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改名「郭格拉底」

《射鵰英雄傳》第三十九回版本回較

    因為郭靖不願參加蒙古的攻宋計畫，在成吉思汗威逼下，李萍只好自殺以免郭靖被要脅。李萍去世後，郭靖則離開蒙古，隻身南下。

    此時的郭靖，在母親過世，女朋友黃蓉也失蹤，自己又前途茫茫之下，整個人陷入憂鬱的谷底，他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全都不對頭了，因為他的人生觀是「當好人」，而他目前的學習目標是「學好武功」，但他要自問的是，學武功，卻連媽媽與女朋友黃蓉都無法保護，而想要「當好人」，卻又讓自己變得婆婆媽媽，無法當斷即斷，尤其感情一事，因為在黃蓉與華箏之間不敢快刀斬亂麻，明確果決地決定自己要跟誰結婚，讓自己、黃蓉與華箏陷入更大的痛苦。

    郭靖又想了想，學武的目標是「打人殺人」，因此學武根本只有「害人」，但自己的專長只有學武，不學武到底人生還能做什麼？再往深處問，自己到底活在世上做什麼？是不是該早點去死？但若真要死，母親當初生他養他又為了什麼？

    問完自己的問題，接著轉而問「真理」，江南七俠與洪七公，個個是俠義之士，卻又人人非死即傷，而歐陽鋒與裘千仞兩個人多行不義，卻是逍遙自在。到底世間有沒有「天理」？究竟人間怎麼分「正義、邪惡」？為何是「善有惡報，惡有善報」呢？

    二版郭靖在憂鬱狀態下的覺察與反思就到這裡，但新三版整整加了兩頁的篇幅，加長郭靖的哲學性思考，郭靖似乎瞬間改名「郭格拉底」了，因為問題極為深入，答案也極為圓融。

    新三版加寫的一大段，是由郭靖想到自己請求成吉思汗饒恕撒麻爾罕城的百姓開始的，他自問，撒麻爾罕人不是中國人，而是跟自己不同種族的外國人，救了他們是對還是錯？是不是親人才該救，不相干的人，理當見死不救？

    後來，郭靖又馬上想出了答案，他回想起洪七公在海上救了惡棍歐陽鋒，於是得到結論，就是做人要講「義」，所謂「義」是，中國人有危難該救，外國人有危難也該救，該做就要去做，不可計算自己是否有利，或有多少利益。

    最後，他的思考又轉向靈魂學，他想到黃蓉掉入沼澤，自己要救她卻救不到，但自己一片真愛之情，黃蓉死了，不管在天上還是在陰間，既已脫離肉身，成為更全知的靈魂，應該對自己的心意完全明瞭了。

    這就是新三版增寫的一段，如果再配一段「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背景音樂，郭大俠幾乎就是郭教主了，他彷彿由江湖的世界一躍而進入了宗教之頓悟禪喜。 

【王二指閒話】

    金庸小說近年來幾次入選語文教材的段落，一次是《射鵰英雄傳》的「大是大非」一回，就是我們上面討論的這段，其摘錄入選為初中語文課本，另一次是《天龍八部》的「蕭峰率領燕雲十八騎上少林寺」一段，選入全日制高中二年級語文讀本，最新的一次則是《飛狐外傳》被選入北京市的高中語文課本。

    我覺得，若要在金庸小說中選擇代表金庸文筆的橋段，《天龍八部》的「蕭峰率領燕雲十八騎上少林寺」應該會比《射鵰英雄傳》的「大是大非」更適切，因為相較起《天龍八部》以文字將武俠世界表演的淋漓酣暢，《射鵰英雄傳》的「大是大非」的哲學性質比較濃，「文以載道」的意味比較重，當然，這種看法是見仁見智的。

    關於新三版加寫了郭靖的人生思考這一大段，我們可以發現改版過程中的一種有趣現象，試以金庸的創作年齡來看，一版《射鵰》於1957年在「香港商報」連載，是年金庸33歲，二版《射鵰》修訂於1970年至1980年之間，當時金庸約50歲上下，而新三版《射鵰》完成於2003年，這一年金庸已79歲。金庸在中年與老年時，兩度修改自己青年期的創作，於是，發展出一種現象，就是他筆下的郭靖、黃蓉並沒有長大，不管怎麼改版，都還是原來的年輕人，但在背後掌理大全局的金庸，卻隨著年齡而長大了。

  而在改版時，金庸以更成熟的智慧，回頭對他筆下的主角「灌頂」，這彷彿是逍遙子將數十年功力灌入虛竹體內一樣。郭靖在改版後，忽然一下子「早慧」了，原本是陷入憂鬱無助的徬徨青年，新三版這麼一加寫，郭靖似乎剎時膨漲為佛教「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或基督教「要愛鄰人，像愛自己一樣」，擁有宗教全人觀的悟道者。

  郭靖若真的從思想到言行都早慧，那當然很好，但思想是因改版而改寫了，金庸卻沒有改變郭靖在二版的行為，因為在《射鵰》中，他馬上要去助守青州，也即將在《神鵰》中助守襄陽。

  若真以郭靖在新三版的頓悟，他應該已經跳脫出傳統「漢族掛帥」的思路，把宋蒙、宋金之爭都視為蝸牛角上的無意義爭戰，而戰爭還會造成無數黎民的死傷，。郭靖理當會變成「反戰」的「和平使者」，畢竟守青州、襄陽是為了保大宋百姓之命，但若為了固守宋城，傷害來攻的金人或蒙軍，郭靖理當也會於心不忍，在這樣的思維下，郭靖應該擔任「調停者」的意願會比較大，怎麼他又會變成「但使襄陽郭靖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守城將領呢？

  若真要再做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只能說，新三版加寫的那段，只是郭靖的靈光一閃，一時頓悟後，也就丟到腦子後面去了，至於郭大俠的選擇，還是必須在襄陽的守城工作與對蒙抗戰中，流血流汗地度過一生。

第三十九回還有一些修改：

1.      歐陽鋒練功後，再回山洞請黃蓉解經，二版是僵直倒立，抓起圓石撐地，倒

立而歸，新三版改成翻半個筋斗，挺直站立，邁步回去。

2.      郭靖聽到歐陽鋒背的梵語《九陰真經》，二版是自己隨意亂寫的，新三則是洪七公教他不可改動奇文怪句，因此歐陽鋒所背卻是一字不錯的真經內容。

3.      黃蓉要周伯通叫她三聲「好姊姊」，就教他制服沙通天等人之法，二版周伯通真的叫她三聲「好姊姊」，新三版周伯通第三聲則頑皮地叫她「好阿姨」。

4.      新三版加寫黃蓉倚在郭靖懷中時，因黃蓉慣穿軟蝟甲，因此「凡靠在郭靖身上，必慣於使得甲上尖刺不會刺痛郭靖」，這是要解除讀者的疑惑：「為什麼黃蓉穿軟蝟甲還能依偎在郭靖身上？」。

5.      新三版加寫洪七公要殺惡徒前，「丐幫查得清清楚楚，證據確實，一人查過，二人再查，決無冤枉」，這才殺他，這段加寫是為避免洪七公對「惡徒」的認定過度主觀。

6.      周伯通要丘處機將沙通天四人帶回關押，一版是囚禁在清虛觀十年，二版改到重陽宮二十年，此乃因為重陽宮在《神鵰俠侶》中已成為全真教重鎮，改寫後可以跟《神鵰俠侶》相扣合。

7.      洪七公自稱殺過的惡人，一版是五百三十一人，二版減為二百三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