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明代學者沈德符撰寫的《萬曆野獲編》筆記記載,這些受到寵信的道教方士,不僅官拜中央一二品大員,而且無須穿朝服,也不用上班打卡坐辦公桌,甚至只要皇帝不頒聖旨召見,連入京朝覲也免了,等於是領高薪不辦事、卻在外閒晃的大冗員[1]。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封建王朝中有條封蔭功勳大臣子孫家屬的獎賞制度,也教朝裏的道士看上,要求比照辦理、庇蔭自己的徒弟,有司上奏說本朝向來封蔭無敘及異姓之先例,但皇帝可不管這個,於是這名道士的弟子便平白加封了一級官階;吃飽喝足之後,這幫七情六慾面面俱到的「出家人」,接著又出新花招,給自己娶了房妻室,然後拆毀舉辦國家祭祀大典的天壇周邊設施、好將自家的豪門大院擴建得更大更豪華[2]。這還沒完,後來有個道士的老婆死了,竟要求國家出錢治喪、給她來個風光大葬,禮部衙門也不當面駁斥、而是委婉上奏說按制度三品以下的官員妻子是沒有資格用如此隆重之祭葬儀典的,不過想也知道、當朝天子明世宗嘉靖皇帝又怎會聽得進去,於是歷史便留下了這麼一條道士師娘國葬的記錄[3]。
因此沈德符在書中寫道:「伶官之盛,莫過正德;道流之盛,莫過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縱容道士娶妻、妻子死後得享受國家級祭葬,說他是「昏君」一點也不為過;但更過分的是,此人頭腦昏聵到連江湖術士的鬼話也信,竟以為只要不停地吃童女的腦便可長生不老,據《萬曆野獲編》補遺卷一〈宮闈‧宮詞〉載:
嘉靖中葉,上餌丹藥有驗,至壬子冬,命京師內外選女八歲至十四歲者三百人入宮;乙卯九月,又選十歲以下者一百六十人。蓋從陶仲文言,供煉葯用也,其法名先天丹鉛,云久進可以長生。……
光是這一條,從嘉靖三十一年冬天到三十四年的九月,就已經有四百六十名還來不及長大的小女孩慘遭殺害。
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上位者喜歡這玩意,下面的人肯定便會有更加扭曲變態的行為。《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八中,有名宦官也是聽信道士之言,說是只要吃上一千個小孩的腦子、跨下便會再長出一根新的老二來,於是到處瘋狂收購幼童;時間一久,大家也就明白怎麼回事,因此民間再無人肯賣自己或別人的小孩,這名太監只得派人到更遠的地方偷人家的孩子、送回去供他「進補」──據說這個死太監吃掉的小孩多到根本就沒法算。此外還有個自稱孫太公的術士,專門遊走在京師裏的縉紳之間、兜售他的「房中術」,方法是:將調製好的熱湯藥,餵給那些抓來的小男童喝,一段時間後男童便會因雞雞腫脹不堪而痛苦萬分,就在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當口,立刻將過度充血的小雞雞割下,拿去作成春藥秘方的藥引──為了這些大人們的慾念,至少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無辜幼童就這麼斷送了生命;中國古代有條持續了千年以上的法律叫「採生折割」、明代作「割生人」律,即禁止人們割取活人身上部位合藥的刑法,孫道人後來被捕下獄,司法部門正打算用這條刑罰將其治罪時,結果還引來一堆官吏風聞前來替他求情關說──目的不外乎就是想得到那副獨門秘方[4]。
也就是在這般綱紀紊亂、禮樂崩壞以致民間怨聲載道時代,催生出了一部曠世巨著──專講「怪力亂神」的《西遊記》。
