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原來是被歐陽鋒帶壞的

《神鵰俠侶》第二十八回版本回較

    楊過與小龍女的戀愛，是一連串對於愛情的信心考驗。先是師徒戀挑戰社會上的倫常觀，再是小龍女為甄志丙迷姦，挑戰楊過能否放下傳統大男人的「處女情節」，三是小龍女身受重傷，朝不保夕，挑戰楊過是否願意維持這段沒有明天的愛情。在楊過連過三關後，還是決定繼續珍愛小龍女，就算明天會當鰥夫，今天仍要娶她為妻。

    於是在小龍女重傷後，楊過先要帶小龍女回古墓療傷，而回古墓需先經溪水，一版的楊過是將搶來的郭襄放進木箱，扶著小龍女，將木箱如板車般拖著走，直到溪流邊，才將小龍女抱進木箱，再將郭襄遞到她懷裡，拉著箱子潛進古墓。二版的楊過較體貼，改為一開始楊過就將小龍女放進木箱，小龍女再抱著郭襄，楊過扛著木箱而行，到了溪流之邊，楊過低頭吻了吻小龍女面頰，合上箱蓋，再拉著箱子潛水進古墓。

    回古墓後，小龍女拿出林朝英當年的鳳冠霞帔，扮起新娘，而後楊龍二人又拿出王重陽當年寫給林朝英的情書，偷看了起來。看到一封王重陽當年說寒玉床可以「起沉疴，療絕症」的信，楊過頓時心中如見光明，認為愛妻可藉寒玉床治癒，不過，小龍女卻心中犯疑，想起當年她的師父就是受傷難癒而死，若寒玉床真可治病，師父傷重之時，怎會不以寒玉床自治呢？

    於是，話說從頭，小龍女開始回想當年師父受傷的往事，這段故事，一版、二版大異其趣，我們先說大家較熟悉的二版寫法。

    二版楊過問小龍女她師父是如何受的傷？小龍女說師父深居古墓，有一年李莫愁在外闖禍，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暗算。接回李莫愁後，那惡人又在墓外叫嚷挑戰，更要強攻古墓，師父在危急之時，對那惡人發出金針，並在惡人中針麻癢之時，乘勢點了他穴道。哪知後來李莫愁竟偷偷解了惡人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惡人是誰，小龍女說師父不願意告訴她，因為師父認為若告知小龍女，說不定小龍女日後會起心報仇。

    後來小龍女夢中囈語，說孫婆婆告訴她是歐陽鋒傷了師父。小龍女醒來後，猛然想起，孫婆婆說世上能傷師父者寥寥無幾，而歐陽鋒是出名的惡人，於是孫婆婆問師父「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

    歐陽鋒是楊過義父，楊過深知其武功。瞬間楊過心有所悟，遂告訴小龍女，歐陽鋒根本沒被師父點中穴道，當然也就無李莫愁的解穴，因為歐陽鋒可以經脈逆行，將穴道移位，點中穴道也變點不中。就此楊過破解了當年的一樁懸案，更因而想出以經脈逆行助小龍女療傷之法。

    一版的描述與二版不同，其中大有妙趣，一版小龍女告訴楊過師父舊事，先對楊過說：「我師父本是林師祖的丫鬟，她稟性柔順，心地善良，從來不動怒氣，你那裡猜得到她竟會去製冰魄銀針這種厲害陰毒的暗器？」，接著，小龍女說了一大段師父的往事：「她深居古墓，極少外出，但有一年為了師姐，出外料理一件要事，竟中了一個惡人的暗算。師父吃了虧，也就算了，不去和他計較，那知這惡人得寸進尺，竟將師姊擄了去，師父的武功本來遠勝於他，只是暗器功夫，卻是不如，於是創製玉蜂金針和冰魄銀針兩件暗器，這才打敗了他，將師姐奪回。但這一役師父也是身受重傷，雖然拖了多年，終於無法治癒。師姐的五毒神掌功夫，便是那惡人教的，她和那惡人相處日久，不知不覺受了他的薰陶，性情大變，我師父為此，一直到死始終鬱鬱不樂」。

    楊過聽完後告訴小龍女，她的師父愛惜幼徒，因為金針細小，銀針長大，臨敵之際卻是金針勝於銀針，師父將金針傳小龍女，卻傳銀針於李莫愁，可知師父偏心。

    小龍女又提到師父本已將惡人點穴，但李莫愁感念惡人傳她五毒神掌，偷偷解了惡人穴道，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方慘遭毒手。雖說如此，但小龍女自己心中也犯疑，因為師父點穴是用林朝英所創獨門手法，而師父根本沒傳授過李莫愁，她又如何能會惡人解穴？ 

