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與公孫止爭奪「小龍女所有權」

《神鵰俠侶》第十八回版本回較

    第十八回是金庸在新三版改版著力頗深的一回，本回的重點是楊過與公孫止的「老婆所有權爭霸戰」，這場血戰又分為上下兩半場，上半場是「舊情人」楊過對「未婚夫」公孫止的「小龍女爭奪戰」，比賽結果由楊過險勝，獎品是小龍女的一顆芳心，下半場則是「前未婚夫」公孫止對「新未婚夫」楊過的「小龍女保衛戰」，比賽結果雖看似公孫止以作弊手法「慘勝」，但雖贏猶輸，公孫止裡子面子再加上女兒公孫綠萼的愛情，都一起賠給了楊過。

    我們也從這上下半場來品味金庸的改寫，先說上半場。

    公孫止起先並未親自下場，而是令公孫綠萼等十六名絕情谷弟子擺下魚網陣，十六名弟子分站四方，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準備張網擒捉楊過。一版說漁網陣是模仿蜘蛛網，讓敵人落入網中，這才出手捕捉，二版刪去了「蜘蛛網」的說法。漁網戰術乃是十六個弟子逐步縮小圈子，以滴水不漏的方式網住楊過，一版說在楊過身困漁網陣時，小龍女仍低手垂眉，不作一聲，但傷通猶勝楊過，因為楊過「肆無忌憚的吐露心事，雖然難受，尚可發洩」，而小龍女卻是「默默無言，滿腹情懷，縱是楊過亦不見諒。」，這段話二版刪了。

   二版楊過終於逃出漁網陣，是因為公孫綠萼假意腳抽筋，露出一角缺口，楊過因而竄了出去。

   新三版做了改變，因為知道「女生外向」，一開始佈漁網陣，公孫止就把公孫綠萼換了下來。而楊過脫身出漁網陣，是使出「天羅地網勢」，從兩張漁網間倏然逸出。

   漁網陣之後，二版接下來是公孫止弟子佈「刀鉤漁網陣」，即同樣是漁網陣，但網上再加刀鉤。楊過出言向小龍女借金鈴索與掌套，小龍女取出借他，並告訴楊過，她已經決意跟了楊過，因為她是楊過的妻子。而楊過戴上金絲掌套後，抖出金鈴索，果然破了「刀鉤漁網陣」。

   破了「刀鉤漁網陣」後，公孫止親自下場，楊過想以他的金鈴攻公孫止的穴道，但公孫止能閉穴，傷他不得，而後，公孫止使出「鐵掌」，楊過卻能硬接他一掌。公孫止一掌殺不了楊過，楊過暫退到一旁等公孫止拿武器，就在此時，小龍女當著大庭廣眾，幫楊過縫起了比武中破掉的袍子。

   新三版做了改變，楊過從漁網陣脫身後，公孫止就下場，要以「鐵掌」制服楊過，但楊過出手更快，以《玉女心經》的手法，繞到公孫止背後，在他背上穴道狂攻猛打，但公孫止說「多謝你給我搥背」，楊過這才訝異於公孫止的閉穴功夫。

   接著，公孫止使出「鐵掌」，楊過則以古墓派功夫腳踢公孫止之腿，公孫止馬上反手抓住楊過左小腿，楊過遂乘勢撲摔到小龍女面前，並放開嗓子，長號假哭。

   這果然激起了小龍女當年授業楊過的回憶，於是，小龍女拍了楊過的屁股，笑道：「起來，不准哭」，兩人就此握手相認。

   而後，絕情谷弟子佈下「刀鉤漁網陣」，楊過也向小龍女借來金鈴索與掌套，小龍女並微笑告訴楊過：「我自然是你的妻子」，而後楊過順利破了「刀鉤漁網陣」。

    接著，公孫止再度以「鐵掌」與楊過較勁，楊過接了兩掌，已胸口生痛，遂使出「天羅地網勢」，以快捷輕功至公孫止背後，打他「大椎穴」與「至陽穴」，但公孫止有閉穴功夫，楊過仍形同搥背。楊過急中生智，取玉蜂針刺入公孫止的「中樞穴」，公孫止當下麻癢難當，狂叫急號。

