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北國風光,晚春迫、杜鵑紅透。
樓外望、草茵楓綠,牡丹騷誘。
夜看群星惟北斗,夢魂頻到雲霄九。
嘆故園、紛擾漫煙塵,荷恩厚。
已知命,慚疏陋。
流水意,天知否?
任浮生飄盪,卷中尋友。
何事晨鴉啼戶牖,夢驚歸雁棲霜露。
問此時、懷抱向誰論,憑欄久。
今日打開我的電腦詩詞檔案,發現到今天為止,這三年來多,我一共寫了七百首古典詩,然而宋詞還填不到一○○首。
我填詞的歷史,比寫詩早多了。我早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就學會填詞,然而真正大量寫古典的近體詩,是在三年前。很多朋友很奇怪,我竟然是先學填詞再寫詩。
高中我唸的是新營高中,那是一所完全沒有升學壓力的高中,學校既沒有補習,升學率也不高,要考大學,需買參考書自修,完全靠自己唸。說來有趣,我的英文、數學,幾乎都是靠自修完成的。由於高中自修養成的讀書訓練,使我一生無論學什麼,都習慣靠自修。無論是學法律、歷史、哲學、宗教、甚至詩詞,都是自己買書來研究的。
為了考大學,高三的時候,母親把我安排在離家不遠的舅舅家住,舅舅家四周都是稻田,非常安靜,如果不出門,好幾天都沒有人聲。在那樣的環境下,我也養成自己一個人孤獨讀書思索的習慣。
考上大學後,到了台北居住。二姊當時唸的是大學夜間部,白天是貿易公司的經理,她很疼我,幫我租一個套房。然而,一個鄉下長大的孩子,到了台北,幾乎水土不服,不是嫌環境吵,就是嫌水質和空氣不好,到處都是汽車的喇叭聲和汽油味。我體重從高三的七十五公斤,到了大二驟然降到五十七公斤。
我懷疑我是否得了重症,請二姊陪我到醫院照 X 光,我還對二姊說:「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今生欠妳的情,就無法還妳了。」
幾天後,二姊告訴我,醫生說沒有問題。我還懷疑醫生只告訴二姊真實情況,沒有告訴我實情。我要求二姊,有什麼實情一定要告訴我,以便我在餘生可以準備留下一些東西。然而二姊堅持說,醫生說沒有問題就沒有問題,叫我不要疑東疑西的。
就在東疑西疑中,我自怨自艾了好久,我想人生總是要留下一些什麼東西。我雖然唸了法律,然而我開始學作曲,也學填詞,以便使人生的一些哀怨有個訴說的管道。然而填詞畢竟比作曲容易,就這樣我走上填詞之路。至於當時為什麼不寫近體詩,理由是,我總覺得近體詩格律變化太少,太單調了,不夠浪漫,不夠動人。
第一次受詞的感動,是看了宋江的「念奴嬌」一詞: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
借得山東煙寨,來買鳳城春色。
翠袖圍香,鮫俏籠玉,一笑千金值。
神仙體態,薄倖如何消得?
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
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
閒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這闋詞(這「闋」字太難打了,著名詞家葉嘉瑩教授都稱「首」,以下也改為「首」),據說是宋江送給李師師的,宋江雖然是盜匪一個,竟然不是草包,我想英雄美人,有詞如此,也不枉此生了。後來,看到毛澤東也寫了一首「沁園春」: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共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論語「陽貨篇」孔 子說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詩以言志」,詩可以興、觀、群、怨。宋詞竟然也可以如此地「言志」,可以如此地「興觀群怨」,真是太神奇了。
不久,又讀到文天祥在「沁園春」寫道: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
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
罵賊張巡,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
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雲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
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
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
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我覺得這簡直比「正氣歌」還動人,還令人迴腸盪氣。人生要轟轟烈烈地死,也要寫完這樣迴腸百結的詞再死,才不枉活一場。
尤其在我讀馮延巳的「長命女」: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感到,詞竟然和白話新詩一樣,詞也可以寫得如此地淺易流暢,如此地直接,格律對能者來說,不是什麼問題。我覺得韓愈的「文以載道」不夠,「詩以載道」或「詞以載道」,才有意思。
此外,詩有「禪詩」,詞也有「禪詞」。讀宋朝一代柱臣王安石寫的四首「望江南」:
(一)三界裏,有取總災危。普願從生同我願,能於空有善思惟。三寶共住持。
(二)歸依佛,彈指越三祇。願我速登無上覺,還如佛坐道場時。能智又能悲。
(三)歸依法,法法不思議。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了法更無疑。
(四)歸依眾,梵行四威儀。願我遍遊諸佛土,十方賢聖不相離。永滅世間癡。
詞竟然也可以表達深度的梵意哲理,學詞越來越覺得有趣。
再者,當我讀到吳兆騫、顧貞觀的「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
記不起、從前杯酒。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
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
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置此札,君懷袖。(吳兆騫)
***************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願得、河清人壽。
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
言不盡,觀頓首。(顧貞觀)
詞竟然也可以用來寫信,而且寫得那麼動人,宋詞很顯然地,是很令迷人的文字藝術。如果對生死之交,以詞來寫信,那是十分令人遐思的佳話。
自從五年前,歷經生死抉擇,我放棄如過眼雲煙的名利繁華。這些年來,除回台灣教書兩個學期,以及有事回台外,在溫哥華就依靠詩詞及讀書、寫作,使我感到對生命、對世界,充滿了熱愛和痴戀。由於填詞比較耗時間,寫詩很快,我寫文章在文首通常花十分鐘順便寫一首抬頭詩。所以三年來,寫詩比填詞多得得。
我知道,詩詞是我未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行住坐臥是生活的一部分一樣。年紀大了,幾天不講話,會悶。對於比較深沈的思考或比較沈凝的感情,有話要寫,也要用詩、用詞來寫,比較有意思一些。
我愛詩詞,我想我這一生,是離不開詩詞了。
(本文寫於2006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