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貼著冰冷的地板,右耳緊貼著靠在右側臉上的大腿,地板上傳來微微的抖動傳到她敏感的鼓膜,繼續著剛才一連串動作帶來的餘震。
在鼓膜突突的抖動間世界顯得特別寧靜,只有在這一刻她方能與身體裡面的自己接洽,感受一個真實自我的存在。
走出舞蹈室世界便充滿喧嘩,用眼神用表情還是用聲音對她評頭品足,她敏感的鼓膜常常把他們詮釋成噪音,跟著她,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為生活她放棄了舞蹈二十年,現在那一直跟著她的喧嘩迫使她找回自己的綠洲。
她貼著冰冷的地板,耳朵依然緊緊貼著大腿,儘管腿開始感到麻木了,可是她還是不想變換姿勢,儘管她知道一切開始得太晚,卻只想盡量保持這個姿勢,她人生價值的一張車票。她無法面對舞蹈室外那個世界,無法去打工面對那一副副判了她死刑的眼神。
她曾經走進以為是寧靜的地方,周圍的人都在低頭打字排版讀書,可是原來一雙雙眼睛裡都翻滾著搏擊波濤的火花,儘管空氣中播放著禪院鐘聲般的樂曲,人們穿著密密實實的衣裝。她只感覺到窒息,看到從外面走進來的走廊漆黑陰暗,了無盡頭。她害怕,害怕自己會突然站起來一展腰肢打破沉悶,也撕破別人的面子。她情願用最後一點錢買張回溫哥華的機票,在Commercial Dr. (溫哥華藝術家聚居的一條街)上用她無法停頓的腳尖賺取生活費。
她爬在冰冷的地板上,變換一個姿勢,令自己整一半側身體貼著地板,享受著一分一秒的寧靜,彷彿聽見山澗的潺潺流水,森林裡微風“沙沙”穿行,嗅著木地板浸泡過她和同袍汗水後散發的芬芳,聽著自己的心跳,“咚咚咚”,還吭著剛才樂曲的旋律。這才是她的世界,尋找了半輩子,她的腿不能再拉上年輕時候的高度,她的腳尖再不能站立在芭蕾舞的木鞋頭尖上,可是,她依然一動不動,貼著冰冷的地板傾聽著她的世界。
人性喜愛優雅可人性也摧殘優雅。
她爬在冰冷的地板上,回憶剛才倒地的瞬間,一團烏雲擋住了視線。她使勁多轉了十幾個圈想擺脫它,耳邊隱約傳來教練叫停的聲音,可是腦袋裡的聲音更強大:繼續轉吧,唯有這樣才能甩掉它,不然陽光將無法照進來,道路會更加曲折,你已經承受了太多,在人生路上走過許多起伏已然輸不起。
她從小喜歡站在露台上看日出,看陽光艱難地衝破層層雲塊,在猛烈光線照耀下,雲塊邊緣被鏤上各種色彩,自古多少人讚美過,可是她記得太陽沒升上來那一刻,灰暗的雲塊只能無望地掙扎。
她旋轉著直到不支倒地,倒在那裡她不想改變姿勢。微弱的日光燈照在她身上,這刻她情願享受這虛假的日光,至少她可以控制什麼時候關掉。她不知道走出舞蹈室後迎接她的會是什麼,儘管回家的路不遠,可是,家裡一片寂靜,她便會忍不住打開手機看自己一遍遍發出的,對方讀而不回的信息。
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芭蕾舞曲不斷在耳邊迴響,每次從車子到屋裡,可是那只能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一會,卻無法讓她徹底擺脫那壓在心頭的灰暗的雲朵。讀而不回,讀而不回,一個生命中擦肩而過的人令她只想貼著冰冷的地板,不想回家,今晚不回家留在舞蹈室便不會有WIFI,不會有機會知道他有沒有回覆。因為她不想知道結局,不敢想像舞蹈室外的世界,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發出的文字同舞步不同,錯了無法更正也看不到對方的步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被綁在那個同舞曲一樣吸引的對話裡面,一遍遍地查看。比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更可怕的是,她無力從冰冷的沒有回音的文字裡面站起來。她決定,今晚就睡在這裡,踏踏實實的地板上,即便是冰冷也比手機裡的文字實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