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晉書‧卷二十五‧輿服志》記載:
巾,以葛為之,形如[巾臽],而橫著之,古尊卑共服也。
另外晉人張華的《博物志》卷九中則提到:
漢中興,士人皆冠葛巾。建安中,魏武帝造白帢,於是遂廢,唯二學書生猶著也。
即自東漢以來,讀書人皆頭戴葛巾,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無不以葛巾為共通服飾。直到建安年間,曹操下令製作白帢巾帽,葛巾遂被逐漸取代,最後只剩太學與國子學的學生才配戴葛巾;然而這是北方魏國的國情,不代表南方的吳、蜀之地也是如此。
從司馬懿派出的斥候不但將諸葛亮乘坐車子的款式,甚至頭上戴的、手裏拿的,全都清楚確切回報的情形來看,只有諸葛亮率軍出營,而且以主帥之姿親上第一線、出現在三軍陣前,敵軍探馬才能偵察得如此詳實情報;諸葛亮這種仿效名士故作閒散的裝扮,而且刻意暴露自身位置的做法──明顯有輕視對方的意味,正是用來刺激司馬懿,誘使魏軍出戰的策略。
因此,諸葛亮的「葛巾羽扇」,極有可能是為了當時戰術的需要,所特意採用的一種穿著與打扮,並不表示他一直就是如此──據諸葛亮上表後主自言:「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以及〈又與李嚴書〉中所稱:「妾無副服」[50],綜此二言,加上史家陳壽評語:「循名責實,虛偽不齒」,可見其為官之清廉、立身之嚴正,連側室都沒有一套與其身分相稱的衣服,很難想像諸葛亮除了朝服、官服之外,平常私下所穿的便服會時髦、多樣到哪裏去──當然,不能排除諸葛亮平時就是「葛巾羽扇」的可能性,但這種觀點並無相關記載與證據支撐。
最後說到司馬懿在聽說諸葛亮於萬馬千軍之中,依仍一副悠閒自在之貌,反觀自己一身甲冑,搞得緊張兮兮地,還真是有點哭笑不得,因而脫口說了一句:此人真可說是有名士般飄逸灑脫的風範哪!話中不僅有自嘲的味道,更是有著自歎弗如的另一層意涵。
於是到了宋朝,有王安石〈諸葛武侯〉詩曰:「邂逅得所從,幅巾起南陽」以及李復〈題武侯廟〉詩二首之一:「梁甫高吟一幅巾,聯翩眾盜肯同群」。「幅巾」二字,不僅用來代指諸葛亮的布衣出身,亦烘襯出山林隱士的高雅脫俗,更有著名士翩然風姿的弦外之音;而這也正是馮山〈武侯廟〉詩中「衣冠亦俊髦」傳達的意象,藉衣著服飾作為其人丰采的憑託想像。
是以縱使有宋人李石〈武侯祠〉詩云:「綸巾羽扇人何在?眼看群兒戲棘門」、李興宗〈觀八陣圖有感〉詩:「想見當年諸葛公,綸巾羽扇揮愁風」、元代蒙古族詩人薩都剌〈回風波吊孔明先生〉詩:「仰天一出催奸鋒,綸巾羽扇生清風」、明朝方孝孺〈蜀相像〉詩:「羽扇綸巾一臥龍,誓匡寶祚剪英雄」、楊應奎〈秋日遊臥龍岡〉詩:「羽扇綸巾談笑裏,謀王圖霸指揮中」、袁宏道〈隆中偶述〉詩:「五丈原頭石輾塵,烟霜蔽卻白綸巾」、范淶〈晚過白帝城〉詩:「羽扇崢嶸八陣傳,草堂感慨千篇就」、黃輝的〈襄陽隆中四十四韵〉:「宇宙綸巾老,山河陣蕝沉」「筆籌空簡策,羽扇奈氛祲」與〈武侯祠〉詩二首之二:「祁山細雨蔓菁地,沔水微風羽扇天」以及王光承〈懷古〉詩二首之一:「羽扇千年留八陣,巴江終日走三吳」等眾多詩句,這「綸巾」和「羽扇」都只能看作是詩人們的假托想像之辭,用在意境歌詠,而非實有所指。因為陸游雖有〈諸葛書臺〉詩曰:「還向綸巾瞻氣象,尚留祠廟傍丘陵」,以綸巾代指諸葛亮,同時也有〈八月九日晚賦〉用「綸巾鶴氅」四字來形容自己的「悠然」之態。
同樣的道理,元人郝經的〈羽扇〉詩亦應作如是觀,其云:
天山雪鶻落霜翎,更比冰紈分外輕。五丈原頭兵十萬,縱橫奇計指麾成。
詩中意指諸葛亮手上羽扇,是用天山雪鶻身上翎毛所製成,為極其罕有之物,用以借物繪影,好映襯出羽扇主人的冰清高雅器宇,乃萬中無一之奇才,作者對於諸葛武侯的推崇,可說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另外再從金人郝居中的〈題五丈原武侯廟〉詩:「坏壁丹青仍白羽,斷碑文字只蒼苔」與明代謝士元〈題諸葛孔明遺像〉詩:「收拾綸巾辭畎畝,指揮如意布風雲」、惠隆〈謁武侯祠〉詩:「沔陽遺像在,羽扇復綸巾」、趙貞吉〈沔縣武侯祠〉詩:「白馬綸巾墜清漢,星光夜入銀河爛」、陳文燭〈武侯祠〉詩:「將軍遺像尚窺吳,羽扇綸巾握戰符」、周夢暘〈南陽諸葛武侯祠〉詩二首之二:「曾從褒谷拜公顏,羽扇綸巾夢寐間」、薛繼茂〈謁武侯祠〉詩二首之一:「羽扇綸巾元不俗,相看還似草廬時」,到清人李柏的〈定軍山謁武侯〉詩:「羽扇揮天搖海月,陣雲滿地抱江岑」、田雯〈謁武鄉侯廟〉詩:「丞相渡瀘來何速,綸羽遍歷牂牁陲」、張弘祚〈謁武侯祠〉詩:「萬目并隨大綱舉,綸巾羽扇壓群雄」、張鵬翮〈祭風臺武侯祠〉詩:「江越常圓羽扇影,帽山似剩綸巾紗」,乃至雍正、乾隆朝時之漢臣「大將軍」岳鍾琪的〈武侯祠〉詩:「等閒巾扇策奇勳,伊呂儔非管樂群」以降,詩人參謁「武侯祠」所留下詩作中輒見有「羽扇」、「綸巾」(或簡化為扇、羽、巾、綸)之辭,說明了人們對於「羽扇綸巾」已從「意境」逐漸落實到了「具象」化的想像。
成都武侯祠諸葛亮塑像
按現存為紀念諸葛亮而建的祠廟,包括成都武侯祠、勉縣武侯墓、勉縣武侯祠、襄樊隆中武侯祠、祁山堡武侯祠以及岐山五丈原諸葛廟等,堂中塑像或石刻像無不是身著道袍,頭戴道冠──即使有看似綸巾者,據清代著名內丹家閔一得所著《清規玄妙全真參訪集》第一章中,將綸巾納入了全真道戴巾「九式」(或簡稱「九巾」)之一,因此綸巾亦當視作道冠之屬。由於歷史籍冊中甚少提及人物外貌,除非是迥異於常人者,因此在缺乏相關記載的情形下,工藝匠師們顯然是直接參考了舞臺上的扮相為祠中的諸葛亮造像;而這些目前所能看到的歷史人物塑像,絕大部分出自清代藝匠之手,所以可以想見,自元雜劇以來的傳統戲曲,不僅影響了歷史人物的塑像造型,也進一步左右了文學作品的構思,使諸葛亮的身形在不知不覺中被框入了羽扇、綸巾(道冠)、鶴氅的道家形象之中。
京劇諸葛亮扮相
由此再看到清順治十八年進士、曾任四川蓬溪縣令的潘之彪所作〈謁武侯祠〉詩,中有「草廬籌計熟,羽扇指麾奇」之句,雖然有借鏡郝經〈羽扇〉詩的影子,但其詩末云:「試看遺像處,生氣颯鬚眉」,故而此詩亦應視作作者從「遺像」睹物思情,進而借景詠懷的創作模式,所以才有了諸葛亮揮羽扇指麾三軍、建奇策,鬚眉飄動、彷彿如在目前的具體想像。
但同是「羽扇綸巾」,在清代文人中卻有儒士與道士各不相同的想像。清初著名學者、詩人朱彝尊之子朱昆田〈諸葛武侯銅鼓歌為家中丞賦〉中有「丞相仍服儒者服,羽扇綸巾升輕軨」詩句,即是將揮羽扇、整綸巾、乘輕車(「軨」原指車闌或車輪,此代指車)的諸葛亮,看作了儒家賢者風範;然而在康熙時任四川布政使的金儁所作〈武侯祠〉詩四首之一中,前云「田叟盡能詳出處,牧童閑許拜綸纓」──此處「綸纓」即為「綸巾」,代指諸葛亮,緊接下句「方袍素履飄華蓋,露下當年捧表行」──「方袍」本指僧人之服(袈裟),此處則代稱出家之人,進而引申作道士,是以「方袍素履」便是將諸葛亮看作了道家形象了。
然而在清代影響學人文士對諸葛亮的想像還有一個更重大的因素,那便是羅貫中的《三國演義》!
