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差點就是「郭靖終結者」
《神鵰俠侶》第二十一回版本回較
大小武這兩隻無頭蒼蠅無端亂舞,紛紛被「金輪大蜘蛛網」給收伏後,金輪國師下戰帖給郭靖,要郭靖到蒙古軍營把他兩個寶貝徒弟領回去,愛徒心切的郭靖,準備勇赴敵營。
楊過的機會到了,他打算跟小龍女一起當郭靖的隨身僮兒,一齊前往忽必烈大帳,再趁機殺了郭靖,這一來,一可上演一齣楊家版「王子復仇記」,為他那沒見過面的老爸楊康報仇,二來可以跟裘千尺交換半枚絕情丹,延長自己剩沒幾天的小命。
但一山還有一山高,楊過的妙計被黃蓉破解了,黃蓉要小龍女留下來陪她待產,當然也就順便當人質,以防楊過搞鬼;而解救大小武,則是楊過隨郭靖一同前往蒙古軍營即可。楊過計謀雖不成,新三版另加寫說:楊過心想「你們想扣住姑姑,未必能夠。襄陽城中郭伯伯既然不在,又有誰能勝得了我的媳婦兒?」,新三版的楊過不在乎黃蓉是否拿小龍女當人質,亦覺得自己所謀必成。
於是,郭靖就帶著楊過勇赴忽必烈大帳,也換回了大小武。郭靖與忽必烈不斷言語交鋒,忽必烈亦展現他王子的大度,願意讓郭靖安然離開大帳,但才踏步出帳,八名蒙古大漢就以摔跤術考較郭靖來了。新三版在這裡加寫說,這是因為「忽必烈不願親自下令捉拿郭靖,傷了故人情誼,但在帳外伏有兵馬,待和他告別後這才擒拿」。
郭靖的摔跤術當然技壓八名大漢,不過,摔跤術只是開胃菜,接著,除了忽必烈調動千人隊圍困郭楊二人之外,金輪國師、尼摩星、尹克西、瀟湘子、麻光佐這五道難以下嚥的梅花餐也瞬間端到郭靖面前,郭靖得思考如何消化。
金庸在描寫接下來的郭靖與金輪國師五人組一路相鬥之時,二版到新三版,戰鬥的內容大同小異,但新三版卻連連將一些二版削弱人物個性的語句予以剔除,因而將這場爭鬥改得更增郭靖之勇猛,也同時增添金輪國師的沉著。
新三版先加寫說金輪國師再度使用金輪,乃因金輪為楊過所奪後,自覺少了金輪,與自己名號不符,於是又重鑄一個與先前形狀重量皆相同的金輪。
郭靖開始面對金輪五人組的攻勢,經過評估,先將較弱的尹克西打傷,二版在這裡提到金輪國師三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因少一人搶「蒙古第一勇士」頭銜,懼則因害怕自己亦為郭靖所折。這段描述大減金輪國師威風,新三版刪了。
於是金輪三人圍攻郭靖,但郭靖評估過三人武器後,二版說「郭靖心中最忌憚的仍是金輪法王」,這句話太也削弱郭靖,新三版刪除了。
而後,楊過獨鬥麻光佐,郭靖繼續戰金輪三人。暫時逼開瀟湘子與尼摩星後,郭靖原本要搶進蒙古大軍軍陣之中,二版說郭靖奪來兩把長矛,背上如長眼睛般,往後分刺金輪法王右肩及胸口,企圖乘勢躍入軍陣,見到郭靖的武功,金輪國師還「暗暗喝彩」,但國師怎能為郭靖喝彩呢?這段新三版刪了。
故事終於推展到最緊張的階段,小紅馬也奔進蒙軍戰陣尋找郭靖了,楊過眼見郭靖將出生天,再也無法假他人之手殺他,於是假裝走了體內真氣,將郭靖引了過來,郭靖見楊過有傷,忙將楊過負在自己背後,揹著他要殺出重圍。
楊過這時又問郭靖一次,他父親楊康是否郭靖非殺不可之人,郭靖也順口回答:「他認賊作父,叛國害民,人人得而誅之」,於是,楊過心中有了確定的打算。
二版與新三版在這裡做了大翻修,二版是這麼說的,二版的楊過提起君子劍,對準郭靖後頸插入,但瀟湘子因怕楊過搶了「蒙古第一勇士」之名,揮哭喪棒來擋,楊過三次殺郭靖,瀟湘子也三次擋楊過,最後瀟湘子還是被郭靖打傷離開。
接著,尼摩星又挺鐵杖來戰郭靖,郭靖因分七成勁力對抗金輪國師,竟為尼摩星刺入左脅而受傷,金輪國師乃乘隙來攻,郭靖護念楊過,說自己要幫他擋敵人,幫他掩護,叫他自行搶馬離開。
此際的楊過終於感受到郭靖三番兩次救他愛他之心,於是胸口熱血上湧,心想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於是,也提起君子劍與郭靖共戰金輪三人,直到馮鐵匠前來支援。
新三版的改寫是在楊過問郭靖是否楊康非殺不可後,本也興起殺郭靖之心,但在電光火石的一刻,楊過忽然想起郭靖前晚大耗真氣幫自己調氣順息的情意,原來楊過一直希望能有個愛護自己,保護自己的父親,遂於當下對郭靖頓生孺慕之情,覺得郭靖就是自己所盼望的父親,繼而想之,「親生父親」只是虛無渺茫的意念,但自己真要將這個猶如己父,拼命救護自己的人殺死嗎?
