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一記痛罵的阿難尊者,見老師走進了禪室,便去找到了坐在比丘群中的另一名尊者──白淨,說道:「是他所作,而我得責。尊者白淨!世尊晡時必從禪室出,至比丘眾前,敷座而坐,共論此義,尊者白淨應答此事。我極慚愧於世尊所及諸梵行。」
開頭兩句翻成白話即:「事情是他做的,而我也跟著被罵。」看到了沒?連修悟、道行皆在一般僧眾之上的「尊者」──阿難,遭老師責罵之後,竟也會去找別的同學訴苦、埋怨、替自己抱不平!由此可見《阿含經》這樣的原始佛教經典中的文字記述是多麼的平實、多麼貼近人性,既不矯飾與做作,也少了如後出經典的文學性之鋪排渲染,而這樣的事理描述在被歸類為「小乘佛教」的原始典籍中可說不勝枚舉;而《阿含經》除了如實記載佛陀的日常生活、應機說法與原始僧團中發生的重大事件以及諸大弟子的言行事蹟外,還旁涉印度當時社會風俗、政治經濟、各種宗教與哲學思想等多個面向的現況,因此在向來印度歷史文獻極其缺乏的情形下,《阿含經》作為宗教暨歷史研究之珍貴資料,也就愈發顯得重要了。
回頭看到阿難劈頭先抱怨了兩句,然後才稱呼白淨尊者名號,說起正事:「待會到了晡時(即申時,下午三點至五點)時分,老師從禪室出來,必會趁所有弟子俱在的這個場合,將剛才所發生的事提出來討論、給大家上一課機會教育,到時還請尊者白淨您替我出席應答老師的提問,因為我實在極其慚愧、無臉出現在老師與諸位同修的同學面前。」
可見阿難抱怨歸抱怨,其實還是相當清楚自己的過錯,不然也不會羞愧得沒臉見人了。
那麼,阿難究竟做錯了什麼?
當時追隨佛陀而形成的僧團,少說也在數百人之上,而一個老師要面對如此眾多的弟子,縱使釋迦牟尼已是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的超凡「聖者」,但他也仍和普通人一樣、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不可能一一處理所有弟子們的問題或彼此之間的爭執與是非對錯;因此,比丘中有長老、有尊者,其作用便是在僧團中發揮領導、教化、解決紛爭──相當於「學長」或「助教」之位階者,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叫「有事弟子服其勞」嘛?阿難既身為尊者,就該出面排解僧團之中的爭執,替老師分憂解勞才是呀,此為其一。再從佛陀斥責阿難的角度來看,顯然在佛陀的心目中,阿難的證悟等級即使達不到舍利弗的高度,起碼也遠在烏陀夷之上,其智慧的澄明以及言語的份量,是足以駁斥烏陀夷的謬論而令舍利弗之論得到有力支持的,既然如此,身在爭論現場、卻不當下出面主持公道,讓這樣的「小事」最後還得煩勞老師出手,可謂古井無端生波、連佛陀都難免心頭有火,愈是身邊親近之人愈要以更高標準要求、其身分地位愈高其肩負責任也隨之愈大,因此阿難挨的這頓罵真是一點都不冤枉也。
接下來的情形果然如阿難所言,佛陀從禪室出來,取過坐墊鋪好就座,與眾弟子面對面席地而坐,卻不見阿難身影,此時佛陀心中有數、已然洞悉其中緣故,於是轉向人群之中的尊者白淨問道:「白淨!長老比丘為有幾法,為諸梵行者愛敬尊重?」
先前舍利弗與烏陀夷的辯論以及烏陀夷、阿難的遭到斥責的這些事,必然在佛陀禪室靜坐的期間於眾弟子中傳遍,是以佛陀也不囉嗦、把大家都已經知道的事拿出來再講一遍,而是另闢蹊徑,改以問答的方式,教白淨尊者應答並列舉:身為比丘中的「長老」,具有哪幾種修為成就,因此而受到眾修行者的敬愛與尊重?