    公孫止中玉蜂針之毒後，同意若楊過給解藥，就放楊龍出谷，於是公孫綠萼以小龍女的磁石為公孫止吸針，公孫止再服玉蜂蜜漿解毒。也在此時，小龍女當眾為楊過縫捕破掉的袍子。

    不料公孫止去毒後，又要取兵刃，小龍女問他為何言而無信，公孫止說他答應楊龍二人出谷，是要先跟小龍女成親，楊過也在谷中砍柴種花，十年後，就讓他們出谷，並說自己言而有信，絕不反覆無常。

    接下來，公孫止取出他的鋸齒金刀與黑劍，二版在此介紹，說公孫止的絕技中，閉穴功夫、漁網陣、金刀黑劍雙刃三項乃得自祖傳，但三項武功均有重大破綻，若為高手查覺，不免慘遭殺身之禍，後來公孫止又學到了鐵掌門的功夫，捕足了不少家傳武功的缺陷。這一大段新三版刪了。而一版則又與二版不同，一版談到到公孫止的武功，說世間一流高手可與鐵掌功夫打成平手，但漁網陣就未必能破得，除非全真教弟子佈成天罡北斗陣，以陣鬥陣，則功力高者為勝，但若陰陽雙刀使將出去，料想當世無人能敵。一版也有說到陰陽雙刀的刀法有十九招。這些內容在二版全刪改掉了。

    而後，公孫止以金黑刀刃鬥到楊過大敗，並用黑劍劍尖抵住楊過胸口，原可殺了楊過，但後來公孫止答應小龍女，讓楊龍二人合戰他的陰陽雙刃，再決真正的勝負，讓他倆心服口服。這一段二版與新三版並無特殊差異。

    之後楊龍二人入劍室挑出「君子劍」與「淑女劍」，兩人在劍室中，小龍女投入楊過懷抱，楊過則親小龍女的嘴，小龍女被吻得心魂俱醉，新三版則加寫說，楊過親小龍女，小龍女也湊嘴回吻。新三版的楊龍愛情更生甜蜜。

    楊過與公孫止的「小龍女爭奪戰」，上半場進行到此，公孫止原要用武力迫楊過認輸，但楊過反用「哀兵之策」搏取小龍女同情，並喚出了小龍女他倆在古墓的甜蜜回憶。而公孫止不只把小龍女輸給楊過，還因身中楊過的玉蜂針後，不守放楊龍出谷的承諾，因而將自己的人格與信義，一起賠送在這場爭奪戰中。  

    下半場公孫止的「小龍女保衛戰」改變了比賽方式，賽場的這頭，公孫止拿著黑金雙刃雙管齊下，賽場的另一頭，卻是由本來楊過的「單打」，變成楊過與小龍女各持君子劍與淑女劍對公孫止的「雙打」。

    二版的這場鬥劍是公孫止金黑雙刃，左右開弓，楊龍二人遂使「玉女素心劍法」。兩人以出劍互守互救為劍招，公孫止因而左支右絀，但楊龍二人使出「舉案齊眉」一式時，小龍女柔情凝視楊過，卻因此催動體內的情花之毒，因而右手手指劇痛，幾乎拿不住劍，接著，楊過因溫柔地憐惜小龍女，體內情花之毒亦隨情而動。公孫止乘此良機，打落楊過的君子劍，楊過因此落敗，並遭絕情谷弟子綁縛。

    新三版的這段大幅增修，起先仍是公孫止的「陰陽倒亂刃法」打得楊龍無力招架，而後，楊龍也使出「玉女素心劍法」，亦用過「舉案齊眉」一式，但新三版從此處開始，與二版完全走了兩條路，新三版楊龍使出「舉案齊眉」，將公孫止的金黑雙刃擋挑開後，公孫止以金刀刀背震得小龍女劇痛倒地。