新三版的楊過,心中把郭靖當成了「爸爸」,跟郭靖衍生了父子之情。
這段一增寫,新三版的楊過不刺郭靖了,改為瀟湘子棒擊郭靖,被楊過隔開,最後,郭靖還是因保護楊過而被尼摩星鐵杖所傷,楊過也決定與郭靖同生共死,一齊對抗金輪國師三人。
看來一代大俠郭靖,這一場「忽必烈大帳一日遊」,原本要演的是愛國片「英烈千秋」,卻演成了恐怖片「兇手就在你後面」,還好劇情都是喜劇收場,差點成為「郭靖終結者」的楊過,最後被郭靖感化成了少年英俠,看來郭靖最適合演的竟是校園片「春風化雨」!
【王二指閒話】
以文學技巧而言,武俠小說的情節要拉到高潮,主要有兩種方式,其一是「高手對決」,其二是「主角之死」。
金庸在《神鵰俠侶》中,將兩種技巧各用兩次,關於「高手對決」,一次是楊過對郭靖的「正正對決」,另一次是楊過對金輪國師的「正邪對決」;而關於「主角之死」,則前有小龍女失蹤,後有楊過跳絕情谷自盡。
「正正對決」的精彩度當然是勝於「正邪對決」的,譬如楊過與金輪法王的最後決戰,讀者用頭髮想都知道楊過必然勝出,所以讀者關心的只是這場決戰楊過的勝利會經過什麼精彩漂亮的情節。而楊過與郭靖之戰卻能讓讀者的神經完全緊繃起來,因為讀者既不預期郭靖會打輸,也同樣不相信楊過會戰敗,因此,將故事推展到「大俠」郭靖與「小俠」楊過的對決,就能將《神鵰》的張力拉到滿弓。
楊過與郭靖的對決,是《神鵰》全書的高潮所在,先前金庸鋪陳楊過學得《九陰真經》、《玉女心經》、「打狗棒法」、「蛤蟆功」、「玉簫劍法」等各派武功,就是要讓楊過身兼東邪、西毒、北丐、中神通、林朝英諸大高手之長,將楊過「速成」至一流高手的境界,而楊過的迅速發展,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讓他跟郭靖對決。
郭楊之戰,緊張度大於胡斐與苗人鳳之戰,原因乃在胡斐與苗人鳳分居主角與配角,角色重量上,胡遠超於苗;但郭靖、楊過兩人則分別是《射鵰》與《神鵰》的男主角,角色重量是等重的,郭楊開打,可以把讀者的心拉到咽喉,大家會非常期待郭楊二人的較量結果揭曉,看是誰更勝誰一籌。
金庸的寫法果真是神來一筆,郭楊兩人之戰,郭靖用他的人格感化了楊過,原本將讀者的緊張度膨漲到極點的郭楊大較勁,最後是皆大歡喜的「郭靖將楊過拉成『大俠』接班人」,楊過本來在或正或邪之間跳躍的人格,受郭靖感化而正式朝「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目標前進,這個美好的結果,足茲讓讀者熱血沸騰,而《神鵰》楊過也真正成為《射鵰》郭靖「大俠精神」的繼承人。
此外,金庸由二版到新三版的改寫,是饒具巧思的。
若以二版的寫法來說,楊過起先疑心郭靖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因而必欲殺之而後快,隨後郭靖三番兩次捨身相救,又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楊過也改變成願以一命相報。如果楊過只是這般像基度山伯爵一樣恩仇必報,那也不過是一般的江湖人物而已,怎能成為一代神鵰大俠?