白淨回答說有五種:一‧修習禁戒,守護從解脫,又復善攝威儀禮節,見纖芥罪常懷畏怖,受持學戒;第二‧廣學多聞,守持不忘,積聚博聞,意所惟觀,明見深達;第三‧得四增上心,現法樂居,易不難得;第四‧修行智慧,觀興衰法,得如是智,聖慧明達,分別曉了,以正盡苦;第五‧諸漏已盡,無復有結,心解脫、慧解脫,於現法中自知、自覺、自作證成就遊──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更受有,知如真。簡言之,即:持戒、多聞、禪思、智慧、漏盡。
其中「漏盡」(Āsravakṣaya Kṣiṇāśrava)一語,為達到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清淨,以聖智斷禁一切煩惱的意思;《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中有云:「八千比丘,不受諸法,漏盡意解」,僧肇注曰:「無著之道,於法無受無染,漏盡九十八結;漏既盡,故意得解脫,成阿羅漢也。」
清代畫家李瀛所繪之詩人王維像;王維,字摩詰,典故即出自維摩詰之名
換句話說,白淨所列出的這「五法」、五種修為,即是證得「阿羅漢果」的超凡境界。那麼,師徒倆在眾人面前一問一答,說的這位「阿羅漢」又是指誰呢?
自然就是那位先前遭到「無理」對待的舍利弗了。
佛陀在白淨闡述「五法」語畢之後,接著點頭說道:「如是!如是!」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舍梨子比丘受持學戒、廣學多聞、得四增上心(初禪、第二禪、第三禪、第四禪之四禪定)、修行智慧、諸漏已盡,而「成就此五法,汝等應共愛敬尊重」。也就是公開表明並宣告:舍利弗乃是佛陀所印證認可的在世「阿羅漢」!
話說至此,佛陀要表達的意思便顯而易見了,既然舍利弗已是證得阿羅漢果的「覺者」,那麼他所宣講的修證之道以及禪悟之境,即是真實確立之法理,再無疑義;反過來說,這也就明白表示,烏陀夷所高唱的反調,根本就是沒見識的胡說八道。
所以,佛陀罵烏陀夷「汝愚癡人」,指的是烏陀夷思想昏愚、昧於事實,癡迷、執迷不悟自以為是;罵阿難「汝愚癡人」,指的是阿難頭腦愚鈍,惑於顧及情面這般皮毛小事,以致沒能即時出面指正「尊者」的謬誤言行,任由烏陀夷持續散布似是而非的論調去迷眩惑亂和他一般見識乃至更低層次的佛門弟子。
至於罵人「汝愚癡人」,看上去罵得很兇、罵得很難聽,但從經文描述的故事前後來看,佛陀所嚴詞斥責的,其實是人的想法、思維模式與見解,而非作人身攻擊。
且看《阿含經》中對「愚癡」一詞的另一種說法,《長阿含經‧卷十七‧沙門果經》阿闍世王對佛陀自言:「我為狂愚痴冥無識」,因此「愚」即「狂愚」,「癡」即「痴冥」,合此二者即為「無識」──這就是說一個人不懂得自省,以致昧於事實、滿足於自我想像之中,甚而自吹自擂、自以為得意,渾然不知自己才是被自己所製造的假象所迷惑的錯誤的一方,因此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這人就是「無識」、沒見識。
佛陀在典籍其他記載中當面呵斥「汝愚癡人」,也是與此同一邏輯。
佛在《中阿含經‧卷十三‧說本經》中罵阿夷哆「汝愚癡人」,是因為阿夷哆順著佛陀對未來的預言,而在眾比丘中公開宣稱自己將於未來人類壽命達到八萬歲時,轉世生為以「螺」為名號之「轉輪王」,於是遭佛陀訶責:「應更一死,而求再終」,頗有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況味,也就是但求一生致志勤修、以達圓滿智慧,至於死後之事且等死後再說的意思;此佛陀訶語亦可參見《大正藏經‧阿含部‧佛說古來世時經》:「當以一生究成道德,而反更求周旋生死,言我來世為轉輪聖王,貪於七寶,千子勇猛,然後入道。」