據清康熙朝時曾任陝西歧縣縣令的茹儀鳳〈謁五丈原武侯祠〉三首之二中:「曾揮羽扇坐臨戎,六出丹心對碧空」,以及康熙四十二年時進士江朝宗的〈謁武侯祠〉詩‧其一:「……祁山六出士枕戈,瀘水重經收南鄭。木牛流馬飛挽輸,祭風返火赤千里。妙算神機人錯愕,祗是綸巾而羽扇。……天既生瑜又生亮,其他區區何足訾。……」其中「六出」祁山、「祭風」和「生瑜生亮」之說,全是小說情節。查歷史,諸葛亮北伐曹魏共計五次,僅有兩次出兵祁山;赤壁之戰時,突發東南大風,純屬自然現象,是周瑜抓緊時機發動火攻,功勞全在吳軍,和諸葛亮無任何關係,「祭壇借風」完全是虛構故事;至於周瑜臨終前歎道:「既生瑜,何生亮」,更是子虛烏有之事,按史實,周瑜在攻得南郡後,親自向孫權建言進取巴蜀,擴大東吳地盤、壯大實力,以與曹魏抗衡的計畫,就在孫權同意、授予進軍大權之後,周瑜於返回駐地(江陵)的半路上卻不幸病逝,這段期間孫、劉兩家並無發生任何衝突,當然和遠在臨烝(今湖南衡陽東)徵調三郡賦稅的諸葛亮也是扯不上半點牽連,更遑論「三氣周瑜」與「瑜亮之歎」了。
正因小說影響之大,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五‧八一》中提到: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何可入詩?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某孝廉作關廟對聯,竟有用「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
王應奎的《柳南續筆‧卷一‧生瑜生亮》也寫道:
「既生瑜,何生亮」二語,出《三國演義》,實正史所無也。而王阮亭《古詩選凡例》、尤悔庵《滄浪亭詩序》並襲用之。以二公之雅博,且猶不免此誤;今之臨文者,可不慎歟!
可見不光是沒讀過史書的一般老百姓,錯將小說情節當成了歷史故事,就連能文善詩的知識份子,有時竟也以假為真,把杜撰誤認成史有其事而大作文章、加以歌頌吟詠。
如果放開歷史縱深來看,自晉代桓溫〈八陣圖〉詩以降,乃至隋唐五代,雖多有關於武侯的抒詠詩作,卻不見「羽扇綸巾」形容之詞,反倒是廟前「古柏」著墨不少──如杜甫的〈蜀相〉、〈古柏行〉、〈夔州歌十絕句〉其九,楊汝士的〈和宗人尚書嗣復祠祭武侯畢題臨淮公舊碑〉,章孝標的〈諸葛武侯廟〉,雍陶的〈武侯廟古柏〉,李商隱的〈武侯廟古柏〉詩以及段文昌的〈諸葛武侯廟古柏文〉等。據清代知名史學家趙翼所作〈石刻漢諸葛忠武侯像歌〉,中云:「誰摹遺像入貞珉,墨本新翻唐畫舊。……遂始綸巾羽扇人,一身化作百千億。」說是從廟中碑上拓下成千上萬張諸葛亮的畫像來,而這碑上「唐畫」則據稱是閻立本的手筆。按《昭烈忠武陵廟志‧卷五‧藝文》收錄的趙翼詩作題下注云:
像為閻立本畫,後有王齊賢摹本,張南軒贊,朱考亭書。印君鴻緯于疁城俞氏見之,借摹上石,以廣其傳,爰為作歌。
此言若是屬實,碑刻上的武侯畫像確信是出自唐代大家閻立本之手的話,那麼就可以說明早在唐人的想像中,諸葛亮即已是「綸巾羽扇」的造型了;然而縱觀唐代以來,各家廟祭祝文和廟碑銘文均不見關於閻立本、甚至「羽扇綸巾」之形容或描述,即使宋代的蘇軾與張栻二人分別著有〈諸葛武侯畫像贊〉和〈諸葛武侯像贊〉,文中也完全沒有任何相關之隻字片語,可見閻立本的羽扇綸巾武侯像仍應是以後人穿鑿附會的成分居大。
至於宋人詩詞作品中的「羽扇綸巾」,主要是用在意境上的描繪,所以不光是諸葛亮,同樣也適用在周瑜身上,辛棄疾更用來形容張處父少年戎馬生活時的瀟灑姿態;直到元、明時雜劇的流行,祠堂塑像的定型,以及小說的推波助瀾,於是「羽扇綸巾」便彷彿成了諸葛亮的惟一代名詞了。
