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瀟湘子要「暫時停止呼吸」

《神鵰俠侶》第十六回版本回較

    在二版《神鵰》故事裡，金輪國師像恆星，瀟湘子等人只是圍著他，沾其光亮的幾顆行星，但在一版《神鵰》中，金輪國師可不是「一黨獨大」的反派，金庸的一版原始創意中，瀟湘子等人是與金輪國師多日並舉，平起平坐的高人。

    話說某天晚上，楊過在荒郊野外過夜，他師法小龍女的睡臥之法，在兩棵大樹之間縛一條繩子，夜眠其上。

    睡到半夜，忽聞一陣腥風，還有幾聲吼叫，定睛一看，原來是兩隻毛色純黑的老虎，老虎身子又細又長，顯非中原品種。

    更駭人之事緊接著出現，一具長長的棺材一跳一跳地靠了過來，兩頭黑虎繞著棺材吼抓，而後，棺材蓋飛開，躍出一具高瘦的殭屍，將兩頭黑虎一踢一擲，都丟了出去。

    接著，一位全身黑衣的矮老頭出現，矮老頭皮膚漆黑，黑髮飄飄，肩上還站著一隻禿頭梟鷲，毛羽亦純黑，兩頭黑虎遂伏在矮老頭身邊，極是溫馴。

    原來這殭屍就是瀟湘子，黑矮子就是尼摩星。尼摩星問瀟湘子為何打他的「小貓」，說話聲若洪鐘，而瀟湘子則向他賠禮，表示並未打壞他的「小貓」，其聲則陰陽怪氣。

    而後，兩人討論起金輪法王被封「第一國師」之事，尼摩星認為是自己由天竺趕來，晚到中原一步，才被金輪法王爭了先，而瀟湘子則自稱是因在湘西練「壽木長生功」，因而忽必烈修書來聘，卻無法分身，讓金輪法王稱雄一時。

    兩人於是較量了一下功夫，尼摩星以「釋迦擲象功」向瀟湘子衝過去，瀟湘子則使出「壽木長生功」，拿棺材板往尼摩星丟擲，兩相碰撞，各退兩丈，互相恭維之後，尼摩星攜其虎鷲遠走，瀟湘子則又進入其棺材，一跳一跳而去。

    在繩上的楊過見到兩人的功夫，瞧得大呼慚愧。

    後來在忽必烈大帳中，楊過正式認識了「招賢館」的幾大高手，除金輪法王、瀟湘子、尼摩星外，還有馬光祖與尹克西，一版說馬光祖是回疆人，外貌身長八尺，直如巨無霸，形似白痴，他生具異稟，力斃虎豹，後來得遇高人，傳授他一身粗笨的武功，還好他本力太強，使出武功威力大得異忽尋常；尹克西則是世代相傳的波斯商賈，他本已學會波斯一派奇妙武功，又於商旅途中，與中國武師切磋，創出一派中國與波斯均是前所未見的武學出來。

    六大高手入忽必烈帳中，五大異人開始搶起金輪法王的筷上牛肉，金輪法王連敗馬光祖、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而後與瀟湘子打成平手，一旁的楊過暗想，金輪法王的武功，瀟湘子竟能與之比肩爭先。最後，金輪法王與瀟湘子各以筷子夾一邊牛肉，內勁抵銷，楊過從中將筷子劃入，牛肉遂分三截。

    結果，三片牛肉均被中突殺出的周伯通吃掉了。

    之後，為了探尋捕捉周伯通的三男一女綠袍人真實身份，六大高手一起進入絕情谷，在路途中，馬光祖才知自己徒有勇力，武功造詣實比不上其他五人。

    進入絕情谷後，六人行到山峰頂上的一處平曠之地，見到四個極大的火堆，每個火堆中間都有一間小小的石屋，而適才抓周伯通的三男一女各在一間石屋中，手腳套以鐵鍊，繫在身後的石柱上，忍受火烤之苦。楊過看不過去，遂將綠袍少女（即公孫綠萼）石屋外的火頭撲滅。

    楊過還打算滅其他石屋之火，公孫綠萼告知不可，因這是他四人的刑罰。

    此時又出現另一綠衣人，告訴石屋受刑的四人，因有貴客來訪，刑罰暫且寄下。綠衣人原請六大高手至草坪相商，尼摩星卻執意在火烤石屋中長談，原來是尼摩星來自天竺，練過瑜珈，不畏烈火。

    馬光祖自知功力不夠，不入火室。五大高手與四綠袍人進火烤石屋，談起周伯通偷走四百年靈芝之事，談話間，尹克西受不了火炙，先出石屋，而後尼摩星也中暑暈倒，餘人遂於長聊後，至另一石屋用飯。

