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風獨上樓,靜安慧眼信推求。
詞家憔悴衣寬意,應喜尋它妙和酬。
在詩詞界名滿華人界的葉嘉瑩教授,今年六月初,又開始在溫哥華上課談論宋詞。在上課中提到韋莊(836-910)的「思帝鄉」一詞:「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說,這首詞有一種孔子在「論語」所說的「擇其善者而從之」和屈原「離騷」的「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的堅持和擇善固執意味。
這句話一說出來,台下馬上就有人不以為然,說韋莊當時年輕寫這首詞,真的有想到論語和離騷?還是後人想得比作者更遠?
葉教授笑一笑說,在外國的文學評論家常談到文學的potential effect。她舉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第二十六則所載的評論為例。王國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依照王國維的意思,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
一、 在堅苦、困難的環境中,獨排眾議,有與眾不同的理想和堅持,這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二、 為著這個理想持續努力追求,不放棄,不退縮,為它衣帶漸寬,為它消瘦而不悔。這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三、 在堅持努力追求的過程中,歴盡風霜,終於成功隱然出現,有著一種豁然的喜悅。這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王國維說古今大人物必經的三種境界,其中所提到的詞,原文是這樣的:
(1) 晏殊【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別離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2) 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3)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些詞看起來都是傷春怨別,談情尋愛,這三首詞的作者,恐怕都不會把他們的詞與大人物的成功階段相比擬,然而王國維的potential effect,就可以講出它的奧妙來。
然而不是每一個作者的詞,都可以令人看出更高的境界,必須大詞家的詞才有這樣的可能。這就是為什麼大詩人、大詞家,不太願意自己解釋自己的詩詞的原因所在。因為作者對自己的作品一解釋,往往是一種限制。詩詞的餘韻不盡,含蓄未吐,才是詩詞令人嚮往心儀、回味咀嚼妙處之所在。
每次我在對大學法律系學生上課,第一堂課,都會提到王國維所說的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的三種境界。我鼓勵學生,讀書不要一定去尋求作者的原意。對一部作品而言,它就像法律一樣,法律經由立法者訂出來,就已經脫離立法者的掌控,而成為一種客觀的社會規則,這規則的解釋,不一定要按照立法者的意思,而更應按照最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以及社會最客觀的需要去解釋。同樣的,一部作品出現,它也脫離了作者的掌握,讀者可以為了自己的需要加值利用,只要它不侵害智慧財產權。
一部作品,對一個學者而言,他可能會去追求作品的作者的原意,然而聰明的讀者才知道哪些是適合自己的,哪些是不適合自己的。每一個讀者都各取所需,懂得利用作品,從作品中得到啟示或印證。
作者的作品,是第一次的創作,讀者的品味和更進一步的理解,是原作品的再創作,是原作品的衍生著作。讀者對作品的進一步體會和解釋,是對作品的加值。
不要認為你對原書的見解和理解,絕不會超過作者。我的讀者讀我的書,有時會告訴我他們特別喜歡的文章或字句,而且把他們喜歡的理由和理解講出來,這些理由和對書的理解,往往超過我當時的想法,甚至比我的想法更深入。
無論思想家、哲學家、詩人、文學家、藝術家,當他們把話說出來的時候,這些思想(指idea部分,不是expression部分)已經成為「公共財」,這些公共財成為人類共同的資產,只待人類去開採、提煉、選用。它是不是真理並不是絕對的,它只適合某些人,不一定適合所有人。對適合的人是真理,對不適合的人不是真理。
古代的經典,有無數的讀者,也有無數的知識精英去研究它、註解它。這些研究和註解,往往已經超過原經典的意思,形成一種新的衍生創作,這就是經典著作的生命所在。佛教的般若心經和老子的註解,可能都已上千,這些註解千奇百怪,可能作者再生,都會如同王國維所說的:「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然而王國維的「讀者的境界」,在某一方面來說,的確超過「作者的境界」。
我們在閱讀佛經、聖經,乃至老子、論語等人類的經典,如果以現代的觀點,以更高的境界來閱讀。那麼像王國維的這種超過「作者境界」的高度「讀者境界」,把男歡女愛的詞,昇華到成功的大人物的人生境界,就會不斷出現。我們的文化傳承,就需要不斷有像王國維這種高度「讀者境界」的好的讀者,也許這樣的讀者,才是作者的真正知音,因為他可以與作者切磋觀點,如同詩人的互相唱和一樣。
目前在法律的解釋上,尋求當時的立法原意的主觀說,已經不是唯一,甚至是非主流的法律的解釋方法。讀書的目的在於「用書」,我們這個百家爭鳴的時代,要對傳統經典加值,實在需要有更多的「王國維」。
(本文寫於2006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