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濡須口之戰,《資治通鑑‧卷六十六》裏寫道:「春,正月,曹操進軍濡須口,號步騎四十萬,攻破孫權江西營……」,而《三國志‧吳書‧甘寧傳》注引《江表傳》曰:「曹公出濡須,號步騎四十萬,臨江飲馬。」可見《通鑑》所述正是沿用《江表傳》中文字,然《江表傳》並未註明此事發生時間,而《通鑑》將其記在建安十八年其實是有問題的。
逍遙津公園_掃圖自《圖錄三國的時代》劉煒 主編【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查曹操與孫權於濡須口會戰共有兩次,一次在建安十八年,另一次則在建安二十二年,《江表傳》在寫甘寧引百人夜襲曹操大營、得勝歸來後,孫權對之說到:「孟德有張遼,孤有興霸,足相敵也。」從這裏便可明顯看出,孫權此言分明是針對合肥之戰被張遼殺得慘敗而發的感慨之語,而合肥之事在建安二十年八月,距離第二次濡須之戰僅一年半時間,因此可以合理推斷,《江表傳》所載甘寧劫營之事,當在建安二十二年。《資治通鑑》雖然並未收錄《江表傳》後半段關於甘寧夜劫曹營的內容,不過將曹軍號稱四十萬眾一事錯植在建安十八年,極有可能是受到唐朝時人許嵩所編撰之《建康實錄》的影響,該書第一卷中記載:
(建安)十七年,城楚金陵邑地,號石頭,改秣陵為建業。是歲,初作濡須塢於江西,以拒曹操。時曹操以步兵號四十萬,列營出濡須口,權以七萬當之。使甘寧夜突入曹營,斬數級而還。曹軍大駭,軍中鼓噪。權聞笑曰:「足以驚老子否?聊復觀卿膽耳。」
許嵩之所以這般寫法,恐怕還是因為第一次濡須口之戰,曹操攻破孫權江西大營並虜獲都督公孫陽,第二次交戰卻無功而退──後來宋人時還將此處號作「無為城」,因而連司馬光等宋代史家都以為佯稱四十萬大軍南攻濡須當在建安十八年之首次會戰,才會如此編錄吧。
《三國演義》作者一向是善用歷史素材的高手,對於甘寧百人劫營的豪勇表現自然不會放過,只是《江表傳》中的描述本就十分精采,小說僅在細節部份做些潤色,其餘過程與對話幾乎可說原封不動。但是,第六十八回開頭說到曹操自漢中領兵四十萬前來,雖然修正了《通鑑》中的錯誤,然而事實上曹操卻非從漢中一路直奔濡須口──小說家為了撮合情節而挪動歷史並予以簡化,此非一例。第六十七回寫孫權攻下皖城,接著進逼合肥,於是引發了著名的「張遼威震逍遙津」一役,筆鋒一氣呵成,讀來暢快淋漓;可是歷史上孫權下皖城時在建安十九年五月,攻合肥卻是在建安二十年八月,中間隔了一年零三個月;不過孫權大軍得以逕赴合肥,乃是建立在前一年取得皖城的基礎之上,小說家於此處用如此筆法,看得出來是另有一番深意的。此外,小說家還故意另編劇情,讓結下殺父深仇的甘寧、凌統二人化解怨恨:在甘寧百人突營、完勝而歸後,安排與甘寧「足以相敵」的張遼引兵搦戰,凌統領五千人出擊,陣中被曹休冷箭射傷坐騎,掀下馬來,樂進連忙持槍來刺,正危急間,甘寧一箭射翻樂進,解了凌統大難,兩人遂從此「結為生死之交,再不為惡」。兩員虎將能化去彼此心結,結為良友,本當屬千古佳話,可惜這段情節純為小說家之言,並不見諸史傳記載;甘寧轉屯半州之後不久,甘、淩二人即相繼病逝,之間的仇恨始終沒有解開,但是也沒有再起過衝突,直到兩家第二代之後,亦無和好或交惡的紀錄。
話說回頭,史稱甘寧「麤猛好殺」,潘璋則是「為人麤猛」,孫權讓兩人共同駐屯於半州,正是想以猛將節制來另一員猛將;不過這個目的雖然達成了,甘寧再也沒有和淩統碰面惹出事端,可是卻還是收不住自己脾氣,而另與人發生了摩擦。