從書中內容看來,作者吳承恩先生顯然具有相當程度的道教知識背景,對於道教「內丹」的吐納修煉功夫也並不陌生,正因為如此,才會對符籙派道士穢亂朝綱、塗炭生靈的行徑生出一股極端厭惡的情緒,所以小說主角──「美猴王」孫悟空,雖源自仙家系統後來卻皈依佛門,護送唐僧西天取經,一路上和邪魔歪道糾纏,最後得了正果、成為「鬬戰勝佛」。
瞭解了這一點,對於整本《西遊記》中隨處可見的「妖道」橫行、甚至是神仙座下弟子在人間胡作非為的現象,也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且看小說第四十四回,寫唐僧師徒來到車遲國,國王寵信由虎、鹿、羊三個妖怪變成的符籙派道士、並尊為「國師」,進而「敬道滅僧」,以致城邦內的和尚全都成了道士的奴工;孫行者為保師父順利西行、並解救遭到迫害的五百僧眾,遂與三名妖道各顯神通、鬥法賭勝,其中有項名喚「隔板猜枚」的猜謎較量:那唐僧是肉體凡胎,既沒法術、也不會透視,自然無從猜到朱紅漆的櫃子內放的是什麼東西,於是行者化作一隻蟭蟟蟲,從板縫中鑽將進去,只見一個紅漆丹盤內放著一套皇宮服飾,書中是這麼寫的(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強欺正法 心猿顯聖滅諸邪〉):
好大聖,輕輕飛到櫃上,爬在那櫃腳之下,見有一條板縫兒。他鑽將進去,見一個紅漆丹盤,內放一套宮衣,乃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來拌亂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噴將去,叫聲「變!」即變作一件破爛流丟一口鐘;臨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卻還從板縫裡鑽出來,飛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你只猜是破爛流丟一口鐘。」
三藏道:「他教猜寶貝哩,流丟是件甚寶貝?」
行者道:「莫管他,只猜著便是。」
結果自然是唐僧猜贏了,只是此處有個讓人費解的疑竇,即「破爛流丟一口鐘」,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幼年時看到這一段,總想當然爾地從字面解釋,把它認作廟裏和尚撞的「鐘」,然而按小說後來情節的描述,國王教人打開木櫃「捧出丹盤來看,果然是件破爛流丟一口鐘」」,心裏不禁犯嘀咕了:這偌大的一口銅鐘是如何能夠放在朱漆木盤上捧出來見人呢?好吧,那就是小一點兒的鐘吧,可是小到多小呢?因為必須能夠置於木櫃之中、丹盤之上呀,像道士作法時手裏搖的那種嗎?但那個叫「鈴」而不能叫作「鐘」啊!…??………???
後來將原著再從頭讀一遍時,發現原來「一口鐘」早在第三十六回就現身過一次了:
那眾和尚,真個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褊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
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甚麼衣服?」
和尚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
照此處說法,「一口鐘」指的是一種服裝的樣式,如果第四十六回裏的也是同樣的東西的話,那麼「破爛流丟一口鐘」和「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不僅能對上,放在丹盤上捧出來也能解釋得通了。
