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哥白尼，先來破題吧。

在我看來，「追蹤」有兩個敘述層面，一個是追蹤古書版本轉手、被竊乃至尋回或是音信全無的過程，一個則是追蹤理論學說的演變流傳，用孔恩的術語來說，就是「科學典範轉移的過程」。

前者賦予這本書有如偵探小說般的趣味，因為作者嘗試回答的問題與所有偵探推理小說要處理的並無二致，作者只是把「人是誰殺的？」改成「書是誰偷的？」而已。而後者則賦予此書豐富的歷史細節，或許細到有點繁瑣，但我倒認為它比很多歷史敘述更能說明真正發生的事情，而不光是提供一套說法而已。

後面這個層次比較難解釋，所以還是從有著「偵探」趣味的「偷書」講起。偷書必定牽涉到偷的人、被偷的書，以及偷書的動機──早不偷、晚不偷，為何現在偷？不偷那本而偷這本，是何緣故？

幾年前看的一本《迷路的地圖》就說明了其中的緣由。近年來，名家繪畫在國際藝品拍賣市場價格節節高昇，就算是新貴暴富也買不起。你說這些人手裡有了些不多不少的財富，想要有點文化，但名畫又買不起，要怎麼辦呢？於是把目光轉向這些古書、古地圖，造成這些年古籍市場看俏，吸引了許多竊賊找這些藏了古籍善本的圖書館下手──割書、夾帶，種種手法層不不窮。而圖書館雖然坐擁金山，但大部分經費拮据，保全能力差，哪裡擋得住這些神偷？甚至偷不必神，尋常竊賊稍微動點腦筋，也能到手，一轉手獲利豐厚。有人願出高價買，有人費心去偷，這個市場當然暢旺了。

這時就得勞動像《追蹤哥白尼》作者這般身份資歷的人出馬了。金格瑞契（院士國國家科學院的人旺Owen Gingerich）是哈佛大學天文學和科學史榮譽教授、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這幾十年來，他對哥白尼《運行論》最早版本的關注，使得他對各個版本存放何處、有何特徵，都瞭若指掌，因而凡有失竊、來路不明的版本出現在拍賣市場，金格瑞契往往成為受邀調查、諮詢、作證的對象──這個過程也成為《追蹤哥白尼》在表面上最有閱讀趣味的部分。在偷與被偷之間，造就了古籍顛沛流離的歷史，也有鬥智的精彩。

至於第二個敘述層面，則觸及了很多人在思考不同時地的事物時的盲點，容我借這本書的序來說明──中國科學科技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教授石云里寫的〈一位哈佛教授與一本「無人讀的書」〉。據石教授自言，他曾受教於作者門下，文中所關切、所點出的也正是作者用意所在：

他的「學術偵探」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科學史工作方法，所依賴的不是通常的文本解讀，而是通過單本的書本本身以及散見其中的各種批注的分析展開研究。

而希望澄清的問題則是：什麼樣的人曾經擁有這些書本？他們分布在哪些地區？擁有者的身分和地理分布如何隨時間變化？是些什麼人在書中做批注？這些批注又代表他們對於哥白尼天文學的何種看法？如果擁有者和注記人都在書中寫上自己的名字，這些問題當然不難解決。問題是，這些人大多都不這樣做，這就使事情變得十分複雜。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你就需要像一位偵探那樣，從歷史殘存的點點蛛絲馬跡去追蹤、去推理、去求證。你必須明瞭不同存本之間的區別，同時又要善於在一些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現象之間發現可能的聯繫。必要時，你甚至必須借助於一些偵探技術，從筆跡分析到痕跡鑑定。更重要的是，你還要像福爾摩斯那樣，具有破案所需的任何相關知識。

誰擁有書、誰看過書、他們加上什麼評注，這些問題看似瑣碎，但歷史不從這上頭談，是談不出所以然的。純從理論上著眼，從現代人的知識背景來看，哥白尼「日心說」當然勝過教會所持「地心說」之處。現代人佔了後見之明，能跳脫古人的限制。但且先別高興，我們也有「後見之蔽」。日心、地心二說放在我們眼前，取那個、捨哪個，就像選麥當勞套餐一般容易。但是哥白尼那一代歐洲人面對的不是麥當勞套餐，而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一套哲學：如果這個世界不是宇宙中心，那麼上帝為何獨厚此地？為何把獨生子給了世人？如果上帝地位不保，那麼不但那一套宇宙生成論站不住腳，就連有沒有魔鬼、地獄都很難說，如此一來，豈不天下大亂？

哥白尼所提出的理論是從根本斬斷了基督教的命脈，這是個典範的大轉移，也如同所有的典範轉移一樣，其過程都是非常緩慢的。裡頭充滿了連身在其中的人也說不清楚的進進退退，懷疑、與現實利益的種種糾葛爭鬥。

教會對此當然是戒慎恐懼，動輒祭出「異端」罪名，把人綁在火柱上活烤。這也讓任何接觸到哥白尼「日心說」的人，更隱晦其閱讀行為，更慎思其內容。作者所呈現的，就是這個典範轉移的過程是如何緩慢而迂迴──他用的不是明辨理論的優劣，而是透過版本、印刷、浮水印各種牽涉到出版的知識，來解決意見看法的先後，理清哥白尼的學說在提出之初是如何開始流傳、被懷疑、被修改和被接受的。

換個角度來看，對於從事出版的人來說，這就成了一本很有異趣的書，即使你不讀科普書，也可以把它當成一本談古書出版的書來看。而對於我來說，《追蹤哥白尼》的趣味也在於因為作者四處調查，像是愛丁堡、史特拉斯堡、夏夫豪森幾個地方我剛好也去過，就不單純是文字閱讀的趣味了。

史特拉斯堡我去過幾次，原因有點曲折，在此不談。我本來沒計畫到這城市，但去了之後卻非常喜歡。老城很有古意，四周為河所環繞，建築有德國風，白牆露出黑色的木頭梁柱，綠樹成蔭，垂柳臨風。城中的大教堂以紅砂岩建成，相當醒目，同樣讓人驚奇的是在教堂中面對祭壇右邊，有一座非常大的時鐘，日月星辰滿佈其間，透過大大小小的齒輪，把陰晴圓缺等宇宙運行具體而微地表現出來。

我那時去史特拉斯堡，是想看與史懷哲有淵源的另一處教堂，不意看到如此不尋常的物件在大教堂裡，印象很深，但看了此書才知，這座鐘和哥白尼很有淵源。

大教堂的印象是陰暗的，我最後說一件明亮的回憶。看了這本書，想到這件事，讓我更想重遊史特拉斯堡。

一日清晨，我在大教堂附近的河岸獨自散步，前方不遠處有一隻大狗在岸邊，突然就跳入河中游水，轉了一兩圈之後，想上岸卻上不來，原來岸邊直入水中，並沒有傾斜。那狗沒有施力處，只能在水中嗚嗚掙扎。我見狀走上前去，抓著狗的一雙前爪拖上岸來。狗一上岸，第一個動作就是馬上搖掉身上的水。我才站穩身子，不想被甩得滿身濕，又往後跳了一步。

這時傳來幾下掌聲。我抬頭一看，旁邊臨河樓房上，一位年輕姑娘倚著窗台，正在鼓掌。這一切她都看在眼裡，說不定這狗就是她家的。但我也沒有細問，站定向她微笑，鞠了個躬，步履輕快地繼續前行，一天的心情都很好。那種感覺至今猶存，但我是不是朝著教堂走去，已經忘啦。

（本文作者為遠流出版公司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