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是工於心計的問題兒童
《倚天屠龍記》第八回版本回較
張無忌從小就受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家教」,出身名門武當的爸爸張翠山,教他的是仁義慈悲之心,而出身邪派明教的義父謝遜與天鷹教的媽媽殷素素,潛移默化給他的則是智詐奸巧的處世之道。在兩頭拔河之下,童年張無忌究竟寬厚仁德多些,還是機謀智巧多些?二版以後的讀者,當然都確定張無忌自小仁厚為懷,但在金庸一版的原創意中,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且來看看一版工於心計的「原始張無忌」。
話說謝遜對張翠山一家談起親歷往事,說到遭成崑滅門,並說他曾想殺武當派宋遠橋以逼出成崑,但又怕一擊不成,被天下豪傑圍攻,這場血海深仇,可從此無由得報了。
一版張無忌聞言,突然說:「義父,你眼睛看不見,等我大了,練好了武功,去替你報仇」。此言一出,謝遜與張翠山不約而同站起,謝遜低沉著聲音問:「無忌,你可是真有此心?」,張翠山與殷素素均感焦急,因武林人素重信義,而以謝遜之能尚不能報仇,張無忌若是信口答應,豈非自陷絕境?張無忌雖小,此事仍須由其自決,但張殷二人隱隱覺得,此事說不定關涉到張無忌一生禍福。
只聽張無忌昂然道:「義父,害你全家之人叫混元霹靂手成崑,無忌記在心中,將來一定代你報仇,也將他全家殺死,殺得一個不留」。
張翠山怒喝:「無忌你說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他罪孽再大,也只一人之事,豈可累及無辜?」,張無忌應道:「是,爹爹!」,嚇得不敢再說。
這一大段張無忌要為義父殲凶復仇的童言童語,二版刪得一字不留。
而後,謝遜開始說他誤殺空見大師之事,一版謝遜說到他掌擊自己的天靈蓋時,張無忌叫道:「妙計!妙計!可是義父,這一下不是太狠毒了嗎?」,張翠山問:「為什麼?」,張無忌道:「義父拍擊自己的天靈蓋,那位老和尚自然出聲喝止,過來救你。義父乘他不防,便可下手了。不過老和尚對你這麼好,你決不能傷他,是不是?」。張翠山與殷素素聞言,大為駭異,他們雖知自己的兒子聰明伶俐之極,那料到他在這傾刻之間,便能識破謝遜的奸計。
這段在二版被金庸偷天換日了,大喊「妙計!妙計!」的,換成殷素素,二版張翠山則接著說:「噢,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張無忌則坐在一旁,渾然是不知人間險惡的小天使。
謝遜接著說,他殺了空見大師後,記著空見大師叮囑他,殺人之際,須想起他空見,因此謝遜與張翠山對掌,並未出殺手。
一版的張無忌忽然問謝遜為何與爹爹比拼掌力,還問謝遜:「義父,那時你眼睛已瞎了沒有?」,謝遜說沒瞎,張無忌道:「一定是爹爹打你不過,媽媽幫著爹爹,把你眼睛射瞎……」。張翠山夫妻大喝:「無忌」,嚇得他不敢再說,謝遜則問他如何得知,張無忌道:「前幾天媽說要教我打金針,但第二天卻又說不教了。我想一定是爹爹叫媽別教我,怕你知道後心裡不高興」,謝遜哈哈大笑,說:「五弟,素妹,這孩子比我聰明五倍,比你們聰明十倍,你們說將來如何得了?」
張殷二人不約而同各握住張無忌一隻手,二人雖自得意,但隱隱的卻也感到一層憂慮。張翠山是生怕孩子聰明有餘,將來卻不學好,殷素素是怕他不壽。
但二版中這段張無忌扮演「名偵探張柯南」的推理情節,也刪得一字不剩。