修成新三版就順當多了,新三版改成楊過對郭靖有「愛」。因為以赤子之心孺慕如父執的郭靖,楊過乃能冰釋前仇,成為追隨郭靖的俠者。如此一改就好多了,因為楊過心中有愛,因而後來能化對小龍女與郭靖的小愛,擴展為施恩江湖的大愛,這就比較符合「神鵰大俠」的生命軌跡。
郭靖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但若只是「為國為民」,也可能是出自責任感的驅策,強迫自己勉力而為,然而,若楊過能把俠者情操改為「愛國愛民,俠之大者」,則在救國救民的當下,會有更多出自內心喜悅的行動力。畢竟「愛」才是真正的動力之源,金庸的改寫,真可謂畫龍而點出了眼睛。
第二十一回還有一些修改:
1. 說到郭靖在襄陽城施展「上天梯」時,新三版加寫說郭靖是因曾隨馬鈺練「金雁功」,在蒙古攀登懸崖,因此,練「上天梯」時,有「金雁功」為根抵,基礎更為扎實。這是要將《神鵰》與《射鵰》故事更加緊密相扣。
2. 二版金輪國師射郭靖用「鐵弓」,新三版改為「硬弓」。
3. 小武與郭芙說完心事,大武接著出現,楊龍二人微微一驚,二版說是因大武比楊龍二人早到,否則他過來楊龍二人不能不知;然而,大武呼吸之聲,楊龍二人焉能不察?新三版改為楊龍認為是小武與郭芙到花園,大武跟在後面。雖改成如此,還是不太合理,以楊龍當時的功力,郭芙一行是兩人或是三人,理應分得出來才是。
4. 金輪國師寫給郭靖的書信,二版自稱「金輪法王」,新三版改為「金輪大喇嘛」。
5. 瀟湘子以蟾蜍毒砂欲毒倒郭靖而未果,二版瀟湘子暗想:「便是獅虎猛獸,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暈倒,他居然若無其事,這可奇了」,這段暗想新三版刪了。
6. 楊過來到襄陽,一版的郭靖再次跟黃蓉提說要楊過跟郭芙早日成親,二版則改為郭靖大讚楊過奪回武林盟主之位,又兩度救黃蓉與郭芙,深具俠義之心,黃蓉則告訴郭靖,楊過與小龍女萬難拆開,郭靖則希望黃蓉不讓楊龍二人誤入岐途。
7. 郭靖上襄陽城牆,左手舞袍子當盾牌擋箭,一版說他的座騎身中三十餘枝長箭,二版改為數百枝,二版較能表現郭靖的功力與戰事的慘烈。
8. 楊過的馬,一版叫「追風瘦馬」,二版只由毛色稱「黃毛瘦馬」。
9. 忽必烈讚揚郭靖,一版說「郭叔父英雄氣概,當年荊軻聶政,有所不及」,二版改為「郭叔父英雄無敵,我蒙古兵將提及,無不欽仰」。二版用詞較符合忽必烈身份。
10. 一版說郭靖與楊過身陷蒙古軍營時,郭靖覺得己方以二敵四,決不能取勝,但只要打倒一人,就能俟機逃走。這段二版刪了。
11. 楊過要馬光佐在戰陣中講話小聲,一版的馬光佐說「我不怕那狗娘養的大和尚」,這句話來得好怪,二版改作「我不怕這個郭靖」。
12. 郭靖與金輪國師等人交手時,想到楊過,一版是想楊過與馬光佐相鬥,不知勝敗如何?二版的郭靖更了解楊過的實力,二版郭靖想的是馬光佐武功平平,楊過應該已經料理了他。
13.金輪國師的外貌,一版說是胖大和尚,二版改為高瘦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