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恆(遠流 副總編輯)
最近讀到一些編輯都用「開箱」來表達那種麵包剛出爐的興奮,加上目擊證人的新聞價值,述說著書剛從印刷廠印好送來,在上市之前,打從娘胎出來第一次與這世界見面的那個片刻。有時,還加上了一些溫度的描述──「熱騰騰」之類的形容詞,好像印刷機高速運轉的溫度還留存在書頁上。這麼來看,書的誕生反而是個死亡的過程,印製過程中產生的溫度,在完成之後就會逐漸下降,像一具不再具有生命的軀體。但其實,書的生命才正要開始。挺矛盾的,是吧?
這裡頭有許多浪漫的想像:說不定,書的溫度來自貨車的引擎,而一般的書,只是用些廢紙包裹,沒有開「箱」這回事。我就是這麼用刀片劃開黏在包裝紙上的膠帶,取出剛印好的《江湖叢談》。
這是1930年代北平的說書人連闊如說「江湖」的種種的一本書,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記性,能記得這麼多事情。只要稍加翻看,再去看《大魔術師》就知道那位小說家必定研究過連闊如的這本書,二手得來的知識,講起來不真不切、不清不楚,遠不如連闊如講的扎實有趣,所以我在腰帶上下了這麼一句話「不讀《江湖叢談》,看不出梁朝偉《大魔術師》的奧妙!」
這本《江湖叢談》用精裝裝訂,480頁的篇幅,定價只有450元。我這麼說各位就知道腰帶上寫的「首刷限量版」,不是宣傳辭令,而是陳述事實。這種書在電腦螢幕上看,太煞風景,頂多看看書摘就行了。而且,正是由於精裝,書頁可以一百八十度翻開,而不像平裝書,時時會彈回闔起。昨晚在燈下,泡了杯茶,細細展讀(不用懷著編輯的心情,在時間壓力下讀),真是快意無比,想到過年時還有冷鋒過境,不禁心中叫好。趁著過年無人打擾的時刻,不管窗外寒風,喝茶,吃點心,讀《江湖叢談》,沾著油和糖粉的手指無須壓著書頁,哪有比這愜意的時刻呢?
《江湖叢談》精彩書摘
天橋內把式場
天橋是個五方雜處之地,藏龍臥虎之所。那裡的人物最為繁雜,什麼樣的都有。掛子行的人也是好歹賢愚都有。
在早年有個花槍劉,帶著兩個姑娘在天橋賣藝。說江湖的行話,他們父女是「火穴大轉」,很有個「萬兒」。如今可不知他父女都到哪裡去了。
在天橋久占的把式場是彈弓子張,他叫玉山,在前清當過官差,後入江湖。據江湖人傳言,他雖是做掛子行買賣,可是柳枝的門戶,與柳枝大將袁桂林是師兄弟。他在中年的時候身體靈,精神足,口齒伶俐,長於言談。不止會打彈弓子、會武藝、拳腳好,他還得過正骨科的真傳,凡是閃腰岔氣,錯了骨縫,經他手一捏就好,管保手到病除。江湖人都說他有幾把「尖托」(管會接骨的妙法調侃兒叫托門,瞎捏不見效叫裡腥托,管手到病除叫有幾把尖托)。
他在天橋年代最久,我老雲每逢到他那場子,必站住了把合把合。他的場內立根竹竿,上邊懸著個小鑼,能手持彈弓,扣上彈兒,橫打、豎打、正打、反打、蹲著打、臥著打、仰面朝天躺著打,打出去的彈兒都能打在小銅鑼上。在早年他做買賣的時候,每逢上托圓粘子引人,都是用彈兒打小銅鑼。逛天橋的人們,聽見了小銅鑼兒噹噹的響,先掉瓢兒,招路把合,後過去觀瞧。他瞧著場子人圍嚴啦,就練好功夫。往案子上放把茶壺,嘴上放個銅錢,在上放個泥彈,用彈弓子打出去的彈兒,講究能打落茶壺嘴上的彈兒,銅錢不掉,茶壺嘴不傷。每逢要歸買賣掙錢啦,他就向觀眾說:「我今天練回彈打彈。什麼叫彈打彈哪?眾位瞧著,我用弓兒往天空上打出個彈兒,那彈往起去,我不等他落下來,跟著再用弓兒打出個彈去,後打出去的彈兒,追上先出去的彈兒,兩個彈碰在一處,啪的一聲,能叫後出的彈,將先出的彈打碎了!我要打好了,請大家給我喊個好兒。說練就練,淨練這手不算功夫,我還練……」他說到這裡,可不練彈打彈,叫圍著的人們聽著都不走,淨等著瞧他練彈打彈。他用這個方法,將人吸住了不走,做他掙錢的買賣,等著將錢掙到手啦,然後再練彈打彈。我老雲還瞧過幾次,他那彈打彈的功夫,還是真準,百發百中。久逛天橋的人們,雖然知道他用彈打彈吸住了人使拴馬樁兒,因為這類功夫頗有可觀,都傾心願意的不走,等很大工夫瞧他的彈打彈兒。他早晚準打,從不謊人,故此能夠吸得住人。有些個練武藝的人常向觀眾誇說,他要練什麼特別的功夫。招惹得觀眾不走,將腿也站痠了,錢他也掙足了,所說的功夫沒練。那種情形,江湖人調侃兒叫「扣腥」,可是他們天天扣腥,叫久逛的人們都明白了,再扣腥就不成了,失去了信用。每到要錢的時候,觀眾就呼啦一散。受了會子累也掙不了錢,豈不是冤人自冤呢?我對於張玉山的彈打彈,臨完了打一回叫人看看,不是淨說不練,那才是地道的拴馬樁兒。我們這話對不對?老合們閉目自思,自然明白。
張玉山生有二子,大的叫張寶慶,二的叫張寶忠。哥倆從小練的把式,在民初的那幾年,他父子上地撂場子,兩個人打對子。單刀破花槍、花槍破三節棍、空手奪刀,功夫爛熟,打得火熾,哪場玩藝兒也不少下錢。最美是他們哥倆練的大刀為最高,聽說那趟大刀是東城某有名武術家所傳。若練大刀,比練別的武藝格外多掙錢。他們爺仨的杵門子很硬,是檔子地道玩藝兒。
自從民國十年後,張玉山一個人在天橋做買賣,張寶忠弟兄就開了外穴,往各處跑腿,到了張家口,他們響了萬兒,「火穴大轉」。至今張寶忠的哥哥還在張家口安座子(開藥鋪說行話叫安座子)哪!他的媳婦是唱竹板書關順鵬的胞姐,夫妻和美,治家有道,在口上生活很是不錯,我前年雲遊到張家口,還瞧見那買賣十分興旺呢!