果不其然,隨著年齡增長、眼界漸寬之後,終於在明末抗清名僧「藥地和尚」方以智所著《通雅》卷三十六〈衣服〉中,看到了更為詳細的描述:
周弘正著繡假鐘,蓋今之一口鐘也。凡衣掖下安襬,襞積殺縫,兩後裾加之。世有取煖者,或取冰紗暎素者,皆畧去安襬之上襞,直令四圍衣邊與後裾之縫相連,如鐘然。
「一口鐘」實際上就是一種無袖不開衩、上窄下寬的長外衣的長外衣,因外形有如鐘覆罩身,故而得名;這種服裝另外還被稱作「斗篷」、「蓮蓬衣」、「一裹圓」,或是《西遊記》第二十五回中孫行者對豬八戒所說:「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減省些兒,做個一口中罷了」話句裏的同音字詞──「一口中」。
因此,「破爛流丟一口鐘」用大白話說,即是一件「破不啦嘰的罩袍」(即小說第三十六回裏僧人自嘲的「一裹窮」)。
據說一九八六年版的《西遊記》電視劇中,就是把「一口鐘」拍成了寺廟裏的那種「鐘」,後來中央電視臺聽了觀眾的意見,趕忙重拍、改成衣服,剪輯替換掉原來的片段,所以重播後都是新版本的畫面了。
還有一樣「鐘」不是指計時用的鐘,叫「座鐘」,這是過去京劇戲班中於後臺專司派戲的管事的別稱,指的是人,因為他老是坐在定位、動也不動,看上去──實際上也是如此──既威嚴又冷硬,很難同他打商量說項。
舊時戲班演戲有個規定,演出檔期內不能同一齣戲演兩回,除非是應戲園子請求才可以再貼同一戲碼(行話叫「翻頭」);此外,同一天演出的戲碼不可以「翻場」,即各齣戲碼必須按故事的時間先後依序上場、不得前後倒置──譬如演過「火燒赤壁」、後面就不能上「過五關斬六將」。故而籌畫派戲的管事必須有極高的涵養,對戲碼的情節、歷史、背景甚至典故都要有清楚的認識,並且還要對自家戲班內、以及外邀的角兒每個人的本領和拿手戲全都瞭若指掌,派誰唱什麼戲、誰唱大軸誰壓軸,既要兼顧大角兒之間的名氣面子、又能讓各個演員盡其所長;除此之外,舞臺上下的意外狀況,也全靠管事出面應付排除,比如說某個演員突然急病或臨時來不了,他往往還得趕緊化妝頂替上場。所謂「台上三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句話也可用在管事身上,因為這門活兒同樣得跟著師傅一點一點學起、功夫足了才能吃得這行飯。後臺秩序得以有條不紊,全仰賴這位「大座鐘」鎮守調度,只要有他在那兒一坐,演員的心裏也就有了底。
從前的京劇演員,自頭路角兒以下,得等到晚上去至後臺看了「戲圭」,才會知道第二天自己究竟是演什麼戲碼;「戲圭」俗稱作「水牌子」,如同今日的「節目單」,是塊長約六七寸、寬一尺方的木牌架子,上面有兩排、共二十多個小格,格子裏鑲著寸許長的象牙或牛骨做的小簽條,簽上寫著戲碼或演員的名字,擺在後臺的帳桌上。戲圭的排定和更改,全由管事一人做主,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則不得更動。有趣的是,「座鐘」派戲,通常不問演員來不來得了、更不會事先商量;戲碼一旦派了出去,要是有誰不會,便只能自己趕緊「鑽鍋」,就算漏夜漏雨也得鑿門找人說戲。
因而戲班中二三路以下的角兒,無不對「座鐘」敬畏三分,經常得送些點心茶葉之類的小禮,打好些關係,以防哪天被挑派到自己應工卻又不熟的戲碼;由於管事又稱作「執筆者」,所以行內也管他叫「拿筆尖戳人」,可見十分厲害。
關於演員和「座鐘」之間有這麼個小趣事。
