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一位在日本就讀的華裔中學生在日本的語文資料中,發現〈靜夜思〉詩中文字和自己原先在中國學習的唐詩內容有所出入,於是和同學一起諮詢了出版資料的出版社,對方回說「不清楚」。之後他們又通過互聯網查詢並寫信給中國學者等方式諮詢後得知,日本的表述是李白作詩的原文,中國的表述則是明朝以後為普及詩詞而改寫的。
這則新聞本由【日本共同社】報導,後再經由臺灣以及大陸方面媒體的轉載,在兩岸引發了熱烈的迴響與討論,彷彿大夢初醒、見證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項重大發現一般,紛紛認定了日文版的:「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才是「正宗」、才是所謂的李白的「原版」。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麼?
首先,【百花文藝出版社】於1996年12月印行、詹鍈主編、全套八冊的《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其中第二冊頁898所收錄的〈靜夜思〉詩便是「看月光」、「望山月」的版本,並且詩後「校記」如此寫道:
﹝看月光﹞各本李集均作看月光。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及《李詩直解》作明月光。
﹝山月﹞各本李集均作山月,蕭注引《古詩》「明月何皎皎」,又引魏文帝詩「仰看明月光」,似蕭氏以山月為明月,但刊本仍作山月。《李詩直解》及《唐宋詩醇》作明月。
也就是說,傳至今日現存的李白作品,自宋代宋敏求的《李太白文集》或是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以降,李白詩文集或是收錄有〈靜夜思〉的詩文選集中,除了《李詩直解》與《唐人萬首絕句選》、《唐詩別裁集》、《唐宋詩醇》等之外,歷代各家輯本都是刊作「看月光」與「望山月」,相對上是佔有多數的。單就這一點來看,這名華裔日本學生「揭開謎底」式的「驚人」發現,不過是將許多人所不知或忽略的既存事實,經由媒體報導渲染的方式給炒了一次冷飯罷了。
至於新聞中聲稱的「明月光」、「望明月」版本的〈靜夜思〉詩是明代後期人所改動的說法,則起源自明萬曆年間、由趙光等刊印的《唐人萬首絕句》中,將第三句「改」作成「舉頭望明月」;到了清康熙時,王士禎《唐人萬首絕句選》與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則將第一句寫成「牀前明月光」,第三句則「維持原樣」作「舉頭望山月」;接著再到了乾隆時由蘅塘退士所編印的《唐詩三百首》,將第一句作「牀前明月光」、第三句作「舉頭望明月」,隨著這本通俗讀物的廣傳盛行,於是成了今日多數人對於〈靜夜思〉的印象,「看月光」、「望山月」的版本反倒成了非主流,給逐入了「冷宮」。
追本溯源,現今所能見到最早的版本,是宋敏求在本朝前輩樂史所編「二十卷、凡七百七十六篇」(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後序〉)之《李翰林集》的基礎上,另收錄王溥家藏之李白詩集上帙(下帙已佚)、唐人魏顥所纂之李白詩集二卷、《唐類詩》諸編以及刻石所傳,增刪有無共集一千零一篇,因以分類而成三十卷;後來再經曾鞏對李白詩歌創作的時間先後進行考訂,按順序加以排列整理;這個經過曾鞏考次的本子,到了蘇州太守晏處善手中,交由毛漸校正刊刻,因此這個刻本便被稱作「蘇本」、或「晏處善本」;「蘇本」後來再被人翻印,因刻於四川,故又名「蜀本」,書中「構」字時有缺筆,可以證明這個本子當刊刻於南宋高宗時期,到了清康熙年間繆曰芑再據此本影刻刊印,便是目前李白文集傳世之最古刻本了。
北京【中華書局】於1977年出版的分段標點本《李太白全集》是根據清代學者王琦編注的《李太白文集輯注》較晚後的重印本所排印的,而王琦的本子則是收集了南宋楊齊賢注的左綿刊本(今已不傳)、元人蕭士贇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與明末胡震亨所注《李詩通》,於此三家注的基礎上,再參校繆曰芑影宋刻本的《李翰林集》,增加了大量的注釋以及五卷文集,乃成三十二卷之《李太白文集》(後有乾隆二十四年聚錦堂三十六卷刊本)。