張寶忠在民國十五年後,才由張回平。他在早年是掛子行,如今是專門賣大力丸,他的場子在公平市場丹桂茶園後邊。每天他在場內打拳、練鞭、彈弓、摔跤,足練一氣。靠著他場兒的南邊就是他的藥鋪,字號是金鑒堂,彈弓為記。據天橋的人們所說,他們賣的那藥能有「回頭點兒」(即是買過東西再來買),實在不易。張寶忠練的不是「腥掛子」(假把式調侃兒叫腥掛子),他還比別人多樣本領,會摔跤,還摔得不弱。從前他有些傲氣,近幾年來有了閱歷,謙恭和藹,侍父能盡孝道,江湖人能夠如此,實是不多呀!
孟繼永是掛子行的人物,久在天橋撂地,他把式場從前在天橋公平市場。自從前年,遷到紅樓南邊。他是河北省武邑縣人,六十多歲,身體強壯,性情直爽,人稱為孟傻子。他圓粘的法子,用大白在地上畫個人頭,有耳、目、口、鼻,在耳、目、口、鼻上各放一個大枚,他往場內一站,手裡拿著甩頭一子(丈多長的繩兒,一頭繫個鏢,武術家管這宗東西叫甩頭一子),扯開了嗓子,喊鏢趟子:「合吾……合吾……」逛天橋的人們圍上了,他說:「我是鏢行的人,在前清的時候保過鏢,如今有了火車、輪船、郵電局,我們的鏢行買賣沒了,鏢行的人,不是立場子教徒弟,便是給有錢的富戶看家護院,我是拉場子賣藝。我拿的這個東西叫甩頭一子,康熙年間浙江紹興府有個保鏢的叫黃三太,人稱叫金鏢黃,他是神鏢勝英的徒弟,因為湊銀子要給清官彭大人運動三河的縣官,指鏢借銀,鐵羅漢竇爾墩不借金銀,反倒與他結了冤仇,在山東德州李家店,定下約會,兩個人比武。黃三太用三支金鏢、甩頭一子贏了竇爾墩。三支金鏢壓綠林,甩頭一子定乾坤,一口單刀縱橫天下!今天我孟傻子練練這甩頭一子。這個東西不用的時候往上一纏,用的時候一抖就開,遠打一丈多,近打二三尺,用足登著繩兒打,叫獅子滾繡球;在腿底下轉著打,叫張飛騙馬;在胳膊上盤著打,叫盤肘;在脖子上繞著打,叫纏頭裹腦。」他上邊說著底下練著,一招一式,練得頗有可觀,他練著向觀眾說:「我今天用甩頭一子要打地上畫著的人頭,說打左眼,不能打右眼;說打右眼,不能打左眼,我打一回叫眾位瞧瞧。」他說到這裡,可不練了。把人吸引住,也是用拴馬樁兒。說到要打人頭啦,他說到這裡可就岔下去了。他說:「那位說啦,你使的這甩頭一子,是什麼人遺留的?這個東西是漢朝才有的,想當初王莽篡位之時,有奸臣羽黨蘇獻奉王莽之命追拿劉秀,追到潼關外頭,劉秀與他動手,未走三合,蘇獻將大刀一扇,劉秀的刀就撒手了,沒有軍刃不能動手,撥馬逃走,蘇獻在後苦苦地追趕,急得劉秀心生一計,將他的絲鸞帶解下來,下馬尋石,找個石頭,繫在絲鸞帶上,復返上馬,蘇獻追到了,劉秀就用這個帶子繫石頭將蘇獻打敗,得逃性命。後人仿著他的意思,做成了甩頭一子。別看這種兵刃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內,還是帝王留下的。今天我就用這甩頭一子打一回試試,打得不偏不歪,請眾位給喊個好!好,好,好,好完了!那位說,許是要錢吧?眾位放心,我這個場子不要錢。練完了,我還每位送上一貼膏藥。」說到這裡又扯到膏藥上,這就是「挑將漢」的由練武說到賣藥掙錢的「包口兒」(管這一大套做買賣話調侃兒叫包口兒),他在天橋有二三十年了,也賣藝,也賣藥,糊口有餘,也沒有發達,平平常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