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逝後，蕭峰與阿紫私訂終身

《天龍八部》第二十六回版本回較

    在金庸筆下，越是一出場就身負武藝的主角型高手，面對的人生考驗就越嚴峻。《天龍》的蕭峰被中原群俠圍剿，揈出宋國；《笑傲》的令狐冲被岳不群逐出華山派師門；《連城》的狄雲慘遭萬圭斷指，並下入獄中。

    當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身為主角俠士幕後操盤手的金庸，幫大俠關了一扇門，自然就會再幫他們開一扇窗。「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蕭峰遠離中原，卻得在遼國當起「南院大王」；令狐冲脫離師門的枷鎖，如花美眷任盈盈已在師門之外相候；而狄雲衝破牢獄，美好的人生與美麗的水笙都在等著他。

    這一回，就是蕭峰「回歸契丹祖國之卷」。且來看看不同版本的故事。

    話說蕭峰為救阿紫，北走女真，卻意外與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相鬥，並擄得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甘為蕭峰的奴隸，書中解釋，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於俘獲者私人的奴隸。關於契丹與女真的風俗，一版還說，其實不論東西南北，野蠻部族中都有這般規矩，所有的奴隸，都是俘虜來的敵人。二版刪掉了這段。

    將「契丹」與「女真」說成「野蠻部族」，或許一版《天龍》的年代許可，但時至今日，卻是萬萬不可了。

    為蕭峰所擄後，一版耶律洪基向蕭峰說道：「主人，你英雄了得，我受你俘獲，絕無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三車、白銀三十車、駿馬三百匹奉獻。」

    但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計數豈能如此馬虎？「一車」能裝多少，莫非要自由心證？

    二版將耶律洪基的「自贖之金」，改為：「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因為計數單位已改，一版完顏阿骨打的叔父頗拉蘇漫天要價：「你是契丹大貴人，這些贖金大大不夠，蕭兄弟，你叫他送黃金三十車、白銀三百車、駿馬三千匹來贖取。」二版也將贖金部分改作「蕭兄弟，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

    聽聞頗拉蘇的要價，耶律洪基一口答應，帳中一干女真人聽了都是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版說要知契丹、女真兩族族人雖然文化低落，知識不開，但相互交往之際卻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說過的話後來不作數之事。

    這裡跟前段一樣，又將契丹與女真說成文化低落的野蠻民族。為了維持小說在民族觀點上的平等性，以免落入「藐視其他民族」的爭議，金庸在二版將這段改為契丹、女真兩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說後不作數的。

    最後，耶律洪基送來了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錦緞一千匹、上等麥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尚有諸般服飾器用。

    一版說，蕭峰看了禮單，不禁嚇一大跳。可知一版的蕭峰是識得契丹文字的，但二版為強調蕭峰的草莽性格，改為蕭峰接了禮單，對室里隊長笑道：「費心了，你請起吧！」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而後由室里報告禮單內容。

    後頭再說回新三版的改寫，新三版此回最多的修訂，乃在幫蕭峰與阿紫的感情加溫。

    話說阿紫在蕭峰照顧下好了幾分，遂與蕭峰並騎出遊。

    二版說兩人並騎，阿紫倚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新三版又加說，此時的阿紫頗為溫順，往日乖戾再不復見，蕭峰從她身上，隱隱也看到了一點阿朱的影子，午夜夢迴，見到秀麗的小臉躺在自己身邊，幾乎覺得阿朱死後復活，悽苦之情，竟得稍減。

    而對於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掐，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的阿紫。二版蕭峰心想：「她本來是何等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卻給我打得半死不活，變得和骷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

    新三版的蕭峰則對阿紫的印象更好，這段蕭峰的心思新三版最後加寫三句：「這大半年來，她性情溫和體貼，只怕從前的刁惡脾氣都已改好了。」

    而後，阿紫問起蕭峰，二版阿紫問：「姊夫，你那天為什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我？」新三版將阿紫的話改得更溫文有禮：「姊夫，只因我先用毒針射你，你才這麼大力打我，是我先不好！」