謝遜又說及空見大師臨終時,要他找到屠龍刀中秘密,但十年來他殫智竭慮,猜想不透,一版謝遜說:「無忌,你比我聰明,將來說不定你想得出來」。一版張無忌則問謝遜:「義父,那成崑今年幾歲啦?」,謝遜臉色一變,說:「孩子,你說的不錯,他今年六十五歲啦,冤沉海底,再無報仇之日,賊老天,賊老天,你真會害人」。眾人明白,就算張無忌發現刀中秘密,又能回歸中土,找到成崑,那也是二三十年後的事,那時成崑十之八九早已不在人世了。
二版張無忌則一心「神愛世人」,不再滿腔「報仇血恨」了,所以一版這些對話二版盡刪。
張翠山父子三人要回中土時,謝遜決意獨留冰火島,臨別之際,謝遜對張翠山說到張無忌,一版說:「無忌已學得我一身武功,人又聰明,他日成就,當在你我之上」,謝遜這段話就是一版對童年張無忌最恰當的評語,二版則改成謝遜說:「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後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個性修改後,長大後的張無忌的確符合謝遜分析的這般性格。
三人回歸中土後,適逢天鷹教與武當等門派在海上爭鬥,且立刻有崑崙派逼問張翠山夫妻謝遜的下落,殷素素告訴張無忌:「這些都是惡人壞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一版張無忌恍然大悟,自俞蓮舟起,向每個人都狠狠的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你們想害我義父」。這段描述二版也刪了。
承接在《神鵰》的男主角楊過之後,一版的張無忌彷彿被楊過附身,恩怨分明,且工於心計,若有人開罪於他,就準備要讓對方血濺五步,還好,隨著張無忌長大,「楊過惡魔」也被金庸驅出張無忌體外,張無忌才完全是讀者眼中寬和猶疑的張無忌。而經過二版的修訂,一版的問題兒童情節也被改掉了,張無忌從小就是隻天真可愛的小綿羊。誰說張無忌是機詐狠戾的問題兒童呢?他可是標準的乖巧討喜模範兒童!
【王二指閒話】
單看金庸二版或新三版的讀者,往往會歎服於金庸武俠的大開大闔,首尾相扣,萬流歸宗。當然,無可置疑,金庸的文學能力是爐火純青的,然而,若細看一版金庸作品,就會發現二版之後的小部份大開大闔,在一版原創中卻是只開不闔,或是開錯再開,經過二版修訂才臻於圓滿的。
這類「開錯再開」的例子,還包括主角的性格設計,比方說,一版《射鵰》的郭靖方登場時,金庸給的考語是「聰明伶俐」,但故事再往前推,金庸為郭靖的性格設計,又轉成心直口拙,於是二版修訂時,郭靖出場的評語改為「獃頭獃腦」;同樣的情況發生在《鹿鼎記》的韋小寶,一版韋小寶初入皇宮時,金庸寫他融合海大富與陳近南的武功,成為「武學中從所未有之奇」,然而,金庸後來又決定把韋小寶塑造成不會武功的嬉皮,於是二版將韋小寶改寫成初入皇宮就是疏於學武的無賴少年。
修改幅度最大的,當推《倚天》的張無忌,一版張無忌受謝遜與殷素素薰陶,自幼恩仇必報,城府深沉,但隨後金庸又把張無忌塑造成仁和寬厚的少年,因此二版把張無忌富於心機,言語狠戾的描寫,刪改得一絲不存。
何以郭靖與張無忌二俠由原本構想的「智俠」修改為不須用智的「仁俠」?由俠士所處時代背景來分析,且看《射鵰》郭靖、《神鵰》楊過、《倚天》張無忌與《天龍》喬峰,這「漢胡爭霸四部曲」中的四大主角,在金庸下筆的原始構想中,四大俠士們盡是頭腦聰明,武功高強,但為什麼郭靖與張無忌二俠的機心卻被下拉,成為素樸老實的性格呢?
