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家恆
照片◎紫藤廬提供
老友楊忠衡的音樂劇作品《隔壁親家》在上個月加演,演出後他在臉書上寫了一句話:
命運的一條線,可以把一個世界剖成兩半,也可以把兩個世界牽在一塊。事出意外,對壽星和主辦的我們都感到特別愉快。在全場歡呼聲中,我卻想到半夜一個人捧腹看鐵獅,也想到宜蘭金六結,一個熬過整天操練只盼早點洗完澡吃飯,在中山室看連環泡的菜鳥二兵。緣份就是這樣奇妙,千奇百怪。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分分合合,就是各種因緣千絲萬縷的纏繞。既然出版所處理的不外乎是「一些人的一些事」,很容易就跟人事起感應,最近正在經手紫藤廬主人周渝先生父親周德偉先生的回憶錄《落筆驚風雨──我的一生與國民黨的點滴》,剛好又看到忠衡那種「命運的一條線」的感觸,心裡也做如是想。
紫藤廬所在的日式房舍,據說是建於1920年代,原本是日本官員的宿舍。國民政府來台之後,成為關稅署長周德偉的官舍。
周德偉先生擔任關稅署長十九年,在他任內,中國的情勢有很大的變化。國民政府退居台灣,而海關自大清設立以來,總稅務司皆由洋人擔任,在周德偉先生關稅署長任內,結束了這個局面,總稅務司改由本國人擔任,美國人李度(Lester Knox Little)成為末代洋人總稅務司。當然,國府遷台,關稅收入也不可同日而語。以前海關收入的關稅,是用作支應清朝龐大賠款,是50年代台灣關稅所不能比的。
前一陣就在紫藤廬與周渝先生喫茶,我告知以我祖父也在海關任職,當年舉家隨總稅務司李度從上海乘緝私艦到廣州,再由廣州到基隆。周渝先生聽了眼睛一亮,說當年撤退來台的船艦安排、資料運送,皆係由其父周德偉先生安排。
這實在是冥冥中的牽連。最近承整理李度日記的張志雲兄相告,李度是在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登艦離開上海,前日下午四點,李度告訴我祖父與羅慶祥(後來在李度卸任後代行總稅務司一職),次日清晨將動身離滬,兩家將隨李度登船。祖父返家,全家連夜整理行李,家中成員俱不得外出,以免消息走漏。未食之米糧,祖母在深夜贈與鄰人,據說後來鄰家被共產黨所害,就是收了這米糧的關係。
我很好奇,在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六日那天的上海海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中國海關從一八五九年李泰國擔任總稅務司以來,即使歷經時局變化,海關始終保持它的專業、效率、不受侵擾。所以在當時,或許海關有更多的人選擇留在上海,因為即使國民政府敗退,海關也還是可以一如以往,安然度過變局。
海關的不受侵擾,從李度離開上海的狀況就可得知。李度在離開上海當日的日記中寫道:「整個城市謠言四起,大家都希望共產黨快點來,以壓制處處可見的掠劫。」但是上了船艦──海關當時擁有的船隻有數十艘,其中有許多是武裝船艦,則是秩序井然。我父親和幾個手足上了武裝緝私艦,也都有舒適乾淨的艙房,吃的是一道道上菜的西餐。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民國史面貌的紛雜,有人逃難是擠在輪船裡來的,有人則否。《大江大海》勾勒出一幅失敗者的景象,這是真實的,但未必是事情的全貌。
不管如何,我的祖父決定隨李度離開上海,這個決定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命運,當然,也從根本上影響了我的命運。
總稅務司離開上海到廣州,後來又從廣州到了台灣,此行恐怕已有不復返的打算。周德偉先生既然是關稅署長,理應和這天的行動有關,且到了台灣之後,周先生與我祖父也都在鄭州路的海關大樓(現已拆除)辦公,兩人不可能不相識。
周先生的官舍在新生南路的這一頭,當年沒有新生南路,臨的是瑠公圳,後來,圳被蓋掉,上頭鋪了馬路,路是新生出來的,所以叫「新生南路」。我祖父的宿舍則在瑠公圳的另一頭,在忠孝東路、新生南路口,後來宿舍拆掉,改建成海關大樓,幾年前又成了證券期貨大樓。
祖母說我剛會爬的時候,在屋裡的木頭地板上,到了邊上,再過去是石子地,我便不肯爬過去了。但我自己對這木頭地板,是完全沒有記憶的,只依稀記得那棟房舍的屋瓦和花園而已。
我只能認為,這棟記憶中的房舍跟紫藤老宅是相類似,因為這才能解釋我到紫藤廬的那種自在感。這也可能是錯覺,其中奧妙,還有對我來說是歷經三代的牽連,從四九年的逃難,到今天有機緣為周德偉先生回憶錄出力,這只能用忠衡「命運的一條線」來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