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問世的新編歷史劇《赤壁之戰》,其中〈壯別〉一折,演到東南風起、黃蓋火船準備停當,周瑜於江邊送行,唱道:
浩然正氣沖霄漢,驚醒了星斗閃閃寒;駭浪奔濤增婉轉,風叱雲吒也纏綿。
老將軍珍重此身,經百戰,珍重了!東風初送第一船。
大江待君添熾炭,赤壁待君染醉顏;松柏勁骨當歲寒,你談笑而去談笑還。
這一前【反西皮二六】後轉【西皮流水】唱段,以小生龍虎音(真假嗓)結合的方式演唱得慷慨卻透著清雅、激昂卻不失婉轉,聽來令人盪氣迴腸,頗有易水之別的肅然豪情;其次,這段唱詞也寫得十分出色,烘襯出周郎面臨大戰卻依然不減倜儻溫文的儒將形象;尤其是此角由葉四爺(葉盛蘭)公子葉少蘭先生演來,更是將葉派小生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大小嗓結合運用自然流暢,唱腔剛柔兼備、不澀不濁,做工瀟灑而不失穩重,把一個統帥三軍卻能聞雅樂而辨其音的風流周郎詮釋得恰如其分,堪稱戲壇一絕。
回到歷史。黃蓋火船安排齊備之後,周瑜這邊也已完成全軍調度,同時也派人通知劉備準備火具,一齊發兵從水陸兩面夾攻曹操。豈知這時風頭突然轉向,開始吹起了東南風,周瑜見機不可失、急令全軍出擊,以黃蓋火船為先鋒部隊。黃蓋登船後,命十艘蒙衝在前、十餘艘鬬艦緊隨在後,每船船尾各繫一艘走舸──火船著火之後軍士便撤往此船繼續作戰、一方面也可作救生船營救落水士兵之用,然後各艦按陣形依次向江北進發。
蒙衝與鬬艦是兩種大型軍艦,走舸則是較為小型的戰船。據《通典‧兵十三‧水戰之具》形容:蒙衝,船身和船頂皆用生牛皮包覆,兩側開有若干「掣棹孔」、可將長槳伸出划水、起到掩護划船士兵的作用,兩舷左右皆設有弩窗和矛穴,加之以船身狹長、速度極快[14],又有生牛皮防護,故敵人很難近前、箭矢砲石也不容易擊中或損傷,因此杜佑稱它是「非戰之船也」,用來疾速前進,攻人之不備以及擾亂敵人陣腳,而有別於和鬬艦、走舸的近距離交戰;鬬艦,則為雙層戰艦,兩側設有女牆(凹凸形小牆),牆高可達三尺,牆下開掣棹孔,船內甲板下五尺之處再建木棚,高約八尺──從外看來也就與船舷女牆齊高,船棚之上亦設女牆,可列置士兵,鬬艦船身也以生牛皮包覆,船頂則沒有,另外船的前後左右皆插牙旗、幟旛,中置銅鑼皮鼓、以示進退;至於走舸,舷上亦有女牆,船上持槳划船的人多而投入作戰的兵少,所以得嚴選體力充沛與勇猛善戰的精銳之士作為船員,下水之後速度便如鷗鳥飛行一般,快捷靈活的行動能讓敵人根本不及反應,走舸上同樣也有旌旗鑼鼓,乃是一種遊擊策略用的近戰軍船。
以上三圖均見於﹝宋﹞曾公亮‧丁度等編撰之《武經總要‧前集》
話說黃蓋引著十艘蒙衝快船為前列,船上繡有交龍圖案的大旗被南風吹得如波浪般不住飄展;看看來至江中,黃蓋便下令軍士揚起船帆,並舉起火把發號給各艦將官,命手下士兵齊聲高呼投降。此時曹軍將士聽到喊聲都跑出營寨、有的還站到船上,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張望,交頭接耳指著黃蓋前來歸降的船隊。豈料黃蓋船艦行至距離曹營水軍艦隊外圍約莫二里遠時,突然發起大火,加上當時東南風急,更助長了火勢與船速,只見蒙衝如火龍一般筆直鑽入了曹軍船陣心臟地帶,曹營上下於慌亂吶喊中緊急備戰,對著黃蓋船艦亂箭齊放,這時後排鬬艦也已駛到,撞上了曹軍前列船艦,曹操水軍營寨內外、艦隊陣中外緣迸發出一起又一起的巨大火光,江面上飛燄餘燼到處飄散,火勢順著風勢也延燒到了岸邊的旱寨去了。另一方面,劉備部隊也從夏口掩襲而至,在陸上發起火攻,曹操陸軍營寨著火又蔓延到了吳軍還未燒及的船隻;兩廂用火夾攻之下,這一把火藉著突來的東南大風,把整個烏林地面江上烤得通紅,也把曹操二十餘萬大軍以及所用之營寨、器械、船艦燒得灰飛煙滅、冰消瓦解!
