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換一個角度,從詩的意境與文字技巧來看〈靜夜思〉。
於此之前,先要釐清兩個字面上的意思。
其一,詩中開頭的「牀」字,指的究竟為何?就全詩描述的意象來看,可以有兩個意思:如果是室內,便是指「睡床」;如果作室外解,指的便是「井欄」、「轆轤架」。
有些人就唐代建築形式而論,說當時的窗戶非常小,月亮的光很難照入室內,尤其窗子糊上紙或綾子,光線根本就進不來,由此否定室內之說。可是白居易的〈食後〉詩:「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已復西南斜」,其中第三句不就和李白的「舉頭望明月」異曲同工?再看白居易的另一首詩〈獨眠吟〉二首之二:「獨眠客夜夜,可憐長寂寂。就中今夜最愁人,涼月清風滿床席」,形容的是愁思難眠之夜,涼月冷光照入室中、襲上牀來,和李白的〈靜夜思〉不又是另一個異曲同工?
此外,唐人詩中將睡牀和月色結合在一起的作品,也不在少數。如岑參〈宿岐州北郭嚴給事別業〉中的「片月到牀頭」、元稹〈夜閑〉中的「秋月滿牀明」、孟郊〈秋懷〉中的「一片月落牀」、李賀〈秋涼詩寄正字十二兄〉中的「覺來半牀月」與〈勉愛行二首送小季之廬山〉中的「青軒樹轉月滿牀」、白居易〈早秋獨夜〉中的「獨向簷下眠,覺來半牀月」、賈島〈南齋〉中的「簾卷侵牀月,屏遮入座風」、許渾〈趨慈和寺移宴〉中的「西樓半牀月」、杜牧〈秋夜與友人宿〉中的「猶臥東軒月滿牀」以及鄭谷〈重陽夜旅懷〉中的「半牀斜月醉醒後」等等詩句,描述的都是月光入室、映落牀頭之景。從這點來看,自然不能排除〈靜夜思〉發生於室內的可能,形容詩人旅途客居夜深卻不能成眠,於是便如漢詩《古風十九首》最後一首中所說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羅牀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而望明月,而思故鄉了。
網路上覓得的古井照片,上頭圓筒狀物加右側木架即為「轆轤架」,中間圓形矮牆為「井欄」,底下方形磚鋪基座則為「井臺」、或稱「井床」,這些在古詩中皆常被單以「井」字代稱。
唐詩中的「牀」字又可作「井欄」或井上汲水用的「轆轤架」解。李白〈長干行〉詩中的「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便是此例。有人把這個「牀」字解釋成「胡牀」或「几案」、「眠牀」,試問:騎著竹馬繞著個小馬扎(即胡牀)轉圈,合理嗎?另外詩中一開頭便清楚交代了場景在「門前」,在這裏擺上張「睡牀」或「几案」其實都不是很合適,不然就得將想像作「分鏡」處理,門前折花歸一景,室內繞牀又是一景,中間得作「跳躍式」聯想;但如果將此「牀」作「井」解的話,就不發生這些問題了,而且「運鏡」一氣呵成:頭髮剛長到額頭長度的小女主人公折了花枝在門前戲耍,此時她的小男友騎著竹馬而來,兩人便繞著井牀投擲青梅為樂──這是最普遍的解釋,據王琦注「劇,戲也」而來,或許是「劇」、「戲」形音相近之故;然而若是按王維〈燕子龕禪師〉詩中「山中燕子龕,路劇羊腸惡」以及于興宗〈東陽涵碧亭〉詩中「路劇陰溪裏,寒生暑氣中」的「劇」字,有險惡、艱難之意,那麼〈長干行〉詩前四句就該理解作:女主人公於院內門前為折花不可得而苦惱,此時小郎君騎著竹馬而來,繞著井欄打轉打量之後,攀爬上圍欄(或轆轤架)為她費力地挽下了青梅花枝──此舉當然有著危險成份,但由此更獲芳心相傾卻是毫無疑問的,同時也為詩中接下來描寫的結髮後「願同塵與灰」的縈懷蜜意與分別後「相迎不道遠」的濃烈思情,取得了畫龍點睛式的效果。
宋人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舞曲歌辭三‧淮南王篇》中云:「後園鑿井銀作牀,金瓶素綆汲寒漿」,庾丹〈夜夢還家〉詩衍此而作:「銅瓶素絲綆,綺井白銀牀」,初唐文學家蘇味道的〈詠井〉詩中:「玲瓏映玉檻,澄澈瀉銀牀」、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詩中的「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牀」、李賀〈後園鑿井歌〉中的「井上轆轤牀上轉」、李商隱〈富平少侯〉詩中的「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牀在井頭」、唐彥謙〈紅葉〉詩中的「薜荔垂書幌,梧桐墜井牀」、無名氏〈河中石刻〉詩中的「井梧花落盡,一半在銀牀」、花蕊夫人〈宮詞〉詩中的「雞人報曉傳三唱,玉井金床轉轆轤」等句,其中「牀」字都是井牀、井欄、轆轤或轆轤架的另一種稱呼;而李白的其他詩作中如〈洗腳亭〉中的「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牀」、〈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中的「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與〈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的「懷餘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亦皆作此解,王琦於後注曰:「古樂府多有玉床金井之辭,蓋言其木石美麗,價值金玉云耳。」