原來甘寧官拜折衝將軍、領西陵太守,但並非名符其實的方面大員,而是隸屬於護軍征虜將軍孫皎麾下。孫皎乃孫靜之子,論輩分是孫權的堂弟,在程普死後接替其職督軍於夏口;孫皎為宗室子弟,年紀輕輕便官封三品,手握軍政大權,史家雖稱其「輕財能施,善於結交」,可畢竟年少得志,多少有些驕貴之氣,在待人接物方面便難免會有不周全的地方。正因如此,孫皎有回與諸將聚會,三杯黃湯下肚之後,即藉著酒勁把過去與甘寧種種不愉快一次發作開來,但甘寧是何等人物,豈會因對方是宗室權貴而吞聲忍氣?自然是老實不客氣立刻還以顏色,反唇相譏。事後有人勸甘寧還是忍讓一點為好,甘寧回駁道:「臣子一例[26],征虜雖公子,何可專行侮人邪!吾值明主,但當輸效力命,以報所天,誠不能隨俗屈曲矣。」之後幾天下來,甘寧愈想愈氣,愈發覺得自己不當再受此人之氣,遂憤而上書孫權,請調駐地求屬於呂蒙督下──此時呂蒙代魯肅職坐鎮陸口、官拜漢昌太守。孫權見書大吃一驚,趕緊親筆作函訓誡孫皎,說甘寧雖然為人粗猛豪邁,常有不如人意之時,可是大致說來仍不失大丈夫本色,所以自已才會如此親愛與器重甘寧,並非有什麼私心,希望孫皎不要再恣意使氣,而能夠追悔前愆,改過自新,以期可以臨民得眾,擔負起方面大任。孫皎自諸葛瑾手中接過書信,讀後自感慚愧,乃上疏向孫權謝罪,然後向甘寧致歉,而甘寧也不是那般心狹器窄之人,見孫皎親自登門,昔日的不愉快全都一掃而空,便與孫皎握手言歡,結下深厚的友誼。
其實甘寧個性粗猛殘暴、嗜殺成性,甚至還不時違抗孫權法令,叫孫權頭痛不已,幾次動怒想好好整治一下甘寧,多虧呂蒙屢次向孫權求情,甘寧才得以逍遙在外、依然故我。
可是呂蒙對好友的這番苦心,甘寧似乎並不以為意。有一回,甘寧帳下伙房僕役不知何故開罪甘寧,逃出軍營投奔呂蒙尋求保護。呂蒙知其罪不當死,但甘寧此時正在氣頭上,只怕難有活命的機會,因此暫且藏下這名廚役,等過段時間甘寧氣消了,再找機會讓他回去。果然幾天後甘寧駕船而至,帶著禮物前來拜見呂蒙之母,按當時習慣,彼此定下良友之交者,相訪時,會進入後堂拜候對方母親,表示通家之好[27],於是呂蒙便趁這個場合,把該名廚房雜役交還給了甘寧,而甘寧也在呂蒙母親的面前承諾不會殺他。豈知不久後甘寧回到岸邊,便把廚役綁在桑樹之上,自己從船上取來硬弓,一箭一箭將他射死。甘寧見其已死,即令船匠再添纜索將船身牢牢固定於江畔,然後教眾兵士盡數下船,自己則解去衣衫,倒臥於船上。[28]
注釋:
[26]臣子一例,即言臣同子是一樣的,語出《春秋公羊傳‧僖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公何以不言即位?繼弒君,子不言即位。此非子也,其稱子何?臣、子一例也。」甘寧所說,指孫皎雖為宗室,亦是人臣,自然不可獨斷專行、欺凌同僚。
[27]《三國志‧吳書‧周瑜傳》:「(孫)堅子(孫)策與(周)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無通共。」
[28]甘寧此次拜訪呂蒙,可能便在知悉這名「廚下兒」已為呂蒙所收留,故親自前來,本想不過就是讓呂蒙嘮叨個兩句,自己再賣好友個人情,這事興許就這麼算了。甘寧事前或已有不殺之意,卻沒料到呂蒙竟還搬請出老母,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壓住場面;沒錯,甘寧在呂母面前是沒發作,心中卻已是怒氣喧騰──甘寧若是事先不知「廚下兒」在呂蒙處只怕怒火還要再竄昇一層,故而討得人後,甘寧二話不說,扭頭便走,也不留在呂家吃飯了──從後來呂蒙喚甘寧吃飯可知呂家本已是備好飯局的。到了江邊,甘寧立馬便將廚下兒綁在樹上用箭射之,即在於只要不瞄準要害,箭矢是不會立即致人於死的,故而本文用「一箭一箭將他射死」之語描述;隨後,甘寧本傳作:「畢,敕船人更增舸纜」,也就是說甘寧把人射死之後,命船夫再添加纜索,用以固定船身,言外之意即表示甘寧將船上其他軍士人等全數驅遣上岸,走避他方,免受波及,因此需要把船身再加以固定,然後赤膊睡臥於船中,就是故意教呂蒙看看,自己就是這麼對著幹的,而且天不怕地不怕,你又能奈我如何?甘寧的這一連串動作,很明顯的,是在盛怒之下做出的舉動,由此也可看出甘寧脾氣的暴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