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老師導讀《元史》
《射鵰英雄傳》第三十八回版本回較
成吉思汗鐵蹄踏及歐亞洲,但隨著統一的疆土擴張,年紀也逐日漸老,一代天驕也得開始面對生死的問題。因為聽說宋人有「道士」,可以教人「長生不老」,成吉思汗遂請郭靖推薦名師一位,郭靖思考之後,舉薦丘處機。
蒙古鐵騎攻下花剌子模後,丘處機也於此時來到 撒麻爾罕城,丘處機見到成吉思汗後,開始吟誦他的詩作,作品中甚至還針對沿途所見成吉思汗兵威與百姓所受爭戰屠戮之苦,成詩曰:「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萬靈日夜相凌遲,飲氣吞聲死無語」,此詩一誦,似有反對成吉思汗大軍一路殘害生民之意,如此逆龍鱗的詩作,連當翻譯的耶律楚材都不太敢直接翻譯給成吉思汗聽。
成吉思汗單刀直入,問丘處機中華的長生不老之術,丘處機只跟他說「道家練氣」,可以「卻病延年」,一句話之後,就開始開導成吉思汗,要想練「氣」,心中要有「善」,心中若要有「善」,就要知道「兵者不祥之氣」,不要輕啟戰端,而且「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與天下」。
成吉思汗內心大概很納悶,原本發函邀請的,不是教人「長生不老之術」的道士仙人嗎?怎麼來的是「人道組織」與「反戰團體」的代表?話不投機半句多,就請郭靖帶丘處機下去休息了。
而後成吉思汗攻佔花剌子模,丘處機也隨軍隊東歸回蒙古,成吉思汗雖覺得這番找丘處機來當心靈導師,來的竟是個「文不對題」的怪道士,總還是尊重他的意思,少殺幾個人,因此丘處機真的救了不少鐵蹄蹂躪下的黎民百姓。
「長春真人西遊記」這段故事,《射鵰》的三個版本都一樣,但在一版中,丘處機東歸一段,忽然蹦出一段《元史》,金庸摘錄《元史》,將丘處機的故事,來了段章回小說中偶會使用的「有書為證」,我將這段二版中已刪掉的《元史》直接褫錄過來,還原給大家看一下。一版中提到《元史.丘處機傳》中云:「太祖(即成吉思汗)時方西征,日事攻戰。處機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殺人。及問為治之方,則對以敬天愛民為本,問長生久視之道,則告以清心寡欲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錫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書之,且以訓諸子焉。於是錫之虎符,副以璽書,不斥其名,惟曰神仙。」後來蒙古軍攻金,丘處機更全力救民,《元史》中云:「由是人奴者,得復為良,與濱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
哇!前面提到一大段丘處機來到成吉思汗的故事,原來是金庸老師要導讀《元史》了,同學們!還不快快坐好!再不仔細聽講,二版可是把「元史導讀」這堂課可取消了呢!
