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五怪血案大推理
《射鵰英雄傳》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回版本回較
郭靖、黃蓉小倆口才剛山盟海誓完,決定把華箏的婚約丟回大漠,還給成吉思汗,小情人準備從此在桃花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怎知這時頭上響起了晴天霹靂,《射鵰》中最需要讀者當柯南的「江南五怪桃花島大血案」就在此刻登場,我們且來看看金庸大變身,由武俠大師變推理大師,編排出的推理情節。
先看看二版的說法,靖蓉二人上桃花島後,先是看到韓寶駒的黃馬橫屍林中,死狀粗觀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細看則雙前肢骨折,背脊骨亦斷裂,顯是為武林高手所殺,黃馬周身並無傷口,但馬背有血跡,由血色看,染血時間約三、四天。
再往前走,到黃蓉母親馮氏墓中,所見畫面逐一說來為:全金發屍體及其斷成兩截的武器秤稈、懷中藏有許多珠寶的朱聰、柯鎮惡釘在黃蓉母親畫像上的毒菱、橫劍自刎的韓小瑩及腦門中有五個指孔的韓寶駒。
畫面再轉到黃藥師精舍,整座精舍已被打得東倒西歪。悲傷之極的郭靖,這時決定先埋葬四位師父,這才在朱聰懷中取得江南六怪為全真七子與黃藥師說項的書信,書信的背後,朱聰寫著:「事情不妙,大家防備(西字起首三畫)」,也在此時,拿到刻有「招」「比」字樣的翠玉女鞋。
而後郭靖聽到樹林中有嚎聲,靖蓉二人連忙前往,原來是中毒的南希仁,南希仁中毒過深,死前在泥上寫「殺…我…者…乃…十」幾個字。
郭靖離開桃花島前,發現黃藥師留在海灘的青袍,袍上有血掌印,郭靖推測是黃藥師以九陰白骨爪殺韓寶駒後擦拭所遺留的血蹟。
郭靖離開桃花島後遇到柯鎮惡,柯鎮惡也堅持南希仁告訴他這場血案的兇手是黃藥師,於是,金庸想誤導讀者的,就化為郭靖的合理推斷,即黃藥師以九陰白骨爪等功夫殺了江南五怪,那個三畫的字自然是東邪的「東」,而「十」字則是沒寫完的「黃」。
鐵槍廟中,黃蓉則拼出真正的血案拼圖,三畫的字是西毒的「西」,「十」字則是楊康的「楊」字,整個血案是:楊康以「九陰白骨爪」殺了韓寶駒,歐陽鋒再在墓室中殺朱聰與全金發,韓小瑩自知不敵而自刎,南希仁則是中了歐陽鋒的蛇毒。
整個「江南五怪大血案」還原起來就是這樣,金庸活用中國文字,用兩個文字把郭靖跟讀者玩得團團轉,再由金庸自己藉黃蓉之口公佈謎底。不知有沒有聰明的讀者第一次看就猜對,但是,金庸讀者中的柯南倒是不少,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對於金庸安排的這齣推理劇,大家也有疑惑:
1. 韓寶駒不是楊康殺的嗎?但黃藥師的長袍是歐陽鋒穿來偽裝黃藥師的,歐陽鋒有可能去抹一把楊康所殺之人的血,再來袍上擦拭嗎?
2. 朱聰不是將書信拜上給黃藥師了,怎麼黃藥師看完,朱聰又拿回來身上呢?