    而後小龍女夢中說到歐陽鋒，醒來楊過問起，小龍女還問楊過「我說了歐陽鋒嗎？歐陽鋒是誰？」，原來一版的楊過雖認歐陽鋒為義父，卻聽全真教諸道說過歐陽鋒是外號「西毒」的壞人，故此從未對小龍女提起歐陽鋒之事，小龍女也從未聽聞過歐陽鋒之名。但經楊過一問，小龍女剎那間想起來了，孫婆婆推測，打傷師父的鐵定是歐陽鋒，因為武林中只有歐陽鋒會使五毒神掌的陰毒功夫，於是孫婆婆問師父「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

    一版走筆至此，接下來與二版一樣，楊過由歐陽鋒之轉移穴位功夫，推論出李莫愁並未解穴，並進而想出以歐陽鋒的經脈逆行治小龍女重病之法。

    以一版而論，實讓人無法信服，一版的「五毒神掌」不是裘千仞的絕技嗎？孫婆婆究竟怎會猜成歐陽鋒？小龍女的師父又怎會點頭？

    不過，就當是殺小龍女師父的惡人真是歐陽鋒好了，原來一版的李莫愁本是小綿羊一般的白雪公主，後來被歐陽鋒帶壞了，方變成妖怪般的女巫婆。看來要降服李莫愁，楊過那把玄鐵重劍還不頂用，最好是到全真教借把桃木劍，驅一驅卡在李莫愁身上的歐陽鋒邪靈，說不定只要經過驅邪，李莫愁還真的可以回復跟小龍女一樣，白晢溫柔，天真可愛的美少女呢！

【王二指閒話】

    金庸是創作力豐富的小說作家，尤其在人性的刻畫上特別細膩。

    在金庸早期的小說中，小說人物性格的由來，幾乎都可以從原生家庭中找到答案，如在《射鵰》中，黃藥師性格邪怪，女兒黃蓉就是大家眼中的小妖女；郭靖的媽媽是村姑型的樸實婦人，郭靖的個性也就是樸拙木訥；完顏洪烈一心繫在大金皇位，楊康從小受他教導，因而也是貪戀富貴榮華。

   《神鵰》的人物塑型，在一版的原始創意中，基本上還是維持這種模式，如秦南琴全家皆慘死於蛇吻，又被楊康強暴致孕而生下楊過，故此性格偏激，而楊過從小耳濡目染於秦南琴，因此生就激烈的反社會人格；小龍女則是因師父調教要壓抑情感，因而承襲其師，養出冰山美人的個性。

    而李莫愁的性格又是從何處而來呢？向來在小說中將情節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的金庸，關於古墓派一脈相傳的清心寡慾的門風，為何會調教出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李莫愁，也想給個合理的解釋。

    若以兒童模仿父母行為模式的觀點來看，形同「原生家庭」的古墓派以及等同母親角色的師父，似乎無法為李莫愁的偏差行為找出源頭，於是，金庸在一版《神鵰》為李莫愁的犯罪心理創作出原因，說她是受到歐陽鋒的潛移默化，才變成江湖上的「小毒物」。

    牛魔王調教出紅孩兒，大魔王培育出小惡魔，拉個惡人來將「歹毒」心性傳承給李莫愁，這個說法當然也無不可道理，只是此惡人是歐陽鋒，故事就太也不周延。試想若歐陽鋒是二次華山論劍前擄走李莫愁，以白駝山一脈單傳的規矩，歐陽鋒自然不能在歐陽克之外別傳女弟子，李莫愁當然也就不可能得歐陽鋒「毒家」真傳；而倘使歐陽鋒是在二次華山論劍後擄走李莫愁，此時的歐陽鋒已改稱「歐陽瘋」，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行事瘋瘋癲癲，惡行銳減，李莫愁怎能學得歐陽鋒壞到骨頭裡的邪惡精髓呢？

    金庸在二版把李莫愁得歐陽鋒惡毒真傳的描述刪掉了，其實，若真以心理分析而言，不需歐陽鋒，李莫愁早就有充足的理由成為女魔頭。因為李莫愁身在古墓派，長期處於情緒壓抑的「假性高EQ」的狀態，本來心中就有一團怨怒之氣無法傾洩，而發生了陸展元移情別戀事件，剛好成為她情緒崩出的導火線，此後的李莫愁，殺人放火，將自己的情緒藉由造成他人的痛苦，做不當方式之抒發，但這種抒發方法並沒有辦法達到真正的怨消恨散，因而人生越走越偏，傷人越來越多，自己卻越過越痛苦。

    在《神鵰》第二十九回中，楊過評說李莫愁：「她不甘心自己獨個兒可憐，要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心難過」，這才是李莫愁心理變態，無端傷人的正解，根本不干歐陽鋒的事。不過，李莫愁也不必自傷寂寞，因為吾道不孤，緊接著在《倚天屠龍記》中，峨嵋派也是高道德標準的高壓抑門派，周芷若亦是悶在峨嵋門下，最後終於因張無忌的情變而成為變態女魔頭。周芷若是情緒以不當方法宣洩之又一例，總不能也說周芷若是從小被成崑擄走，受成崑薰陶，才會如此這般行事歹毒吧？