    這一大段西藏、中國、天竺、回疆、波斯的金輪法王、瀟湘子、尼摩星、馬光祖、尹克西「五星並照」，一齊分享反派絕頂高手光茫的情節，到了二版，成為金輪法王「一星獨亮」。瀟湘子與尼摩星的精彩情節固然是全刪了，而金輪國師搶牛肉的情節，也變成金輪法王一人獨贏四個「二流高手」。

    因為功力被集體降低了，因而六人入絕情谷，巧遇公孫綠萼四人因老頑童抓又復逃，而被處罰至火烤石屋，眾人於火室論事的情節，也一律刪改掉。

    不過，若照一版的有趣描述，還真讓人想起早期「殭屍電影」氾濫的年代，看到殭屍就要高喊「停止呼吸」，可見若看到「湘西趕屍」的瀟湘子殭屍，說不定也該「暫時停止呼吸」；此外，新三版《天龍八部》，金庸將游坦之練的《易筋經》改為練瑜珈，說是新創意，但原來在老一版，天竺來的尼摩星早就精通瑜珈術了，今昔相較，刪刪增增，何為新？何為舊？還頗耐人尋味！

【王二指閒話】

   「丐幫」弟子的武功，從一袋到九袋，分為九種等級，金庸筆下的「金幫」弟子武功，也分為不同等級，從高到低，「A級」、「B級」、「C級」……，逐層遞減，絕不能有所混淆，任何一個人的武功，都有他一定的定位級數。

    但在一版的金庸原創意中並不是這樣。我們知道，一版是報紙連載的小說，連載小說並不是書，可以將整本小說買回家看，而實情是，在每天一小段的連載故事中，既要吸引「昨天的讀者」繼續買報追看，又要吸引「今天的讀者」看到今日這一小方塊，就不忍釋卷，進而在明天起，也成為每天固定的報紙買家，躋身金庸的連載小說迷。

    故而在連載的一版時代，金庸的小說方塊中，總不能今天出現的也是二流高手，明天出現的又是三流高手，打來打去，溫溫軟軟，這哪能吸引讀者買報呢？

    所以，在一版的連載時代，有許多江湖人物，一出場都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做橫流之怪事奇行，彷彿個個都是絕頂高手，藉以吸引讀者的目光。然而，在故事繼續進行後，雷霆萬鈞出場的高手，多的是最後只打了幾聲悶雷，下了幾點小雨，光采就壓服於金庸真正要全力打造的高手底下，回歸於他們「二流高手」、「三流高手」的確實定位。

    因此，金庸在一版改版為二版時，有一項重點工作，就是將這些「一流方式出場的二流人物」，出場方式加以矮化、簡化，讓他們一出場的光亮，從日光四射，減為月光柔淡。

    這一回提到的瀟湘子、尼摩星等人就是這樣，在《神鵰》書中，反派第一高人已經由金輪國師擔綱演出了，瀟湘子等人登場就不宜享有太多聚光燈，因而刪去其異行故事；不只反派如此，我們前面提過的陸無雙也是這樣，一版的陸無雙出場是跟威震秦晉韓寨主、河朔三雄之首陳老拳師與龍吟劍趙不凡趙道長互鬥，這把陸無雙抬得太也厲害，二版改成與陸無雙對打的，只是武功不太入流的韓陳二丐與全身教申志凡道長，藉由降低對手的等級，把陸無雙的武功品次也貶低下去。

    不過，若跟瀟湘子、陸無雙等人相較，受這一改版方針所害最深的，只怕還是丘處機，想一版《射鵰》中，金庸開書寫到丘處機時，讚他是「當今第一位大俠」，而到新三版《神鵰》，丘處機已經淪為楊過口中的「牛鼻子小娃娃」。真正的高手越來越多，丘處機則從「金幫」的「A級」，由雲端往下掉，改版後，連「B級」都不配，直接墜落到「C級」甚或「D級」去了。       

第十六回還有一些修改：

1.      李莫愁侮辱黃藥師，馮默風憤而與李莫愁拼命，二版馮默風對李莫愁大叫：「好，那你先將我打死吧！」，新三版改為「好，我本來要報師恩！」，此外，新三版加寫了一段李馮之戰的情節，說馮默風離開桃花島，三十年練功不輟，李莫愁則縱橫江湖，臨敵經驗豐富，李馮之鬥，馮默風本落下風，但楊過不停煽風點火，說李莫愁詆譭黃藥師，因而馮默風死纏爛打，直到李莫愁心生怯意。