3. 朱聰發暈了嗎?發現歐陽鋒、楊康欲殺眾人,應該高喊示警,怎麼會寫在紙上?更何況柯鎮惡根本看不到字。
4. 南希仁是不是被毒蛇毒瘋了?剩下一口氣,要寫殺人兇手時,竟還先寫四個筆畫又多,且無關緊要的字。
5. 桃花島不是奇門五術,機關重重嗎?歐陽鋒、楊康兩人怎麼在島上悠遊自在,活像在逛遊樂場。
針對這些執疑,金庸在新三版將整個血案做了大翻修,整個血案改編如下:
靖蓉二人上桃花島後,先是見到重傷的韓寶駒黃馬,但身上沒有血跡;兩人繼續往前走,在黃蓉母親墓中,看到全金發、朱聰、韓寶駒屍體,這裡與二版一樣,但未見到柯鎮惡毒菱,而看到韓小瑩遺體時,則兼且見到她在黃蓉母親棺蓋白玉上寫了個「十」字。
之後靖蓉二人至黃藥師精舍,黃蓉在精舍抽屜中,發現朱聰為全真六子說項的書信;接著郭靖下葬四位師父,在朱聰懷中找出翠玉女鞋。
靖蓉二人見到南希仁時,黃蓉發現地上有三人腳印,顯然犯案不只一人,郭靖初看到南希仁身上並無受傷之血跡,還推測是黃藥師「彈指神通」的傑作,而南希仁死前寫下之字,就唯有西字起首三畫這一字。
至於歐陽鋒與楊康為何在桃花島穿梭自如呢?新三版做了解釋,是因為楊康殺了歐陽克,在歐陽克身上盜得桃花島總圖,這張總圖就成了桃花島上的「悠遊卡」。
這樁精彩的大血案,原來只是出自歐陽鋒想挑起天下五絕大決鬥的歹心,希望透過江南五怪的死,惹得南帝、北丐與東邪正邪不兩立,他西毒就可坐收漁利,而西毒的一場精心佈局,果然把郭靖與讀者全都引進步步疑陣中。
【王二指閒話】
新三版做了這場血案大修訂,我真的覺得是「擊節讚賞」,改版大師金庸果然厲害,推理故事就是要做到一環緊扣一環,絕無疏漏,改版後將整個推理過程的錯漏之處全都增補改寫了,若是獨立出來,就是一篇好看的推理小說。
《射鵰》的故事發展到這兒,其實已經在朝結局邁進了,所謂往結局邁進,現象就是「新的人物不再登場,舊的人物陸續退場」,而江南五怪就是退場人物。
據說有些人視讀武俠小說為畏途,原因是「人物太多,記不起來」,譬如在葉洪生「還珠樓主小傳及作品分卷說明」一文中,提到還珠樓主創作《蜀山劍俠傳》,據還珠好友唐魯孫回憶,說:「還珠寫《蜀山》時,竟特製了一張方圓尋丈的木桌做為地球平面圖;書中每一人物皆用一面顏色不同的小旗(上寫其名)代表。故事發展到那裡,旗子就走到那裡」,連作者都如此小心,才不會錯漏人物,更何況讀者對於龐多的武林人物?作者的責任,就是隨著故事情節發展,將每個人物的來龍去脈妥善交代清楚,最後再為其安排退場機制,而金庸為江南五怪設想的退場方式,就是血案死亡。
說來江南七怪在《射鵰》書中,是隨著故事而委屈的人物,我們在第一回中提到,在金庸原始構想中,丘處機是「當今第一位大俠」,而武功與丘處機勢均力敵的江南七怪,理應是原本金庸設計的「當今第一江湖團體」,但是,隨著故事發展,五絕出現了,這就像將江南七怪原本是傲立於平房中的大樓,但金庸後來又蓋了五座一零一大樓,從此江南七怪只得貶居為武功二流的俠士。
《射鵰》在金庸走筆至此回時,《神鵰》的腹稿應該已在草擬,《神鵰》與《射鵰》是金庸小說中相扣最緊密的兩部小說,進入《神鵰》前,金庸勢必要把《射鵰》人物妥善處理掉,因為進入《神鵰》後,楊過就要當書中的帝王了,郭靖只能退居「太上皇」當背景,而《射鵰》中的人物,將成為「郭靖朝」的「前朝遺臣」,若殘留太多,未免成為《神鵰》的累墜,創作時會綁手綁腳。
能留存到《神鵰》的《射鵰》人物,金庸盡量留下武功較高強,較具代表性的人物,於是,身為配角又武功不居上流的江南七怪,理當出局做結。江南七怪的身份,實在沒辦法讓金庸像在《飛狐外傳》中,將《書劍恩仇錄》的紅花會群俠做往回疆安身的安排,以隱退當紅花會群俠的退場機制,江南七怪武功沒有紅花會群俠好,大約只能用去世來收場。
與江南七怪武功同等級,金庸要處理掉的還有反派的沙通天一干人,他們也不能進入《神鵰》當要角,但他們是反派,所以金庸讓他們被囚禁到重陽宮。
反派被關押,反而能活下來,正派人物卻須以死亡退場,這就是小說佈局的無奈,還好,真實人生絕不是這樣。
第三十三回的一些修改:
1. 二版周伯通說「老頑童一言既出,絕無反悔」,新三版改為較逗趣的「老頑童一言既出,八馬難追」。
2. 新三版加寫了黃蓉懷疑洪七公喜歡瑛姑,黃蓉還在心中自問:「她年輕之時,容貌美麗,嬌滴滴的,但沒我聰明,不知會不會燒得一手好菜?比我如何?」
3. 洪七公說到一燈大師的年齡,一版說六、七十歲,二版是六十幾歲,新三版是五六十歲,越改越年輕。
第三十四回還有一些修改:
1. 黃藥師的武功「桃華落英掌」與「旋風掃葉腿」,二版說是「狂風絕技」,新三版改叫「東風絕技」。
2. 黃蓉將柯鎮惡打得鐵杖脫手,二版是掉到「南湖」,新三版改為掉到「南湖湖邊」。
3. 二版黃藥師曾跟歐陽鋒說:「江南六怪自以為是仁人俠士,我見了這些自封的英雄好漢們就生氣」,新三版刪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