主,卻不知又為了甚麼?

    慕容博要玄慈自己猜,二版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

    新三版則加入了新創意「黑色燕字旗」,改為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要他接奉慕容家的『燕』字令旗。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

    說完柯百歲之事,二版玄慈接著問:「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馬夫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過節,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新三版改為玄慈問:「丐幫馬大元副幫主、馬夫人、徐沖霄長老、白世鏡長老四位,不知是慕容老施主殺的呢,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峰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徐長老也是他二人合謀害死,白世鏡是丐幫自己人清理門戶所殺,馬夫人也在丐幫清理門戶時去世。其間過節,大理段王爺與丐幫諸長老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和丐幫眾位長老便是。」

    新三版重新描述的整齣連環血案過程,在此做了個結論。

    而後,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新三版則降低了蕭峰的仇恨戾氣,改為蕭遠山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當年我和你三次對掌,深悔不知你本來面目,沒下重手殺你。上來領死吧!」

    而後,蕭遠山父子與慕容博父子便追擊而奔入少林寺,故事再接回玄慈受二百法杖以懲所犯「淫戒」之事。

    受到一百二十杖時,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二版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誘方丈。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

    二版的葉二娘是用計叫玄慈破了淫戒,說來與阿紫或天山童姥讓虛竹胡里胡塗便墮入她們所設之計中一樣。由此可知青年玄慈的單純而無機心。

    新三版改為葉二娘道:「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爹爹生了重病,方丈大師前來為他醫治,救了我爹爹的命。我對方丈既感激,又仰慕,貧家女子無以為報,便以身子相許。那全是我年輕胡塗,無知無識,不知道不該,是我的罪過。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

    新三版的玄慈簡直人格不堪,他難道是《連城》血刀老祖一流的淫僧嗎?為貧人施救,對方無錢銀回報,便以女兒身子相代,玄慈竟也同意。枉費玄慈還是少林方丈,竟然能接受「性交易」來代替「銀子」的做法!

    受完刑杖後,新三版較二版加寫,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說道:「玄慈違犯佛門大戒,不能再為少林寺方丈,自今日起,方丈之職傳於本寺戒律院首座玄寂。」玄寂上前躬身合什,流淚說道:「領法旨」。

    新三版的玄慈自盡前,已為少林寺傳下繼位方丈人選之法旨。以玄慈對少林寺的責任心而論,新三版確是勝於二版。

玄慈旋即自盡,「帶頭大哥」玄慈的恩怨也隨其往生全部告一段落。

    《倚天》與《天龍》的新三版,金庸都在努力針對一、二版結構中的大破綻進行彌補。《倚天》整體結構上的最大錯亂,就是張無忌身為明教教主,若驅趕蒙元成功,理當入主龍廷。新三版為此大加補寫,既新創了明教「聖火令三大令五小令」約束張無忌不得稱帝,再增寫朱元璋逼宮,要張無忌於明教兄弟與蒙古郡主趙敏二者擇一而取,張無忌因此自願交出教主之位。

    為了彌補結構上的疏失,新三版金庸在扼止張無忌稱帝上絞盡了腦汁。

    《天龍》最大的結構破綻,則是姑蘇慕容既要興復燕國,又要稱霸武林,兩條路線完全不同,導致姑蘇慕容的行事做為,一忽兒在吸納復國之力,一忽兒又挑戰群雄,為稱霸江湖鋪路,兩路逕庭,使得姑蘇慕容個個像精神分裂。

    對於兩條顯然互相抵觸的家族奮鬥路線,一版慕容家內部曾起衝突,王玉燕的母親是慕容博的姊妹,她認為慕容家應在武功上鑽研,成為傲視天下的「慕容宗」,慕容博則主張承繼先人遺志,興復大燕國。二版因王語嫣母親已改為是李秋水的女兒,慕容家的內部爭議自也無從與聞了。