將「牀」作「井」解,還有另一層意思。早在《易經》的「井卦」卦辭中便有「改邑而不改井,無喪無得,往來井井」之說,意指城鄉、村落會隨著時間興衰、遷徙,邑中之井卻依舊在原地;所以後來便有以「井里」、「井邑」代指鄉里、故里的說法,成語「離鄉背井」便是依此而來。因此詩人藉月光落於井前,而讓「井牀」、「明月」與「故鄉」三者之間產生了交錯式的複合聯想,李白「天上謫仙」的超凡才氣與文思,由此可見一斑。
第二個要釐清的字面意思,是詩中第二句起首的「疑」字。此字不當作「懷疑」解,而應作「彷彿」、「有如」解釋,也就是「賦、比、興」中的「比」──比喻、比擬;這點可以從李白的另一首詩〈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以及南北朝時詩人庾信的〈舟中望月〉:「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沙」、南宋陸游的〈遊山西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各詩中獲得合理支撐。故而「疑是地上霜」,並非是將月光「懷疑」作地上降霜,而是形容投射在地面上的月光皎潔之景「好似」秋夜的白霜一般。
瞭解了字義之後,再從幾個角度比較「看月光」與「明月光」兩版本之間文字技巧上的優劣。
有些人說詩中第三句的「望山月」要比「望明月」好,除了「山月」對前句「月光」避開了另一版本兩「明月」重複出現的問題外,這「山」字也用得好,因為突顯了作者所處異地的荒涼偏僻之景,更烘襯出詩人孤獨寂寥知心情。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明月」的重複出現叫繁瑣、叫敗筆的話,那麼王維的「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雜詩〉三首之二),「故鄉」接連出現了二次,還算不算好詩?李商隱的〈夜羽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重複的還不只二字,而是「巴山夜雨」四字哩!至於崔顥的〈黃鶴樓〉詩,更是重複再重複,然而大詩人李白見到此詩之後,卻感嘆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見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對此佳作不但讚賞有加,甚至還仿效其筆法結構另作了〈鸚鵡洲〉以及〈登金陵鳳凰臺〉,而詩中的「鸚鵡」與「鳳凰」等詞也同樣重複再三。所以詩中的字詞重複不是問題,可是「望山月」卻大有問題,因為詩中第一句用了「看月光」,這「看」與「望」看似不同字,卻是同一性質的動詞,這才是犯了重複用詞的大忌,是以王堯衢在《古唐詩合解》卷四中如此寫道:
此詩如不經意而得之自然,故群服其神妙,他本作「看月光」,「看」字誤,如用「看」字,則「望」字有何力?
再換個角度,將詩中每句的末三字抽出來看,就成了相對的詞調:「明月光」對「地上霜」、「望明月」對「思故鄉」;從明月之光對地上之霜,再到眼中明月之景映射出心中故鄉之相,從而泛起「離鄉背井」的悵然若失,這四句詩詞所營造出來的氛圍與情思,便有如海浪拍岸一般,一波起一波、一層疊一層,最後激起交織繽紛的白色浪花,朦朧之中卻透著空靈餘韻,故而元人范德機有云:「五言短古不可明白說盡,含糊則有餘味,如此篇是也。」(見明‧張含輯、楊慎批點《李太白詩選》卷二注引)
因此「山月」看似點明了意境,卻遠不如「明月」來得「含糊」、「有餘味」;而「明月」出現了兩次──「舉頭」加「低頭」、「頭」字亦「重複」,正是李攀龍於《唐詩訓解》中說的「矢口唱出,自然清絕」,此率性而作,渾然天成,不強作雕工也。如果為避「明月」之重複,而用了「月光」與「山月」作區隔,反倒顯得為琢而拙了,天縱英才之「詩仙」會落此俗套不?
難道,在宋刻本《李太白文集》刊行以來(當然也包括以前),民間就沒有存在著另一種版本的李白作品的可能嗎?也許只是斷簡殘篇,甚或是隻字片語,被後來的趙光等、李攀龍、「鉅公」、王士禎、沈德潛、蘅塘退士等人發現,並基於自己對詩詞鑒賞的認知與品味,而刊出了他們認為更符合李白文風與才思的「新版」〈靜夜思〉。或者,也可以這般假設,從趙光等乃至孫洙等文學名士不過是憑著自己的判斷而「改動」了宋刻本以來的李白詩作,反而陰錯陽差地將數百年來通行的錯誤版本給「修正」回來,真正地還原了李白筆下的「原作」,說來也許有些荒誕不經,但是能就此排除這樣的可能性麼?
明代學者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六中寫道:「太白五七言絕,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麟謂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太白諸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何種版本的〈靜夜思〉詩能夠得上如此超絕的神妙境界,看似無意於工而竟無不工者,已是不言自喻;加上詩詞本身的性質原就充滿著浪漫的想像情思,即使眼前的最古刻本不過宋蜀本,但後世讀詩之人對於詩中「謫仙」的寄情與想像卻可以不限於此,所謂的版本爭議也不過是毋寧相信的問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