佛在《中阿含經‧卷五十四‧阿梨咤經》中罵阿梨咤「汝愚癡人」,是因為阿梨咤少時即能憶誦「經、律、論」三藏,然而此人聰明有餘卻智慧不足,無法證悟正道,從而妄加曲解、顛倒佛法,然後到處亂講──此處故事亦可參見《五分律‧卷八》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佛在《中阿含經‧卷五十四‧嗏帝經》中罵嗏帝比丘雞和哆子(嗏帝,比丘名;雞和哆子,漁夫、殺魚人之子,見《南傳大藏經‧中部經典一‧愛盡大經》)「汝愚癡人」,是因為嗏帝顛倒受解之義、受解之文,散播惡法,不僅誣謗於佛、傷害自己,也是在誤導、傷害他人,為有智有識之梵行者所不喜。
佛在《中阿含經‧卷六十‧箭喻經》中罵尊者鬘童子「汝愚癡人」,是因為鬘童子的捨本逐末、妄圖刻舟而求劍,以「世有常、無常,世有底、無底」等十條「超經驗」問題詰問佛陀,根本顛倒了佛對於「形上學」的「實證哲學」理論和說法,並自以為是地在眾比丘面前公然要求佛陀對自己的拘泥見解給出明白解釋與交代、否則便要「放棄修學而將還俗」(見《南傳大藏經‧中部經典二‧摩羅迦小經》),本故事亦可參閱《大正藏經‧阿含部‧佛說箭喻經》。
佛在《雜阿含經‧卷四十一‧一一三八》中罵阿難的弟子槃稠以及大目揵連的弟子阿毗浮「汝愚癡人」,肇因於摩訶迦葉向佛抱怨並非自己不替老師分憂解勞,為諸比丘說法教誡、闡述義理,而是這些年輕的再傳弟子們自認為對佛法的見識超越其他人,並且在同儕間叫陣吹噓、互別高下,把長老們的教導全當作了馬耳東風;於是佛陀將其中情節最為嚴重的槃稠和阿毗浮喚至面前,痛斥二人違背教誨,將佛所說用以「自調伏、自止息、自求涅槃」的「十二部經」(或稱「十二分教」),淪為爭論彼此間見識孰高孰多、孰優孰勝的工具(同事亦可參見《南傳大藏經‧相應部經典二‧迦葉相應‧教誡(一)》),以及《大正藏經‧阿含部‧別譯雜阿含經‧卷六‧一一三》)。
以上列舉為佛所呵責的是僧眾在思想、見解上的執迷、偏惘及愚妄;接下來看到的則是比丘們在行為上的謬誤與偏差,話雖說如此,但錯誤的行為其實亦根源自思想的錯誤。
例如佛在《雜阿含經‧卷四十九‧一三二○》中罵那伽波羅比丘「汝那伽波羅愚癡人」,乃因僧團有規矩云「師不入室,弟子不得在前入房而先眠睡」(見《大正藏經‧阿含部‧別譯雜阿含經‧卷十五‧三一九》同故事),於是取來坐墊拆開、將裡頭的野蠶絲反露在外,然後披在身上,扮作野鬼在路邊喊著:「摩鳩羅鬼來了!摩鳩羅鬼來了!」驚嚇佛陀,以為可以用這種摩竭提國人嚇止小兒夜啼的方式,讓老師早早回房睡覺;而這般愚蠢且幼稚的惡作劇,當下遭到佛陀的正色訓斥「汝愚癡人」,可說全在情理之中、毫不奇怪。
此外在律藏經典之中,由於僧人破戒犯律而被佛陀呵斥的例子,那就更多了。
譬如《十誦律》,其卷一記載,須提那加蘭陀子剃髮著法服而成比丘後,卻接二連三跑回家去和妻子行房,行婬破戒後又愁苦憂悔,以及憍薩羅國有阿練若比丘用飲食誘引雌獼猴發生人獸交,後來慚悔卻被母猴抓破耳鼻毀容,分別都遭到了佛陀呵罵「汝愚癡人」(此二事亦可見《五分律》卷一);其卷二十一記載,長老優波斯那婆檀提子為了能夠迅速建立自己的僧團,將所收弟子才剃度滿一年,便升格成為和尚替信眾受具足戒,根本違反了佛陀所立之受比丘戒滿五年並通曉戒律、而後方能為和尚阿闍梨(老師、教授之意)的規定,遂為佛陀面斥「汝愚癡人」;其卷二十三記載,僧眾共約彼此不相問訊、互不交談、禁戒一切口語,是以為佛陀見呵「汝愚癡人」,此舉無異如冤家一般而共住一室,竟還有臉說這樣叫「安樂住」、有資格稱修行比丘?