    二版改為新三版時,金庸不只無意淡化慕容家的內部矛盾,更強化了這雙軌並馳的慕容家衝突路線。新三版的慕容博,金庸既加寫他以「黑色燕字旗」廣納綠林人物以為復國助力;一方面又細寫他一再入少林肆盜取秘笈。倘若一朝東窗事發,慕容博勢必成為武林公敵。看來慕容博最擅長的,不當是「斗轉星移」,而當是自己打自己的「雙手互搏」,而慕容家的結局,雖是以慕容復精神分裂告終,但在慕容復發瘋前,慕容家族根本在本質上,早已代代精神分裂了。

【王二指閒話】

    金庸初創作小說時,所用的發表模式是「報紙連載」,從《新晚報》、《香港商報》到《明報》,金庸一部接著一部發表自己的武俠小說。

    「報紙連載」與「書籍」是截然不同的發表方式,讀者閱書本時,可以挑燈夜戰,不眠不休,一氣呵成地看完五大冊的《天龍八部》,但於報紙連載時期,《天龍八部》卻自1963年連載至1967年,不管讀者性急與否,一天都只能在《明報》上閱讀得金庸最新創作的一個小方塊。

    因為創作模式與閱讀方式都不同,「報紙連載」竟也與「書籍」產生完全不同的閱讀需求,書本的讀者要求的是整部書的連貫好看,但報紙是「隨看隨丟」的出版品,因此讀者閱讀時,也講求「只求今日的精彩好看,而非五年連載故事的一氣呵成」。

    回應讀者的需求,金庸在報紙連載時,所用的創作手法之一,就是當代的書本讀者絕難想像的「以今日的新創意強壓已經發表的舊創意」,只要有更好的新想法出現,金庸完全不考慮先前已經發表的故事為何,或者只用牽強的理由強加解釋,就將新創意強套到舊故事上面去了。

    這種創作模式,造成一版金庸小說中,前後扞格,互相矛盾,故事不連貫的狀況多處可見。因此在一版金庸作品中,情節前後不一的狀況並非特例,而幾乎就是常態,但一版的報紙連載讀者因為「只求一日之好看」,顯然並未對這前後矛盾的創作模式大加抗議。

    這些前後矛盾而混亂的狀況包括:

一、血緣關係的矛盾:在《天龍》第二回的一版中,段譽的生父是大理皇帝段正明,因此段譽對鍾夫人告知鍾靈陷身神農幫後,鍾夫人即將鍾靈生辰託段譽交給段正明,但故事繼續前進,段譽又變成了段正淳的兒子。

二、人物性格的矛盾:在《射鵰》第三回一版中,金庸形容剛出場郭靖的形容詞是「筋骨強壯、聰明伶俐」,但故事繼續開展,郭靖馬上又成了學功遠不如拖雷的笨拙孩子,那句「聰明伶俐」彷如印刷錯誤一般;此外,《倚天》第八回一版中,張無忌曾出言:「義父,害你全家之人叫混元霹靂手成崑,無忌記在心中,將來一定代你報仇,也將他全家殺死,殺得一個不留。」足見張無忌是工於心計而暴戾殘忍的小孩,但情節發展到張無忌成長後上光明頂,又搖身一變,成了寬和仁慈的濫好人。

三、男女愛情的矛盾:《天龍》第十一回一版中,阿碧取笑假扮慕容老太太的阿朱:「老太太何嘗不是記掛著公子爺?」可知此時的阿朱愛慕慕容復,但故事一轉,阿朱馬上又被安排成與喬峰配成雙,阿朱對慕容復的戀情完全沒了下聞;此外,《天龍》第三十一回一版中,葉二娘一見丁春秋就叫「春秋哥哥」,還說:「春秋哥哥啊,我找得你好苦,你終於也來中原了,一定是為了我而來,我好歡喜!」但到了第四十二回,葉二娘又成了忠於玄慈的節烈女子,與丁春秋的戀情不了了之。

四、俠士武功的矛盾:《天龍》第十二回一版中,王夫人曾對王玉燕說慕容復「身上的功夫連你也及不上」,但王玉燕又隨著故事衍進成了武功平平之人;此外,一版《射鵰》中,大理段家的武功原本是「先天功」,「一陽指」則是與王重陽交換而得,但走筆到一版《天龍》時,為了配合段譽學得「六脈神劍」,大理段家的武功又變成了「一陽指」。