    接著，阿紫又問起蕭峰知不知道她為甚麼用毒針傷他，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二版阿紫歎了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

    新三版將阿紫的話加寫為：「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總而言之，我不是想殺你，如真有人要殺你，我會捨了性命救你。阿朱待你有多好，阿紫決不比姊姊少了半分。」

    新三版不只阿紫勇於示愛，在蕭峰心中，也將阿紫當作「阿朱的影子」。何謂「影子」？《神鵰》中，因為陸無雙發怒的神情有小龍女的「影子」，楊過便以「媳婦兒」對陸無雙相稱；此外，在新三版的《射鵰》中，黃藥師被弟子認為暗戀梅超風，而後至慶元府與臨安府娶回馮衡，馮衡比梅超風小幾個月，也頗有梅超風的「影子」。既然心裡已將阿紫當作「阿朱的影子」，因阿紫睡在身邊而生喜悅，蕭峰對阿紫的愛情，就算不明確至少也頗曖昧了。

    關於蕭紫兩人的感情，在第二十七回，蕭峰與阿紫陷出耶律洪基的叛國風暴，兩人面臨性命之憂時，先是阿紫向蕭峰道：「姊夫，我本來不明白，姊姊為甚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接著，新三版阿紫再較二版多向蕭峰道：「因為你全心全意的待人好，因此我也像姊姊一樣的喜歡你。」阿紫再一次坦然告白。

    而後，新三版較二版加寫了更深入的一段。這段是阿紫低頭沉思，突然一本正經的道：「姊夫，我不是怕回去受師父責罰，他最多不過殺了我，殺就殺好了。我是捨不得你，我要永永遠遠陪在你身邊。在你心裡，將來也要像愛惜阿朱那樣愛惜我。」蕭峰只道這也是孩子話，況且明天陪著義兄死了，又有甚麼將來，此時不忍拂她心意，便點了點頭。阿紫雙目登時燦然生光，歡喜無限。

    這段增寫非常明白，阿紫所謂「在你心裡，將來也要像愛惜阿朱那樣愛惜我。」所謂「阿朱式的愛惜」，當然就是結為夫妻，蕭峰也點頭答允了。就算當時面臨生命之危，這總也就是「私訂終身」。而若說蕭峰只是因明日將死，就點頭答允阿紫的婚約，全無愛情的基礎，誰人能信？難道處於當時的境況，任何一個契丹老太婆或小女孩要蕭峰「將來也要像愛惜阿朱那樣愛惜我」，蕭峰也都會因明日將死慨然應允嗎？

    新三版的改寫，金庸要告訴讀者的，總歸是一句話「蕭峰愛上阿紫了」，阿朱芳魂已遠，大俠蕭峰總不能老當鰥夫，信奉「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專情的，信不信由你了」的金庸，於是當起了月老，小姨子取代了姊姊，終於贏得了姊夫的愛情。

【王二指閒話】

    金庸小說中，除了不涉歷史背景的《笑傲》與《俠客行》外，只要武俠故事與歷史相扣，金庸總會把江湖人物的武鬥拉抬成國際間的武術之爭。

    金庸書系中的「外國武力」概分兩類：

一、領導族群就是武學團體：如《書劍》中的霍青桐，即是回族族長木卓倫的女兒，《射鵰》的射箭好手哲別則為成吉思汗納編，成為蒙古的軍事集團之一，再如《天龍》中的保定帝段正明一族，本就是大理皇族，而高昇泰及三公四衛，亦皆國之重臣，又如《天龍》中的和哩布與完顏阿骨打一家，亦是身居女真族族長的領導族群。