因此,「宋蜀本」的李太白集不但是目前可見的最早刻本,而且還可說是最主要的古本來源;後來康熙下令編纂的《全唐詩》中的〈靜夜思〉詩,便是依循了宋蜀本傳下的版本,印成了「看月光」與「望山月」。既然是康熙皇帝欽定御製的詩集,有人便將這套集當時大清菁英學者所編定的《全唐詩》給奉作「權威」版本,加上宋蜀本距離李白年代最近,於是斷定「看月光」、「望山月」才是〈靜夜思〉的原詩字句。
如果是皇帝欽定的版本就叫權威的話,那麼乾隆「御選」敕邊的六家詩選《唐宋詩醇》第四卷中的〈靜夜思〉卻不同於《全唐詩》,又該作何解釋?查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善本古籍中所藏之《唐宋詩醇》(書中有避諱字:「弘」、「弦」皆缺末筆),其卷四頁十四所刊之〈靜夜思〉詩為:「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此與前述《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所言有出入),按說康熙的版本若真是權威,「孫子輩」的乾隆皇豈不就犯下了大不諱?但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九十‧集部四十三‧總集類五‧御選唐宋詩醇四十七卷》中所云:「考國朝諸家選本,惟王士禎書最為學者所傳」,可見《唐宋詩醇》中的唐詩部份應該有很大的成份是參考了王士禎的《唐人萬首絕句選》而來,因此將〈靜夜思〉第一句寫作「牀前明月光」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將王士禎論成是「牀前明月光」版本的第一人,卻也未必。清初時由沈寅、朱崑二人補輯的巾箱本書《李詩直解》,雖說成書時代並不明確,但據沈寅謂此書出於清初「鉅公所作」,另外書中將宋之悌注明是宋之問之弟,此與明末唐汝詢的《唐詩解》中注明宋之悌是宋之問之弟相同,可以推估其成書時代應在《唐詩解》之後(此據《李白全集校注彙釋集評》前言);而《李詩直解》中的〈靜夜思〉,就是今日大家所熟知的「床前明月光」、「舉頭望明月」版本,此外出版於明末清初時的李攀龍《唐詩選》也有著相同的內容,可見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亦非第一、或唯一的本子。
再說到宋人刊本的《李太白文集》雖說距離李白時代最近,但是否就能夠推定為最接近李白著作原貌的版本,甚至直指作李白的原詩原版,只怕同樣無法確定。
且看李白好友魏顥在《李翰林集》序文中所述:
今日懷舊,援筆成序,首以贈顥作、顥酬白詩,不忘故人也;次以〈大鵬賦〉、古樂府諸篇,積薪而露;文有差互者,兩舉之。白未絕筆,吾其再刊。……
可見李白的詩文在其生前,民間就流傳著不同的版本了。
另外魏顥在〈序〉文中提到:「經離亂,(李)白章句蕩盡」,李白的族叔李陽冰在《草堂集》序文中也寫道:「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也就是說,李白本人的手稿有十分之九在安史之亂八年的戰亂流離中散失了,他在病中枕上授予李陽冰的遺稿,都是從他人手中蒐羅而來的。既然如此,這些蒐自他人的稿子,晚年的李白是否能夠一一校過?就算都看過了,但這些前後歷經四十餘年、上千篇的文字,李白是否還能夠一一清楚記得?
又,《新唐書‧卷六十六‧藝文志四》記載:「李白《草堂集》二十卷,李陽冰錄」,《舊唐書‧卷一百九十‧文苑列傳下》李白本傳末云:「有文集二十卷行於時」,但據范傳正於唐獻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7)所作之〈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銘中所述:「文集二十卷,或得之於時之文士,或得之於宗族,編輯斷簡,以行於代。」此處的「宗族」可能指的就是李陽冰,而此時距李百身後(公元762)已有五十餘年了,因此范傳正很有可能便是在李陽冰《草堂集》的基礎上,再蒐集了其他文人手中的稿子或殘本,進而擴編成了新的二十卷本李白文集。由此不難發現,在唐獻宗時代,除了范傳正的《李白文集》、李陽冰的《草堂集》之外,民間還有其他的李白作品集本或鈔稿,或為通行、或為私人所收藏,當然也就存在了版本問題。
所以,縱使現在考古上發現了另一個「莫高窟」,起出的大量「敦煌文獻」中,有部證實為刊印於唐代的李白文集,尚且無法完全斷定就是李白的原作;那麼,只因宋代刻本是目前距離李白時代最近的版本,就直指裏面收錄的〈靜夜思〉詩便是李白的「原文」,會不會過於武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