    因為有這些前後混亂的狀況,金庸一版書結集成二版,將報紙連載統整為書本時,若不經過修訂,使得前後統一,故事連貫,金庸小說實在很難登於大雅之境。幸而金庸肯下苦心,十年修訂,化報紙連載為書本故事,並在書本流通數十年後,再一次針對故事中仍不圓融之處,再次修訂。兩度大規模修訂,方將報紙連載所造成的種種疏漏,盡可能補齊修全。

第四十二回還有一些修改:

1.      段譽以「六脈神劍」力戰慕容復時,二版說慕容復手中長劍為段譽的無形氣劍所斷,化為寸許的二三十截。二版的寫法段譽武功未免太高,他是怎麼瞬間射出二三十道無形劍氣的呢?新三版改為慕容復手中長劍與段譽的無形劍氣正面相撞,斷為兩截,半截劍身飛向半空。而接續此說,二版說慕容復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花雨手法向段譽激射過來。新三版改為慕容復將半截斷劍當作暗器,向段譽激射過來。

2.      段譽以「六脈神劍」戰慕容復,二版說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漸去。新三版增說為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稍戢,慢慢領會了內息脈絡。

3.      說到游坦之之事,二版說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著過人的武功,見識氣度,卻均不足以服眾。新三版在「見識氣度」之下,加上「指揮行事」。

4.      慕容復判官筆射段譽,蕭峰出掌將判官筆擊彎,二版用的是一招「見龍在田」,新司版改為「利涉大川」。而後慕容復持單筆與蕭峰擊來之筆相交,不等那變曲了的判官筆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二版說慕容復使將開來,竟然是單鉤的鉤法。新三版改為慕容復便即使出崆峒派的單鉤鉤法。

5.      蕭峰見段譽使「六脈神劍」,當下憶起阿朱,二版蕭峰又想「三弟劍法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以抵敵。」新三版增為蕭峰心想「三弟初學乍練,劍法已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敵。」

6.      段譽使「六脈神劍」戰慕容復,新三版較二版加寫了一段,說段延慶和鳩摩智二人見段譽所使「六脈神劍」神妙無比,雖知他所學未精,但只須有高人指點,稍加習練,便可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忍不住都長嘆一聲。鳩摩智的嘆息聲中盡是熱中豔羨,段延慶發自腹中的這聲輕嘆卻充滿了淒涼神傷。

7.      段譽接戰慕容復,二版說群雄眼見慕容復被段譽逼得窘迫已極,有人便想上前相助。但慕容復老是想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技壓江湖,他在武林中真有捨身相救的知交嗎?新三版改為鄧百川等見慕容復給段譽逼得窘迫已極,便想上前相助。新三版說得很實際,關心慕容復生死的,只有他的家臣與女伴。

8.      段譽戰慕容復時,二版說段譽心不旁鶩,凝神使動商陽劍法,看著向慕容復進逼。新三版再加說,段譽想到王語嫣一言一動,盡在迴護慕容復,心中氣苦已極,六脈神劍既已使動,內力持續激出,劍勢不衰。新三版找到機會就增添王語嫣令人可厭之處,以為段譽最後拋棄王語嫣做準備。

9.      段譽持續射出「六脈神劍」,二版說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不透,護住全身。新三版再加說慕容復「時時縮在大槐樹之後躲避劍氣。」新三版是要強化慕容復不如段譽之感。

10.  因王語嫣求情,段譽遂不再攻擊慕容復,慕容復深感恥辱,乃以鋼鉤揮向段譽面門。二版說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後腦,這一招「大海撈針」,乃是北海拓跋氏「漁叟鉤法」中的一招厲害招數,系從深海鉤魚的鉤法之中變化而來,的是既準且狠。新三版不再強調慕容復的鋼鉤之技了,刪減為慕容復左手鋼鉤使招「大海撈針」,疾鉤他後腦。