【王二指閒話】
這幾年的武俠電影流行「虛擬」,譬如「夜宴」的時代是唐末「厲帝」之年,唐朝是有的,「厲帝」卻是虛擬的;「墨攻」中革離在戰國時代助守「梁城」,戰國是有的,「梁城」卻是虛擬的;「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故事主角是後唐「大王」,後唐是有的,「大王」卻是虛擬的。因為「虛擬」,故事就不必受到歷史拘束,在天馬行空的創作時,編導演跟觀眾都明白,這只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不必把它當史實,認真考究。
金庸武俠小說常跟歷史相結合,而金庸的風格,卻不是「虛擬歷史」,而是真正有史料為本的史實,也就是把他的江湖人物安插到真實的歷史中,成為「歷史武俠小說」,而因為牽涉史實,就不能天馬行空,恣意而寫,有時將人物寫到暢快時,歷史又突然出現,把人物從江湖逮捕回史書中,因此減少了淋漓發揮的感覺,像丘處機的故事就是一個例證。
將歷史人物寫到武俠小說中,我粗略分成三種狀況:
一、歷史人物並未正式出場:歷史人物由江湖人物來緬懷講述,如此的歷史人物寫來並不須改變其史料上的作為與形像,如《碧血劍》中的袁崇煥,《射鵰英雄傳》中的岳飛,都由江湖人物來懷念其言行,因而可以保持人物原本的史實風貌。
二、歷史人物與江湖人物相接觸:既然是「歷史武俠小說」,小說中的江湖人物一定會與歷史人物接觸,但名為「武俠小說」,就必須以江湖人物為核心,因而歷史人物須對江湖人物俯首稱臣,如《射鵰》中,成吉思汗要問「英雄」之意於青年郭靖,又如《神鵰俠侶》中,楊過可以殺了蒙古大汗蒙哥,再如《鹿鼎記》中,索額圖、康親王等王公大臣都得對韋小寶諂媚巴結。
三、將歷史人物直接借將過來當江湖人物:將歷史人物改頭換面,重新上妝,也可以變成江湖人物,如《天龍八部》中的段譽就是,而《射鵰》中的丘處機顯然也是由歷史人物直接套上江湖大衣,就橫劍變成了武林英雄。若想引用史書當武俠書中歷史人物的佐證,前面的一、二類還可以,但第三類因已重做人物塑形,就真的不宜再佐以史料了。
丘處機從「歷史劇」轉台演「武俠劇」,他的名字還叫「丘處機」,但從靈魂到肉體,都彷彿經過道教說的「奪舍」,已經換了一副新靈魂與形貌,不再是歷史上修真練氣的丘處機,而是江湖上仗劍橫行的俠客。
成吉思汗想要對之問「道」的丘處機,是歷史上那個全真教修道人「丘處機」,而不是《射鵰》中這個脾氣暴燥的俠客丘處機,這個俠客丘處機,單是為了王道乾獻媚於金國,政治理念與他不合,就一劍把王道乾的頭顱割了下來,他根本是「民族主義者」與「政治狂熱者」,哪有一點修道人的樣子?若是《射鵰》中的丘處機可以當成吉思汗的「心靈導師」,那麼,《水滸傳》中的花和尚魯智深與行者武松,也都該被視為神僧,而由大宋政府延聘當國師才是。
金庸在二版將那段《元史.丘處機傳》刪了,真的是刪得好,畢竟「武俠丘處機」並不是「史實丘處機」,用《元史》來佐證《射鵰》,未免蛇足。但說真的,真如《射鵰》中描述,動不動就大動肝火,與人械鬥的丘處機,脾氣如此暴燥,只怕高血壓、心臟病纏身都還不足為怪,怎還能教他人養生之道?
就算把「成吉思汗問道於丘處機」這段在改版中直接刪除,那也無所謂,畢竟在《射鵰》中,若要講那些慈悲之道,郭靖來講,遠比那個「俠客丘處機」踏實多了。
第三十八回還有一些修改:
1. 小紅馬的紅色汗珠滴在地上,二版說像櫻花,新三版則說像桃花。
2. 郭靖跟歐陽鋒在石室中相鬥,郭靖打不過歐陽鋒,新三版加了一段解釋,說是因為「歐陽鋒真正所長乃蛤蟆功內力,而內力修為全仗積累,非幾下奇妙巧招可以達成」。
3. 歐陽鋒在石室上所用的武器,二版是木棍,新三版改為鐵棍。
4. 郭靖埋葬母親之後,二版說他「傷痛過甚,卻哭不出來」,新三版改為「傷痛中伏地痛哭」。
5. 黃蓉在雪地上東繞西轉迷惑歐陽鋒,一版郭靖認為黃蓉是依武穆遺書所示之法,二版則說黃蓉是使用黃藥師的奇門之術。
6. 歐陽鋒在雪地中按住郭靖穴道,一版是按「靈台穴」,二版改為「陶道穴」。
7. 郭靖跟歐陽鋒的石室對打,一版郭靖拆了一百餘招,被歐陽鋒一掌抹到脅下而制服,二版只拆了三十餘招就被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