二、領導族群供養武林高手：「外國」政府對待武林高手，跟中國政府最大的不同是，「外國」政府為求國家武力的精進，往往奉武林高手如國之上賓，頗加禮遇，並拉攏及納編武林高手成為國家攻擊或防禦的軍事力量。如《射鵰》的完顏洪烈在尋找《武穆遺書》時，即求助於歐陽鋒、靈智上人、沙通天、侯通海等一干「傭兵」，《神鵰》的忽必烈南征時，除奉金輪國師為蒙古國師外，更以「蒙古第一勇士」的榮銜吸納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麻光佐等效命於軍前，再如《倚天》的汝陽王府中，不僅有來自西域金剛門的阿二、阿三，亦有出身中土的成崑、玄冥二老、方東白，又如《天龍》中的耶律洪基，也有意任命武學高手蕭峰為平南大元帥。

    與外族相較，只有中國的民間才有像少林派、武當派之類的武術團體，以及黃藥師、楊過這般的武學高手。按理說來，「藏武於民」的中國，國民的平均武藝水平應當遠勝於外國，然而，從《天龍》到《倚天》，自北宋到元末，顯見中國的武功水平根本及不上契丹、西夏、吐藩、女真、蒙古，任何一個外族。

    若以武俠小說而論，原因或許是：

一、中原武人擅於藏私：慕容博妄言欺騙玄慈一行，說契丹人將豪奪少林寺秘笈，並於軍中教習，這雖是慕容博之語，卻也顯出契丹人樂於分享的民族 性。反觀宋人的少林寺，平時口誦佛號，口頭上萬事皆空，但實質上卻也不願將少林秘笈獻給北宋軍隊，以增強北宋武力。不只少林寺，武當、峨嵋、華山、丐幫等等，派派皆以擁有私藏秘笈，得以傲視武林為榮。

二、中原武人善長內鬥：中原雖有民間武力，但武術團體並未能將武力拿來對付異族，反是以從內鬥中稱霸中國為樂。因此，於南宋時，全真教一意要壓倒古慕派，而在元末時，明教與丐幫互相掣肘，少林派與武當派互爭高下。這些幫派絕不肯「團結為國」，一心只想從中原的爭霸中勝出為「武林至尊」。

三、中原武林器小不能容人：成吉思汗知郭靖為漢人，仍以「金刀駙馬」相許，忽必烈明知楊過是漢人，仍邀其參與謀殺郭靖的計劃，反觀北宋武人，一聞蕭峰是契丹人，馬上群起排擠，非殺蕭峰而後快。因中原武林無法容人，排他性太強，反而增強與外族的對立。

    中國武人往往將「愛國」掛在嘴上，也願意合組「抗蒙保國盟」之類的愛國聯盟。然而，不聽口號，光看成果，中國有了這些武人，孱弱依舊，就知道比起幫派的私利，各門各派只把「國家」與「民族」擺到微不足道的幾分！

第二十六回還有一些修改：

1.      蕭峰在茫茫森林中，二版說他吃了二十幾隻草菌後，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新三版再加一句「並給她輸送內力」。

2.      二版說蕭峰打老虎，是雙掌齊出，這一招「排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但蕭峰的得意功夫不是「降龍廿八掌」嗎？怎麼又變成了「排雲雙掌」？新三版改為蕭峰右掌運勁推出，這一招「見龍在田」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

3.      蕭峰隨完顏阿骨打返其部落，二版說一路向西，走了兩天，到第三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勢，說道離族人已近。但若「一路向西」，豈非走到大遼國去了，新三版改為「一路向東」。

4.      阿骨打邀蕭峰同去獵熊，二版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自己盡可放心出獵，便欣然就道。新三版的蕭峰較細心，改為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自己盡可放心出獵，便託一個女真人照料阿紫，跟著阿骨打欣然就道。

5.      耶律洪基為蕭峰所擒後，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耶律洪基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你怎配問我？」。新三版加說，耶律洪基說的是女真話。