11.  蕭峰將慕容復擲出時,內力直透諸處經脈,慕容復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二版說慕容復砰的一聲,背脊著地,只摔得狼狽不堪。新三版為加強慕容復的狼狽感,增寫為慕容復砰的一聲,背脊著地,手足攤開,只摔得狼狽不堪。新三版接著再加寫,旁觀群雄竊竊私語,嘩聲連連。

12.  慕容博彈開慕容復自盡的長劍,又斥責慕容復幾讓大燕國斷種絕後,二版說慕容復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新三版加寫為慕容復得灰衣僧救了性命,又慚愧,又感激,但他只道父親已死,並不知這灰衣僧就是自己爹爹。

13.  虛竹對丁春秋種「生死符」時,二版說山後轉出九個人來,正是「函谷八友」。但「函谷八友」哪來九人,原來一版中是「函谷八友」加上阿碧,二版不小心而照一版排版了,新三版已更正為山後轉出八個人來。

14.  丁春秋以毒酒化成毒水灑出,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新三版而後較二版加寫,說段譽站在一旁,只見王語嫣戀戀不捨的拉住慕容復衣袖,好生沒趣,驀見菊劍身沾毒酒摔倒,知道菊劍是二哥的下屬,當即搶上,橫抱菊劍退開。

15.  星宿派門人頌讚星宿老仙之言,二版的「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你們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新三版將「星宿老仙」改為「星宿少俠」。

16.  虛竹對丁春秋種生死符後,二版說丁春秋七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螞蟻同時在咬嚙一般。新三版將「螞蟻」改為咬人更痛更癢的「虱子」。

17.  包不同諷刺玄慈,說少林寺乃專養私生子的善地,而後虛竹受完刑障,二版玄慈接著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新三版遂增寫為:「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剛才包施主即便不說,少林寺戒律也絕不輕饒。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

18.  玄慈受刑時,二版道清大師為玄慈求情,道:「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新三版在道清的話最後加上「日後一併責打,不違貴寺戒律。」兩句。

19.  葉二娘繼玄慈之後自盡,二版南海鱷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新三版再增寫,南海鱷神走過來向葉二娘的遺體叩頭,這點符合新三版的「禮貌原則」。

20.  慕容復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花雨手法向段譽激射過來。一版說要知段譽不會最基本的武功,即使對方只射來一枚暗器,也不知如何閃躲,眼見二三十枚斷劍同時射到,更是手足無措,慌作一團,六脈神劍的功夫雖然厲害,他卻只會襲人一處,不會抵擋雨叢般的暗器。這段說法二版當「冗解釋」,刪了。

21.  段譽接戰慕容復,蕭峰獨鬥游坦之,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感到寒氣襲體,說不出的難受。一版說蕭峰內力雄渾無比,運氣一轉,便將寒毒消解,但如此鬥將下去,掌法上雖佔便宜,終須分力化解他的寒毒,又怕寒毒積累一多,自己畢竟挨受不起。一版這段明顯在內力上大長游坦之威風而貶低了蕭峰,二版刪了。

22.  蕭峰一腿掃向游坦之,一版說游坦之拳腳上的功夫全是學自阿紫,即使丁春秋親自接戰,也遠遠不及蕭峰天下無雙的拳技腳法,何況是自阿紫處學來的一些平庸功夫?但蕭峰與星宿派掌門人丁春秋真的有一版說的差距這麼大嗎?二版改為拳腳上功夫全是學自阿紫,那是稀鬆平常之極。總而言之,不管一版還是二版,金庸就是要接上游坦之「兩隻小腿脛骨同時折斷」這般結果。

23.  慕容復以判官筆射向段譽,蕭峰一招「見龍在田」,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為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向慕容復射了回去。一版說,這一下連蕭峰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來只想以掌力將判官筆拍飛,以解那段譽的困厄,沒想上近年來掌力在不知不覺中已大有進境,一拍之力,居然能將一根純鋼的判官筆擊彎,恰巧又轉而射向對方。這是無意中的巧合,旁觀群雄卻瞧得目瞪口呆,無不駭然,都道他這一筆既含猛勁,又蓄巧力,實是匪夷所思。二版將這段全刪,想來一是蕭峰連自己的實力也不自知,太傷蕭大俠的英明,二是蕭峰拍掌後,判官筆射向慕容復,竟然能稱「巧合」,這又太傷蕭大俠的高強的武名。