2.      新三版增寫了一段楊過與程英練「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在練「玉簫劍法」時，楊過假扮李莫愁，讓程英拆招，程英挺簫戳楊過後腰，楊過明明不痛，卻為了討程英歡心，故意臉現痛楚。陸無雙見狀，問他倆：「你兩個在這裡真真假假的玩罷。玩不玩拜天地呢？」，程英道：「還是媳婦兒來玩吧！」，陸無雙扁扁嘴說：「我猜他更想你玩拜天地」。

3.      二版金輪國師自稱是忽必烈王子聘來的，新三版改為當朝太后派給忽必烈王子麾下，在漠南辦事。

4.      金輪國師向忽必烈介紹楊過，新三版加寫他連爭奪武林盟主受挫於楊過，亦不隱匿。新三版的金輪國師度量明顯增大了。

5.      一版的「馬光祖」，二版改名「馬光佐」，但金庸在注中說，元朝文人真的有人名叫「馬光佐」，為了避免混淆，新三版再將「馬光佐」更名「麻光佐」。

6.      老頑童搶走金輪國師的筷上牛肉，二版說「金輪法王回思這老人搶走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駭異」，這句新三版刪了，以免削弱金輪國師的沉穩之感。

7.      二版楊過對周伯通稱馬鈺、丘處機是「牛鼻子」，新三版說他們是「牛鼻子小娃娃」，更符合周伯通愛胡鬧的脾胃。

8.      周伯通問楊過師尊是誰，楊過說是美貌女子，二版說周伯通想起瑛姑，就不敢再問了，新三版加寫說，周伯通以為楊過的師父就是瑛姑，因而不敢再問。

9.      周伯通闖進忽必烈帳中，二版有一段「子聰敬周伯通毒酒」的故事，說子聰以毒酒代忽必烈敬周伯通，周伯通喝完肚子痛，原以要拉屎。後來才知道是喝到毒酒，接著，周伯通大叫說是毒酒喝太少，才會肚子痛，因而拿起毒酒的酒壺灌得涓滴不剩，再將毒酒噴向子聰，還好金輪國師舉桌來擋。新三版刪掉了這一整段內容，因為這一段顯得忽必烈太也不能容人，刪去後，改為忽必烈更願廣納賢才地說：「這位周先生是個人才，最好能收羅過來」。

10.  一版楊過問傻姑，姑姑的漢子是不是叫郭靖，傻姑答是，二版改為傻姑說她不知道，只聽姑姑叫他「靖哥哥」。

11.  楊過認定郭靖是殺父仇人後，向金輪國師賣好，他在道上遇到金輪國師，助之運氣療傷，一版的楊過武功較早慧而高強，他在幫金輪國師療傷時，觀察金輪國師的氣息上下左右流動，遂心中暗暗記誦，因而明白了西藏內功的大要。這些描述二版刪了。

12.  一版簡述了忽必烈王子的家世故事，說當年成吉思汗見長子次子爭汗位，於是將汗位傳給較友愛的窩闊台，而拖雷對窩闊台有翼戴之大功。辛卯年窩闊台親征金國，突染重病，口不能言。拖雷在神前許願，願捨命替兄，於是飲了巫師所配毒水而死，後來窩闊台果真痊癒，對拖雷好生感激，終生照顧其寡妻子女，並遺囑由拖雷之子蒙哥接汗位。

窩闊台死後，皇后不顧窩闊台遺命，自己執政四年，再將皇位交予兒子貴由，而後貴由死去，仍由皇后掌政，眾王子追念拖雷仁德，乃由忽必烈策動立蒙哥為主。蒙哥感念兄弟仁德，封忽必烈為皇太弟，權傾一時。

一向講究史識的金庸，卻在二版將這一整段刪去，我覺得有點可惜，畢竟這一段可以夾帶讓讀《神鵰》的讀者多增長一些元史常識。

13.  一版說周伯通因不能遵守清規戒律，始終沒有出家做道人。而王重陽也知他性子如純金璞玉，率性而為，一派天真，如果勉強他皈依三清，只有攪得重陽宮烏煙瘴氣，全真教上下難安，因此由得他不做道士，這在全真教正式的弟子中，實是絕無僅有。這段二版刪了。

14.  一版說絕情谷的飲食是生米磨碎，調以生水，這是因為谷中並摒絕葷腥，不舉煙火，飯蔬皆生食，而如此的生米泡水，麻光佐還是吃了八九碗；這些在二版改掉了，二版的絕情谷仍是飯菜熟食，只是沒有葷腥罷了；此外，金輪國師一行在絕情谷石屋中過夜，一版說六人睡在地上，地上只有冷冰冰的石板，連草席蒲團都沒有，二版改成地上有幾張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