6.      警告耶律洪基：「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麼一劈，那便如何？」時，一版蕭峰是左手一翻，從腰間拔出佩刀，右指在刀刃上一彈，錚的一聲，一柄精鋼鑄成的好刀登時斷為兩截。但蕭峰又不是黃藥師，難道也會「彈指神通」？二版改為蕭峰左手一翻，從腰間拔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一地聲，一柄刀登時彎了下來。然而，擅長「降龍廿八掌」，平日少用兵器的蕭峰，身上又怎能有「佩刀」？新三版改為蕭峰左手一翻，從腰撥出半截斷矛，右掌擊向矛身，拍的一地聲，半截斷矛登時彎了下來。

7.      義釋耶律洪基時，二版蕭峰道：「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我，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新三版在「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之上，加了「何況大家都是契丹人」一句。耶律洪基聞言，新三版較二版加寫，說他「聽蕭峰說是契丹人，還不甚信。」而後，耶律洪基說要將贖金加十倍，二版蕭峰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新三版蕭峰則先說一句：「甚麼贖金都不要。」最後，因感念蕭峰之誠，二版耶律洪基道：：「蕭英雄，你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如何？」新三版耶律洪基加說為：：「蕭英雄，你說是我契丹族人，又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如何？」

8.      蕭峰與耶律洪基結義時，一版耶律洪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比恩公大了一十一歲。」二版改為「比恩公大了一十三歲。」新三版再改為「比恩公大了八歲。」

9.      蕭峰給耶律洪基看他胸口的狼頭，二版耶律洪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新三版耶律洪基加說為：「你是我契丹的后族姓蕭的族人。」

10.  阿紫的病在夏去秋來間漸好，新三版較二版加寫，她神智一清，便學說女真話和契丹話，她學話遠比蕭峰聰明，不多久便勝過了蕭峰。

11.  說起「星宿海」，二版阿紫說：「我們的星宿海雖說是海，終究有邊有岸。」新三版阿紫改說：「我們的星宿海雖說是海，其實是一大片沼澤和小湖而已。」

12.  蕭峰與阿紫見契丹人圍獵射鹿，二版兩人聽契丹人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新三版改為「射鹿啊，射鹿啊！這邊圍上去。」

13.  蕭峰隨阿骨打回女真部落後，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一版還說，阿骨打是女真族中大有權勢之人，他的帳幕寬大舒適。二版刪了此話。

14.  蕭峰在女真族，打得不少野獸，換了人參來給阿紫當飯吃。一版說當世除了皇帝的公主，只怕再也無人吃得起。這說法未免太過武斷，二版改為縱是豪富之家。如有一位小姐這般吃參，只怕要吃窮了。

15.  擊敗耶律洪基領頭的契丹人後，一版蕭峰向耶律洪基道：「你叫他們送四匹馬過來。」二版將「四匹馬」改為「八匹馬」。

16.  蕭峰義釋耶律洪基，並與之結為兄弟後，因記掛阿紫傷勢，對耶律洪基道：「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屬牽掛。」一版耶律洪基點頭道：「甚好，今日倉促之際不及多談，咱們既是結成了兄弟，以後要多多親近才是。」二版將一版耶律洪基此話當「冗話」刪了。

17.  蕭峰獵熊，以熊膽治阿紫。一版說，也是阿紫命不該絕，那長白山邊正是多產人參、虎骨、熊膽之地，而蕭峰又有這等身手，源源的給她尋來。如此過了兩月有餘，阿紫已吃了二十餘副熊膽，傷勢竟是大愈，胸口被打斷的肋骨已一一接上，偶爾也可連續說上七八句話。蕭峰心下大慰，看來阿紫的性命已經挽回，只須在長白山下再住得幾年，痊癒也是有望。這一段二版全刪了。

18.  至女真族送禮的契丹隊長，一版原無名字，二版有了名字，即「室里」。

19.  蕭峰與阿紫至大草原，一版說草叢間虎豹豺狼種種野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但身居食物鍊頂端的虎豹猛獸真有這麼多嗎？二版改為草叢間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20.  契丹人圍鹿，一版是騎兵從三面逼了過來，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二版改為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