著名京劇科班「富連成」社出身的「富」字輩名丑──茹富蕙,臺風隽雅大方為內行所推崇,然而這名角兒性格孤傲,不大與人交際,尤其和管事一行處不融洽。卻說有名管事喚作崔祿春,腹笥淵博且精明幹練,為當時與袁子久齊名的北京伶界兩大「座鐘」、戲班老闆眼中的搶手貨,有一回崔管事探聽得茹富蕙不會全本《鴻鸞喜》,於是趁機整他、派了這齣戲,茹到後臺一瞧戲圭,轉頭就向崔告假一天,崔也答應了;第二天再看,還是《鴻鸞喜》,只得又請一天假;茹富蕙想第三天總會改派別的戲了吧,轉去後臺一瞅……嘿,外甥打燈籠──照舅(照舊)!氣得茹回家大哭。他是當家小花臉,在圈內也算名角了,平日又心高氣傲、誰也不買誰的帳,如何拉得下臉去找人說戲,真真是萬般痛苦。煎熬再三後,茹富蕙只能硬著頭皮回頭去找昔日的富社教習郭春山先生「鑽鍋」;按說請託郭老師說戲不算為難,畢竟二人原本就是師徒,然而茹富蕙打從出科之後,便與郭先生甚少往來,這下「臨時抱佛腳」,可以想見茹富蕙心裏憋的那股勁兒有多難受了[5]。
附註:
[1]卷二十七〈釋道‧羽流不列清班〉:
孝宗末年,道士崔志端掌太常,帶銜為禮部尚書;會上御經筵,舊例六卿得陪列,志端獨不預,乃上疏自請,云忝列春卿之長,而經筵見擯非宜;上下其事大臣議之,輔臣等謂孔孟之言,非黃冠所習,不宜扈從,上是之,寢其奏不行。今上己卯冬,龍虎山真人張國祥,以覲期入朝,綴班二品,上御門望見道冠羽衣,以為服飾不雅,不足以肅觀瞻,即下聖諭:「他是方外之人,焉用朝參?又無民社之寄,何須入覲?自今非奉召命不必來京。」……
案:太常寺卿為正三品,但六部尚書於建文帝時被陞為正一品。
[2] ]卷二十七〈釋道‧道士娶妻〉:
世宗寵任羽流,雖多異典,然有處分,最可笑者,如掌太常寺禮部左侍郎金贇仁,以三年考滿,求蔭其徒協律郎陳自暹;科臣執奏,謂蔭敘無及異姓之例,而禮部之議姑升自暹一級,乃以自暹為太常典簿,……甫逾年,而贇仁與自暹各私娶妻,即居神樂觀中,且毀天壇地以廣私室,為樂舞生所發,上下刑部議罪:發贇仁為民,自暹永戍邊衛。此二人既以娶婦得罪,又安得有子孫世從戎哉?其師以無妻子蔭其徒矣,其徒荷戈時,又必照例僉妻起解,方有後人免勾補耳;當時禮官刑官惟知窺上意向,不顧國法,乖舛至此,真可笑可恨。
其後工部尚書徐可成,蔭徒昝義金為太常博士,又全用金贇仁例矣。
[3] 卷二十七〈釋道‧樂工道士之橫〉:
伶官之盛莫過正德,道流之盛莫過嘉靖,然成化間已濫觴矣……又有太常卿顧玒者,自陳在顯靈宮奉祀香火年久,今妻王氏病故,乞賜祭葬。上下禮部議,謂三品妻舊無祭葬,近例更嚴,不宜許;上命與之,不為例。按玒以道士為廟祝,安得容娶妻?乃公然形之奏疏,宗伯亦不為駭怪,但以無例尼之,是時大臣幾于七聖俱迷矣。……
[4] 卷二十八〈鬼怪‧食人〉:
近日福建抽稅太監高寀,謬聽方士言:食小兒腦千餘、其陽道可復生如故,乃遍買童稚潛殺之。久而事彰聞,民間無肯鬻者,則令人遍往他所盜至送入,四方失兒者無算,遂至激變掣回。……頃年又有孫太公者,自云安慶人。以方葯寓京師,專用房中術游縉紳間,乃調熱劑飲童男,久而其陽痛絕脹悶,求死不得,旋割下和為媚藥,凡殺稚兒數十百矣。為緝事者所獲,下詔獄訊治,擬採「割生人律」,或以為未允,士大夫尚有為之求貸者。……
[5]茹富蕙與崔祿春故事,轉錄自張文瑞先生著〈舊京伶界漫談‧「七行七科」〉一文──載《文史知識》2013年3月號【中華書局】。
清‧緞地盤金龍斗篷,即「一口鐘」樣式;圖片來源 http://www.assy2001.com/vi.php?ID=1510
位於泰國合緬甸邊界蒲甘古城的佛教僧侶雕像,「一口鐘」僧服比較接近這種南傳佛教僧侶穿的樣式;圖片來源 http://news.tw.msn.com/year-in-pictures/2012-%E5%B9%B4%E5%9B%9E%E9%A1%A7?page=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