    當此之時，楊過瞬間以「亭亭如蓋」一招，撲過來護在小龍女身上。公孫止當然乘隙揮刀來斬楊過，小龍女乃舉淑女劍，由楊過雙腿間刺進公孫止小腹。

    公孫止受傷後，楊龍二人躍起，各持己劍指著公孫止的一個眼睛，本可雙劍併進，當下將公孫止了帳，但小龍女念及公孫止有救助自己之恩，因而告訴楊過：「饒了他罷？咱們回家去」，楊過大喜，遂將君子、淑女雙劍交還公孫綠萼，準備雙雙回古墓。

    楊龍二人此際情意纏綿，楊過摟住小龍女的腰，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小龍女剎時也柔情流露，但兩人情意一來，遂催動情花之毒；公孫止值此進攻良機，乃挺劍拿下了楊過，並令絕情谷弟子以漁網綑縛楊過。

    下半場到此告一段落，新三版的戰果雖跟二版一樣，公孫止將楊過逮捕拿下，但過程一改寫，公孫止的形象就完全不同了，新三版的公孫止在楊龍饒他一命之後，又忘恩負義地劍擊楊過，遂成了不折不扣的不要臉小人。

    不知道公孫止會不會感慨是否太歲當值？怎麼沒事下山一趟，卻沾惹上小龍女這「白衣女鬼」，一被小龍女「白衣女鬼」上身，自己原本好好在絕情谷當山大王，卻在「小龍女爭奪戰」贏得不乾不淨後，接著，引爆一連串的連鎖效應，而後家破人亡，事敗業散，好不悽慘。好好一個絕情谷，只因自己無端招惹小龍女，還真被改建成真正的「古墓派」了。   

【王二指閒話】

    金庸在第十八回的改版，跟第六回的改版完全相扣了起來，原來第六回楊龍二人練「亭亭如蓋」，春光旖旎，也還預伏大敗公孫止的伏筆，改版大師的功力當真令人敬服。

    而第十八回的改寫，透過實戰的描述，大大地將《玉女心經》的武功加以強化。

    在「金庸看金庸小說」的問答中，有讀者問金庸他的小說中武功招式和名稱的靈感從那來？金庸的回答是：「招式名稱有的是從書上得來的靈感，如『降龍十八掌』的招式是從易經上得來的靈感，有的是自己想的，我喜歡用一些比較特別的名稱，而不是一般武俠小說常會見到的招式，如『黑虎偷心』之類的，就太平常了，不能引起讀者的想像。」。

    這些出自「書上靈感」或「金庸研發」的武功，乃是金庸武俠小說中的「自創品牌」武功。而「自創品牌」的功夫，跟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一樣，同屬金庸小說的「金字招牌」。而金庸改版的重點之一，就是將「自創品牌」的武功更加詳描細述，讓這些武功更深入讀者心中。

     所謂「自創品牌」，在《射鵰》中是「九陰真經」、「降龍十八掌」、「空明拳」等等，從一版、二版的時代開始，金庸獨樹一幟於其他武俠作者，自己發明的這幾種功夫就已經是武俠讀者耳熟能詳的武功，雖然如此，金庸在新三版也還是花了不少心力增寫「降龍十八掌」等幾種武功的細節，企圖讓每種「自創品牌」的武功特色更加鮮明。而《神鵰》中的「自創品牌」武功，當然就是《玉女心經》。金庸在新三版《神鵰》花了偌大心力增補第六回與第十八回，就是要把《玉女心經》這「自創品牌」的武功，變成像「降龍十八掌」一樣，成為讀者心中「金庸味」濃厚，且頗有其特殊之處的武功。

    此外，新三版將公孫止增寫為沒有信用又忘恩負義的小人，是更符合金庸的創作技巧的。

    在金庸的寫作模式中，只要是男主角的情敵，幾乎都會被金庸潑臭水，成為人格鄙賤的小人，而越是改版，金庸越往男主角身上灑香水，卻更往情敵身上潑臭水。

    在金庸小說中，男主角的情敵，往往身價、地位與外在條件都比男主角好，如郭靖的情敵歐陽克是白駝山少主，張無忌的情敵宋青書是武當派第三代當然掌門人，段譽的情敵慕容復是慕容世家翩翩佳公子，韋小寶的情敵鄭克塽則是延平郡王二公子。