至於在《五分律》中,更有二十餘處佛呵「汝愚癡人」的紀錄。《四分律》雖無「愚癡人」之說,卻仍有佛陀以「愚人」或「癡人」斥責的記載;同樣的,從《阿含經》到《十誦律》、《五分律》,亦有「愚人」、「癡人」之呵,零零總總加起來至少數十餘處,這裏就不一一詳舉細說了。
此外,不光佛陀會罵「汝愚癡人」,其弟子也會用「汝愚癡人」罵人,如《十誦律‧卷六十‧七百比丘集滅惡法品》中,長老梨婆多呵斥上座弟子,以及《五分律‧卷五‧初分捨墮法》中,長老比丘呵責跋難陀……等。
據《中阿含經‧卷五十三‧大品癡慧地經》載,佛對諸比丘闡述「愚癡法」,言道愚癡人有三相:愚癡標、愚癡像、謂成就愚癡人說愚癡也,蓋因愚癡人思惡思、說惡說、作惡作,是以愚癡人說愚癡也,故而愚癡人於現法中,身心受三種憂苦:擔心畏懼別人說自己壞話、擔心畏懼受到嚴刑治罪、擔心畏懼自己不得善終,以致墮入無邊地獄、輪迴於無盡痛苦之中。
另外佛在《增壹阿含經‧卷五‧不還品‧七五》中告誡諸比丘而說偈云:「愚痴之所染,眾生墮惡趣;當勤舍愚痴,便成阿那含。」縱觀此品說法,愚癡和貪婬、瞋恚、慳貪,乃是致令眾生墮入惡道輪迴的四種迷障與毒害,然而只要能勤於修持自省、捨離此四毒之意念,便可證得「阿那含」──聲聞四果之第三果,意譯作不還、不來、不來相,為斷盡欲界煩惱之聖者名,此聖者未來當生於色界、無色界,不再生回欲界,故曰不還。
可見眾生本自愚癡,以此煩惱自擾、糾結自迷,因而佛陀只得現忿怒相、作獅子吼,罵「汝愚癡人」、給予「當頭棒喝」,斥退邪魔障毒,還就思想予澄明、心頭予清涼,是苦口之良葯、亦是灌頂之醍醐。因此,若以忿怒相即逞兇鬥狠、作勢凌人,獅子吼即罵街吵架、作人身攻擊,那便未免過於淺陋,而不識「無上甚深微妙法」、不解「如來真實意」了。
回頭再看前文所述遭佛陀呵斥的鬘童子與阿難二尊者,前者後來證成了阿羅漢,而後者既是佛之從弟,也是最常隨侍佛陀身側、並於經典結集會中憶誦出幾乎所有佛陀生前所說之法,後來被譽為「多聞第一」的「十大弟子」者。也因此可以這麼說,只要是腦袋犯了渾、言行上出了錯,不管是身邊至親還是得意弟子或是成就非凡之人,佛陀必是當下斥責、糾正謬誤,絕不寬貸、亦毫不留情。
如此看來,釋迦牟尼不愧為智慧圓滿、自在無礙之大「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