24.  余婆向玄慈瞌頭,一版說玄慈用上了八分內力,本想將余婆托了起來,那余婆身上只是微微一震,竟沒給他這一拂托起。一版的說法,玄慈用八分力都托不起余婆,余婆的功力當是高於玄慈。二版將「八分內力」改為「五分內力」,以免損及玄慈的武功層次。

25.  慕容復以判官筆刺向段譽,一版說譽在危急之間向左一側,判官筆的筆尖沒能正中胸膛,卻已深入右肩,自前至後,直透而過。但若如一版所說,段譽可不是張無忌,練過《九陽真經》,他能瞬間又恢復戰力麼?二版改為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一側,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二版削弱了段譽的傷勢。

26.  慕容復為蕭峰所敗,欲持劍自殺時,一版說只聽得破空之聲大作,一件暗器從二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山頂的廣場,撞向慕容復手中長劍。但「二十餘丈」的話,慕容博的功力看來是遠高於黃藥師的「彈指神通」了。二版則將「二十餘丈」縮為「十餘丈」。

27.  蕭峰見到蕭遠山所扮黑衣僧,極是喜歡。一版說蕭峰的眼光何等銳利,一個人的聲音相貌或許過後難再記憶,但身法武功,只要一入他的眼睛,那便終身不忘,何況那黑衣大漢救他入川,曾和他拆解數十招之多。二版將此段刪了。

28.  灰衣僧與黑衣僧見面後,一版的對答是,白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探查一件事的真相。」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是為了探查一件事的真相。我要查的事情,已經探明了,你的事呢?」一版蕭遠山要探的事,就是雁門關血案的來龍去脈,但慕容博是操弄兩造鬥爭的小人,他要查什麼?二版改為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為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二版的兩人都是為了竊書而來。

29.  一版函谷八友來臨時,帶著康廣陵的徒兒阿碧。二版至此均未寫阿碧是康廣陵徒兒之事,阿碧也沒隨函谷八友上少林。

30.  菊劍持酒射向虛竹,丁春秋卻將酒水加毒反射虛竹。一版說菊劍站得較近,阿碧正要奔到慕容復身前拜見,身沾毒雨,當即倒地。二版因沒了阿碧,自也無阿碧中毒之事,改為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31.  虛竹對丁春秋種生死符後,一版解釋說,這生死符既是外來的一種內勁,中符者倘若不會武功,受害者極輕,越是內功高強,強加抵禦,則受到的感應越是厲害。二版刪掉了這邏輯欠通的一段解釋。

32.  玄慈決意仗責虛竹,執行少林寺戒律,一版星宿派門人大叫:「我家靈鷲宮主人乃武林盟主,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二版刪去了「武林盟主」之稱,改為星宿派門人只道:「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

33.  葉二娘知虛竹是親生愛子後,接連向虛竹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一版說要知葉二娘自被游坦之一掌擊的暈死過去,醒轉之後,功力已然大不如前,原本最擅勝場的輕身功夫,更是及不上從前的一半。二版既刪去了游坦之擊傷葉二娘之事,也刪去了葉二娘最擅輕功之說,這段二版自是全刪了。

34.  與蕭遠山相認後,一版蕭峰取出的石壁遺文拓片,是一張摺疊好的黃紙。但黃紙怎能經得起蕭峰行走江湖中的汗濕雨淋呢?二版改為是一張縫綴而成的大白布。

35.  玄慈當眾指出當年假傳訊息,導致宋遼武人之戰的元兇是慕容博後。一版說蕭遠山三十餘年的怨毒,蓄積已深,對玄慈仇無可解,蕭峰對玄慈的遭遇,卻不禁起了憐憫之心。二版刪去了這段兩人的心理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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