    而金庸筆下的男主角之所以能打敗情敵，讓女主角投入懷抱，絕不是因為身價、武功或地位超越男主角，才贏得女主角芳心。而是，金庸一定會在故事的推衍中，讓男主角的性格越顯光風霽月，而情敵的性格卻越來越流於卑鄙無恥，因此，歐陽克是淫賊，宋青書是殺師叔莫聲谷的孽徒，慕容復是可以為帝王之位而殺王語嫣的無情漢，鄭克塽則是殺害鄭家重臣陳近南的紈絝子弟。因為人格的卑劣，他們紛紛在愛情的較量中出局。

    也就是說，金庸鐵定會讓情敵的人格「比不上男主角，配不上女主角」，因而失去競爭力。

    而若以二版的公孫止來說，他敗給楊過，也不過就是因為小龍女與楊過有舊情於先，因此小龍女仍念舊情，遂跟隨楊過而去。這樣的寫法，或許會有讀者還覺得，公孫止的條件也足以給小龍女幸福，因而對公孫止輸給楊過無法完全心服口服。故而金庸在新三版中，再度展現了他一貫的創作手法，給了公孫止致命的一擊，透過比武中的小動作，將他改寫成反覆無常、忘恩負義、人格卑劣的人。這麼一來，楊過與公孫止的差距就是天上人間，不管武功或外在條件如何，只有楊過才是堪配小龍女，能給小龍女一生幸福的「良人」。

    金庸筆下的男主角往往能被諸多美麗又善良的女子所愛，但女主角卻幾乎都只能遇到一個人品高雅的男人，說來這也不關乎「大男人沙文主義」，而是因為金庸武俠小說的主角都是「男性大俠」，既然故事是圍繞男性俠士而生，就多給他們幾分優待，小說讀起來也會比較好看。    

 第十八回還有一些修改：

1.      楊過打得樊一翁團團轉，二版楊過對公孫止叫陣：「你能立定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漢。只怕你師父差勁，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新三版刪了這句話，因為這句話把楊過的器量寫小了。

2.      玉蜂針的成份，二版說「七成金，三成鋼」，新三版改為「六成金，四成鋼」，增加鋼的比例以強化硬度。

3.      公孫止的兵刃鋸齒刀的成份，二版說是「黃金打造」，新三版改為「鋼刀外鍍了黃金」，一樣是硬度上的考慮；而另一支黑劍，一版原說是「刀不像刀，劍不像劍的黑色兵刃」，二版正名為黑劍。

4.      二版說楊過不喜歡「君子」、「淑女」兩劍的形狀，新三版刪了這說法。

5.      新三版增寫了一段公孫綠萼的心情，說公孫綠萼年方十八，正當情竇初開之年，但絕情谷中男人人人言語無味，皆以無情為高，而後突遇楊過，舉止跳脫，言語可喜，公孫綠萼因而心魂俱醉，無可抗禦，一縷情絲，牢牢繫到楊過身上。

6.      公孫止要把楊過身上堆滿情花時，小龍女也在一旁，一版公孫止為免小龍女出手救楊過，命四名弟子用漁網縛住小龍女，直到小龍女允他成親，才解開漁網，二版刪去了綑縛小龍女的描寫。

7.      一版說楊過將母親之死，也算在郭靖夫婦帳上，因為若非郭靖夫婦害死楊康，秦南琴就不須捕蛇維生，也就不會遭毒蛇所噬而死，因此秦南琴之死，也是郭靖夫婦害的。二版刪了這說法。

8.       公孫綠萼答應幫楊過取情花解藥，楊過苦等公孫綠萼不回，忽聽兩名綠衫弟子持刑杖而來，一版楊過想的是：「難道綠萼被她父親所擒，因而要處她刑罰嗎？」，二版的楊過則心在小龍女身上，二版改做楊過想到：「姑姑寧死不屈，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