第二十八回還有一些修改：

1.      楊過與小龍女在重陽宮拜堂，向王重陽磕頭祝禱後，新三版楊過加說：「祖師爺，弟子楊過冒犯了全真教，真正對不住之至，這裡跟您老人家磕頭陪罪。弟子對祖師爺，心中實是尊敬萬分。全真教今後若有所需，弟子奉命驅策，必效奔走之勞」。這段加寫，也是金庸企圖將二版全真教形象再往正面扭轉而增加之內容。

2.      周伯通將趙志敬罩在大鐘內，二版王處一自己奮力將鐘扳開，撥入石頭，墊在鐘下。新三版降低了王處一功力，改為王處一要三名弟子相助，才將大鍾扳開。

3.      尹志平逝後，二版王處一說：「志平功不掩過，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如此說法，全真教律己的道德標準也太寬鬆隨便，新三版改為王處一評甄志丙：「志丙功不掩過，為人持身，確有大過，然而大義凜然」，這樣的說法較符合自律的全真教。

4.      趙志敬藏身大鍾下，玉蜂群入而攻之，眾人聽到他先是狂呼慘叫，而後寂然無聲，二版說趙志敬中毒過多，已然死了，但武林人物真的能如此有把握斷人生死嗎？新三版改為趙志敬不知是否中毒過多，死活難知。

5.      楊過設法以寒玉床及逆行經脈之法為小龍女療傷，二版楊過告訴小龍女，從前林朝英受傷，想來必是受陽剛內力而受傷，因為不是傷於陰柔內力，所以不須逆行經脈，即可用寒玉床療傷。新三版楊過還對小龍女加說：「你逆行經脈，將道家武功以陰為主的陰力化為陽剛之氣，通入寒玉床去」，將療傷功法說全。

6.      楊過用經脈逆行輔以寒玉床為小龍女療傷，二版說若小龍女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與楊過所學又非同一門派，則縱然歐陽鋒復生，黃藥師親至，也無法衝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然而，逆行經脈雖師歐陽鋒絕技，寒玉床似乎無關黃藥師，新三版乃將黃藥師更正為王重陽。

7. 李莫愁向黃蓉解釋，為何誤會郭襄是楊過女兒，二版說「楊過待這女孩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之意」，新三版再加幾句：「他為了救護這娃兒，幾乎連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增加了不少說服力。

8. 小龍女身受重傷，命若游絲，楊過要讓小龍女知道，自己願意娶她為妻，一版說：「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她心滿意足」。此般說法，似乎只在滿足小龍女最後心願，二版改作「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二版較能表達楊過的心情。此外，一版楊過告訴小龍女：「姑姑，說什麼師徒的名份，說什麼名節清白，只要你我兩心相愛，世上還有什麼命苦不命苦？旁人怎麼說怎麼想，由得他們自尋煩惱去」，這段話倒似小龍女講的一般溫柔和雅，二版改為楊過說：「甚麼師徒名份，甚麼名節清白，咱們統統當是放屁」，較符合楊過的說話風格。

9. 一版故事說到王重陽畫像時，金庸又說了一次掌故，提到當年穆念慈與秦南琴本要自盡，而後在鐵掌峰下的道院見此王重陽畫像，看到畫像上「活死人」三字而心有所悟，因而未一死了之，並為孫不二收留，又因秦南琴未自盡，世上始有楊過，因此王重陽畫像與楊過頗有淵源，這段二版刪了。

10. 一版說全真五子中，劉處玄最有智計，二版刪了。

11. 一版楊過抱住小龍女離開重陽宮時，是將玄鐵重劍「往腰中一掛」，但玄鐵重劍的重量怕是腰帶根本無法負荷，二版改為「往背上一插」。

12. 老頑童學習指揮玉蜂卻不得起法，一版讚老頑童說：「老頑童雖然天真爛漫，行事滑稽，生性原極聰明，否則武功怎能練到如此超凡入聖地地步？」又說玉蜂「原是異種，身軀既大，尾針又有劇毒」，這些二版都刪了。

13. 一版因為是報紙連載，不若成書形式，比較不適合加寫長註，因此小說中寫重陽宮中全真教諸道故事時，中間插進了一句「據歷史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二版移到回末注中。

14. 小龍女受傷後，丘處機想贈予的治傷藥，一版是「熊膽丸」，二版改為「九轉靈寶丸」。

15. 楊過與小龍女上重陽宮藏經閣，全真教道人不敢追擊，一版說是藏經閣樓梯狹窄，無法展開天罡北斗陣，二版則改為全真教道人是怕了玉蜂。

16. 黃蓉告訴郭芙，楊過抱走郭襄，是因為郭芙冤枉楊過偷了她妹子，楊過便偷給她瞧瞧。一版金庸讚黃蓉說「小龍女與郭靖把楊過想得太好，而李莫愁與郭芙又把他想得太壞，到這時候，楊過在這世上的真正知己，卻要算是黃蓉呢！」，這段讚語二版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