說來既是「漢胡爭霸四部曲」,這四部書當然都牽涉著漢胡之爭,俠士們也先後捲進民族戰爭中。而這四部書主角的民族認知是,喬峰夾在宋人與遼人之間,《射鵰》的郭靖對抗大金,《神鵰》的郭靖及楊過、張無忌則全都對抗蒙古。
有趣的是,對手決定了俠士的塑型。喬峰與楊過是註定要悲壯的,因為小說不能改寫歷史,喬峰與楊過顯然得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壯烈之人。而若要創造悲壯形象,「大牛型」的憨直角色當然比不上「諸葛亮型」殫精竭慮而終於回天乏術的人物,後者更能激發讀者悲切之情,因此,喬峰與楊過當然要聰明,以高度的智力卻無法力挽民族仇恨的狂瀾,最能顯出悲壯。
《射鵰》郭靖與《倚天》張無忌卻完全不一樣,他們面對的是必敗的大金與必亡的蒙古。這兩俠處身的時代潮流直如順水推舟,不管他們要不要耗腦用智以滅敵國,敵國還是終要符合歷史現實,非滅不可。既然要做的是水到渠成之事,又何須把主角的智力打造得有如臥龍鳳雛般神明?把郭靖與張無忌改寫成憨厚形象,配合其「吉人天相」的事功,恰恰塑造地合情合理。
因此,郭靖不須聰明伶俐,張無忌也毋須機謀智巧,讓他們慈悲憨直,偶還需要用點腦力,就由月老金庸「御賜」給他們的嬌妻黃蓉與趙敏來獻智就可,如此一來,主角形象渾然天成,天授福祿,也能成為一代大俠。
第八回還有一些修改:
1. 謝遜大說「七傷拳」威力時,二版談到當年急於練「七傷拳」的他,沒有想過崆峒派既有此拳譜,為何無人以此神拳名揚天下,新三版加說「而崆峒派也成不了一等一的大門派」。
2. 二版空見大師著白衣,新三版改著灰衣。
3. 空見大師說謝遜三度遭難,都是成崑暗中解救,二版謝遜回想,除崆峒鬥五老,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二版的寫法豈不是變四度遭難了?新三版改為謝遜想起另有兩件蹊蹺之事。
4. 空見大師被謝遜打成重傷,問謝遜成崑還沒來嗎?謝遜說「沒來」,二版空見大師說:「那是不會來的了」,新三版空見加說:「他……他連我也騙了」。
5. 二版謝遜說他窮極心智,始終猜想不透屠龍刀的秘密,新三版加說:「我細撫此刀,只發覺刀刃近柄處有個缺口,與一般單刀不同,但這缺口也無他異,於刀法也沒特別用處啊!」。倚天劍與屠龍刀由近刀柄處缺口互砍,才能取中刀劍中秘笈,這是新三版《倚天》改版的一大重點,這裡先預埋伏筆了。
6. 天鷹教的切口,二版是「日月光照,天鷹展翅,聖燄熊熊,普惠世人」,新三版改為「聖火熊熊,普照世人。日月光照,騰飛天鷹」,新三版才合理,二版的天鷹壓在聖火之上了。
7. 二版提到崑崙派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新三版增說靈寶道長是崑崙三聖何足道的師兄,武功不及何足道。這段增寫是要讓何足道出現於崑崙派系譜中,免得何足道於「楔子」出場後就再無下聞。
8. 謝遜以「七傷拳」打樹,一版說三天後樹葉萎黃跌落,七天後,大樹全身枯槁,二版將七天改為半月。
9. 謝遜說了成崑滅他一門及空見大師之事後,一版說謝張殷三人結義十年,平時無話不談,但這位大哥的身世,可到今晚才明白,二版刪了這幾句話。
10. 一版謝遜稱呼殷素素「素妹」,這是以三人結義,兄對妹的身份叫的,二版改稱呼她是「五妹」,這是以殷素素是「張翠山夫人」的角度而稱呼的。
11. 謝遜等人紮結木排,準備回中土。一版的玉面火猴也毛手毛腳的在一旁幫忙,二版玉面火猴刪了。而後,北風起,一行人要南歸中土,張無忌抱了玉面火猴,第一個跳上排去,二版沒了玉面火猴。
12. 一版西華子的「三陰絕戶手」,二版改為「絕戶手」,這是因為「三陰絕戶手」與隨後述及武當派的「虎爪絕戶手」名字太過雷同而做的更動。
13. 程壇主譏諷西華子,一版說說他崑崙派「自從玉虛道長逝世之後,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玉虛道長是西華子的師伯,二版改為程壇主說的是西華子的師祖靈寶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