根據韋昭《吳書》所記,黃蓋在火船還未抵達曹營艦陣之前便被流矢射中、墜落船下;按當時萬箭齊發之際,黃蓋立於船頭,以自己所在之旗艦為最前,領著其餘九艘蒙衝向前急衝,天上箭矢如暴雨般飛來,加上風大、使得箭行路線難以捉摸,首當其衝的黃蓋儘管已是身經百戰,依舊不防而中箭落水。
此時矢石交錯、喊殺震天,人人自顧不暇,竟無一人注意到水中的黃蓋,幸虧黃蓋會游泳還不至於立刻傷了性命,正如毛批版《三國演義》第五十回開頭所言:「原來黃蓋深知水性,故大寒之時,和甲墮江,也逃得性命。」不過小說稱黃蓋被張遼一箭射下水去、因此救得曹操登岸,卻是史上無有之事;按張遼本傳記載,當時張遼統兵鎮守長社,根本就不曾參與赤壁以及烏林之戰。
卻說黃蓋落水後,被後來陸續開到的吳軍船艦所救,由於是不同部隊的士兵,無人認出此人就是先鋒大將、元老重臣,是以將黃蓋當作一般兵士處理,把他置於「廁牀」之中。
「廁牀」一詞,從字面上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廁所旁邊的木板床」、或是「用廁所的門板臨時製成的病床」之類的意象;然而從古語用法分析,廁牀其實和廁所毫無關係。
翻開《史記‧卷一百二‧張釋之列傳》:「從行至霸陵,居北臨廁。」裴駰《集解》曰:
李奇曰:「霸陵北頭廁近霸水,帝登其上,以遠望也。」如淳曰:「居高臨垂邊曰廁也。」蘇林曰:「廁,邊側也。」韋昭曰:「高岸夾水為廁也。」
至於《漢書‧卷五十‧張釋之傳》:「從行至霸陵,上居外臨廁。」則有顏師古注云:「廁,岸之邊側也,解在《劉向傳》。」由此再看到同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附劉向傳》:「孝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顏師古注引服虔語:「廁,廁近水也。」
故「廁」者,就是側近水邊的意思;用韋昭自己的話說,高岸近水之處即為「廁」也。
從當時情形研判,黃蓋被救起後不太可能運往後方南岸安置,而是隨著進攻的船艦到達北岸後,找了一塊地勢較高的水岸之處,搭了幾張臨時病床,讓黃蓋同其他傷兵躺在這些木板床上。東吳軍士之所以沒有認出黃蓋,一方面固然是隸屬不同部隊的關係,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黃蓋落水後極有可能隨即脫去身上的甲冑以減輕下沉之勢,加上天氣嚴寒,黃蓋被救上船時已無力氣說話,故而吳軍無從辨認黃蓋的軍階與身分──另外再從韋昭《吳書》的描述來看,吳兵將黃蓋撈起後不予急救卻草草扔置於廁牀之中,很有可能是把他誤認成了曹軍,否則寒冬之際,即使是普通的低階士兵中箭落水,東吳軍人豈有將自己同袍扔在一旁、連個基本保暖治傷處理都沒有的道理?
正當黃蓋忍著傷痛、挨著凍寒,這時從人馬雜沓聲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口音;原來韓當領著後續攻勢到了,正在指揮部下登岸進擊。於是黃蓋拼著僅有的一口氣、奮力地高喊了一聲韓當的名字,韓當聽見吃了一驚、說道:“這是公覆兄的聲音啊。”回頭循著喊聲的方向瞧去,發現了躺在岸邊的黃蓋,趕緊奔向跟前,只見黃蓋血染衣衫、渾身發紫,緊咬著牙、直打哆嗦,瞠著雙目直視天空,韓當怎料得到過去和自己隨孫堅一同出生入死已歷二三十年、身經無數戰役的老戰友、老同僚,竟落得如此光景,全不見昔日熟悉的意氣風發豪情,不禁涕淚縱橫,急忙為黃蓋脫去浸濕的血衣、換上保暖衣物,並抬至船艙之中,請來醫師治療傷口、調理身子,黃蓋才因此撿回了一條性命。
戰後,孫權以黃蓋設獻火攻之策、又領先鋒率先衝破敵陣,建立不世奇功,兼而考慮到黃蓋於孫策帳下曾「行武鋒校尉」[15],於是進拜為武鋒中郎將(秩比二千石)。
注釋:
[14]《釋名》:「船狹而長曰蒙衝,以衝突敵船。」
[15]《吳志‧孫討逆傳》注引張勃《吳錄》載孫策上表曰:「臣討黃祖,以十二月八日到祖所屯沙羨縣。劉表遣將助祖,並來趣臣。臣以十一日平旦部所領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將周瑜、……行先登校尉韓當、行武鋒校尉黃蓋等同時俱進。……」漢代官制,有官缺未補、暫時由其他官吏攝行,謂之「行」。孫策表中周瑜、黃蓋等人的官職乃孫策自封,但在上奏天子文書中仍得前加一「行」字,以示不敢僭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