不過清代學者張邦伸的〈武侯祠〉詩四首之二,其中云道:「綸巾不愧真名士,顧命還推大丈夫」,反而將綸巾回推到了《太平御覽》中的記載,以司馬懿之語稱揚了孔明的名士風範──雖然《御覽》明白寫的是「葛巾」;而這也是再早之前的詩人卓爾堪〈駐馬坡懷古〉中:「先生何從容,決勝搖白羽」的意境,以及明末清初時的魏際瑞〈沔縣謁武侯祠〉詩中的:「且受書生今一拜,不嫌名士古相知」,都是把身兼將相的諸葛亮,看作了有著六朝清談名士般逍遙灑脫的風流人物,從而生出景仰、相惜之情。
另外清初時大臣、學者尹會一的〈武侯像贊〉,文中即說到外形相貌或許可以具象,然而其人之精神風采卻是難以企及:
羽扇邪,綸巾邪,形或可貌;澹泊邪,寧靜邪,神不可肖。誰其似之?非管非樂。嗚呼!漢時有宗臣,肅清宮廟;此間有臥龍,唯聞吟嘯。
釋迦牟尼曾對須菩提長老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又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51]是以佛教教義本就排斥偶像崇拜之「邪道」,卻因此在傳道之初,僅只能在高等知識份子間流傳,因為一般人根本無法單從經文教喻全然體會佛所傳達的道理與精神、甚至從而認識到「見性即佛」的境界[52],於是只得在文字之外另立佛像,人們有了崇拜的對象,佛教才始得以盛行。
因為這層緣故,《三國演義》做為歷史通俗小說,勢必得在史料之外加之以更多的想像與具體的描繪,如此人物的形象才能鮮活、生動起來;而羅貫中做為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毫無疑問地,他所創造出來的諸葛亮的「羽扇綸巾」形像,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的。
無論歷史上的諸葛亮的「常態性」服裝,是否就是「葛巾」、「毛扇」,或是另有其他,但就如同張三丰之於太極拳[53],青龍刀、赤兔馬之於關雲長,丈八蛇矛之於張飛[54],在人們的想像之中,「羽扇綸巾」同諸葛亮亦是如此,再也難以分開。
注釋
[50]見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三十八:
吾受賜八十萬斛,今蓄財無餘,妾無副服。
[51]以上二語均見鳩摩羅什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52]吳承恩《西遊記》第八十五回中,孫悟空對唐僧說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與「見性即佛」為同一道理。
[53]張三丰創太極拳純為後世之傳說。今人所熟知之太極拳源出於河南陳家溝所傳習之長拳(即「通臂拳」)演變而來,其拳路形成過程有四名關鍵人物,即:陳長興、陳清平、武禹襄與楊露禪,而正式將此拳種按王宗岳《太極拳論》命名為「太極拳」者為武禹襄,以太極拳之名將此拳路首度公開於世人眼前者則為楊露禪。關於太極拳的流變,以及張三丰之於武當派武術與太極拳的偶像崇拜形成,可參考于志鈞先生所著《中國傳統武術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54]東漢‧劉熙《釋名‧釋兵》曰:「矛長丈八曰矟,馬上所持。」清‧王目卓《兵杖記》則進一步解釋:「丈八尺者謂之蛇矛,頭有三叉者謂之仇矛,又有激矛,為激截敵陣用。」矟通槊,音與蛇相近,故到後來稱作「蛇矛」──《三國志平話》寫做「丈八神牟」亦是音近之誤,但此為一丈八尺長矛的別稱,而不是後來舞臺上、或小說繡像裏的那種矛頭彎曲如蛇形的長矛。史書上只說張飛在當陽之戰時:「據水斷橋,瞋目橫矛」,並無其他相關具體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