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跡天涯十載之後,1959年,詩人終於在喧囂紅塵中找到一方之地,安定了下來。此後21年,台北武昌街騎樓下的小書攤,成了這個城市最動人的文學傳奇。直到今天,許多人走過人去樓空、物非事也非的原明星咖啡屋騎樓時,仍不時想起閉目趺坐在此的瘦削黑衣詩人,「當年周夢蝶就是在這裡擺書攤過活的。」人們閒閒談著,歲月靜靜流逝……。
這種時代裡,詩人皆寂寞。說到「周夢蝶」這個名字,若非前陣子獲獎,只怕誰也記不得他的生死下落了。60、70年代,台灣新詩盛極一時,余光中、楊牧、紀弦、洛夫……,人才輩出。周夢蝶無異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人。沒人知道他的確切來歷、出身,只知道他當過兵、教過書、管理過圖書室。等到大家發現他的詩作冰雪清凝,孤然出塵時,他已是理了個光頭,在武昌街騎樓下擺設小書報攤,販賣冷門文學書籍,過著一個月1500元的苦行僧生涯了。春夏秋冬一襲布衣,客來促膝而談,客去閉目沈思。有朋友打趣,說他如此盤腿而坐,為的是欣賞過往仕女的潔白小腿。他總不以為忤,只是微微一笑︰「悠悠是誰我是誰?/當山眉海目驚綻於一天瞑黑/啞然俯視︰此身仍在塵外」,詩是這樣寫的,難怪不生氣!
周夢蝶一輩子僅出過二本詩集:《孤獨國》與《還魂草》。光陰披瀝,沙沈金露。如今已成為許多愛書人爭相蒐購的「夢逸絕品」了。周夢蝶寫的是新詩,國學基礎深厚的他,詩句卻常見典故。乍看彷彿突兀,實則給人多重想像空間。譬如他曾寫過題為〈於桂林街購得大衣一領重五公斤〉的一首詩。不懂的人會因為這種幽默而莞爾;理解禪宗趙州和尚「老僧於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公案者,卻可循線解讀詩注所引《詩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句,知道絕非信手拈來,內含深沈慈悲意味的。
周夢蝶詩脈有承,就如同為詩人的余光中所述,其實是順著納蘭性德、黃仲則、龔自珍、蘇曼殊、王國維、李叔同而來,是「常懷千歲之憂的大傷心人,幾乎帶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觀情結。」只是這種悲觀絕非因個人五欲過患,求不得之苦,而是發自生命底層,「哀憐上帝兒女」的一種無盡悲懷。因此乃能寫出如此深沈孤絕的句子︰
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矇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沈沈俯向他的蔚藍。
1997年暮秋,苦吟半生,86歲的老詩人獲得國家文藝獎章的肯定,9月30日,周夢蝶身著新長袍,遠從淡水搭公車到凱悅飯店受獎。會場冠蓋雲集,群賢畢至。主持人請詩人說話,老先生聊聊數語,皆為追憶︰「我最近常常夢到我的母親……。」聞者淒然,一室寂寂。回首一別,58年光陰畢竟如此消散無蹤,追念亡母的詩人當也難忘這年年初返鄉探親,親自為長子送終的悲苦情景。「一死一生,迭相顧戀;憂愛結縛,無有解時。」----情深不忘,隨順世緣;悲欣交集,隨處作主,此所以栩栩夢蝶之為真正詩人吧!(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