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利希.威克爾特(Ulrich Wickert)◎採訪
烏利希.威克爾特(以下稱「威克」): 《迷宮中等待果陀》是一部中篇小說,內容關於哪些「空前罕見的事件」?
藍茨:是關於聯邦劇團來到位於伊森布特一所頗有田園風味的監獄的故事。
威克:您為何想到這個點子?
藍茨:作家經常把他持續的觀感寫下來,一種由相遇、談話、資訊所組成的觀感。因此,我思考了一下,如果囚犯必須面對人世的問題,那麼,在一個小小的監獄裡會發生什麼事?
威克:您構思這個主題多久?
藍茨:肯定有一年之久。
威克:小說主角相當切合時事,一個叫克萊門斯的教授為了一絲絲溫存,而放水讓他的女學生通過考試。您的寫作是否受到時事的影響?
藍茨:在我從報紙得知有些教授的行為之前,我老早就完成這本書,把它交給我的出版社了。
威克:坐牢的克萊門斯教授的主要著作是《狂飆運動》,而且這位教授解釋,《狂飆運動》這本書的主題是關於解放人類的事。您覺得人不自由嗎?
藍茨:當然不自由。人生、社會狀況、風俗規定都讓人沒有自由。就這點來說,我試著以我的經驗讓這位教授自己坦承他的所能,以及所不能。
威克:在有關自由的這個議題上,您是否支持席勒,跟他一起反對歌德?
藍茨:不,我與這位虛構的克萊門斯教授站在同一邊。
威克:您還引用了《破甕》?為什麼?
藍茨:因為《破甕》經常被演出,特別是聯邦劇團在小鎮、村莊巡迴時會演出這齣戲。它不僅有趣,且令人深思。
威克:在小說中,您讓市長代理人說出「想像力進入權力核心」,這句話是當初巴黎的大學生在反抗運動時的名言。這是否暗示您支持這個觀點?
藍茨:不。我相信,我們若觀察政治情勢,就不得不承認,光靠想像力無法完成許多事,還必須配合更多的因素,例如豐富的知識、持續的努力、冒險的決心、願意嘗試新的點子等等,以此來克服阻力。
威克:在「想像力進入權力核心」中提到「權力」一詞。對您而言,權力是什麼?
藍茨:可以隨心所欲去影響,去行動,有時只在限定的範圍內,而且就狹義來看是如此,可以任意選擇、決定。
威克:您本身具有權力嗎?
藍茨:有,我的權力還不少。我有權杜撰、有權書寫不合他人之意的事情。我有權說:「這本書到此結局。」我有時覺得在我的領域裡行使這份權力,挺好玩的。而且,您聽了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它也能讓我很滿意地說:「今天我不寫了。」
威克:您覺得讓這些人搭聯邦劇團的巡迴車逃獄很好玩?
藍茨:是的。當我發現在極端狀況也會產生奇怪滑稽的觀點時,總讓我在書桌前哈哈大笑。我常常這麼笑,笑到烏拉?會說:「這小子是不是瘋了?」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笑。這就好像成功地自我娛樂一番,就是這樣。
威克:您在寫作時曾有傷心的時候嗎?在寫《為妳默哀一分鐘》的情況如何?
藍茨:說也奇怪,沒有,或許只有一點點傷心而已。而且我不曾流淚。
威克:戲劇對您而言有何意義?
藍茨:它代表許多可能性:認清事物的可能性、好好娛樂一番的可能性、抗議的可能性,以及自娛的可能性。戲劇提供相當多元的可能性,真棒!
威克:您最新的作品是一齣戲劇。您為何採用這種形式?對您而言,對白很重要嗎?
藍茨:因為在戲劇中,人物和經驗等所有資訊都必須在對白裡表達出來,在對白中散布。對我來說,寫對白很有趣。
威克:《迷宮中等待果陀》中有一個場景,是逃獄者漢納斯在格里瑙成立一個家鄉博物館。這是一個諷刺的安排嗎?
藍茨:沒錯。他雖然不能領導一個家鄉博物館,卻夠格當個管理員。他做得很高興,而且願意做,因為我要他這麼做。這也是一種權力的影響。
威克:這整個故事是一個非常普通、小市民式的集合。格里瑙——囚犯們搭著聯邦劇團巡迴車所開往的地方——有個市政廳,建立了它的家鄉博物館,讓漢納斯當管理員;還成立民眾大學,由克萊門斯教授負責講課;並舉辦樂隊遊行、足球賽。此外,故事中沒有安排小酒館,反而讓蛋糕坊扮演一個要角。讓人有種感覺,好像回到幾十年前的美好世界。當今我們所聽聞的種種問題都不存在。
藍茨:我們可以說,在鄉下、在小城中,都會出現跟大城市沒兩樣的問題,在紐約市發生的事,你也可能會在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地方碰到。許多人認為只有在大城市、都會中心才會出現讓世界動搖的問題,我常常覺得這個說法不正確,我反對這種觀點。在小城市,在虛構的格里瑙,以及我所虛構的人物中,當然也會發生一些事!我必須承認,對我來說,寫格里瑙就夠了。而且,若要我下個總結的話,我會說,這是一個連我也不會想居住的小城。
威克:我們可以想像,有一些囚犯想留下來,有些則想逃跑——他們夢想去丹麥。丹麥,一個小天堂。這也跟您個人經歷有關嗎?
藍茨:是的。我對丹麥有一種特別親密的情感。我曾在那裡的阿爾絲(Alsen)島度過三十個夏天,而且,我今天也是從丹麥來此接受您的訪問。此外,您剛剛說到格里瑙的蛋糕坊,我要告訴您一個我自己不敢相信、也未曾想到我會獲得的一項殊榮。最近我在接受電視訪問時,記者問我:「您曾獲得國內外這麼多獎項,在您望著獎牌時,是否覺得自己還缺少哪個獎項?」我回答:「是。」他又問:「您要說說是哪個獎嗎?」我說:「我想成為丹麥蛋糕師傅工會的榮譽會員!」而我竟然在奧本羅港(Alpenrade)被選為丹麥蛋糕坊工會的榮譽糕點師傅。
威克:您為何會想當丹麥蛋糕師傅工會的會員?
藍茨:首先,因為我有很多個夏天在那裡度過,享受過丹麥的精緻糕餅。其次,我體驗過日德蘭式的午茶饗宴。唯有用文學敘事的方式,才能描述日德蘭午茶饗宴的一切經驗。
威克:請您說說日德蘭式的午茶饗宴。
藍茨:儀式是這樣的。先吃一個簡單的雙層夾心小麵包,食欲漸開後,吃一個裡面有餡的環形蛋糕,之後吃一塊乳酪奶油蛋糕,然後再吃一塊拿破崙蛋糕。當你疲累地向服務生招手時,他會過來跟你說:「來嚐嚐我們的小糕餅,好嗎?」這種令人振奮的丹麥藝術糕點,真是無與倫比啊!
威克:小說一開始,劇團在監獄演出一齣名叫《迷宮》的舞台劇,書末則演出貝克特的《等待果陀》。您是否在書的前、後這兩段暗示您認為生命是荒謬的這個觀點?
藍茨:正是如此。
威克:在您的眼中,真實的一切是荒謬的嗎?
藍茨:有部分是如此。人們有時不敢說出他的親身經歷,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的確可把真實的一切稱為荒謬。我的意思是,在《等待果陀》劇中,兩位主角相遇,慶祝相見時,其中一人只試著脫鞋、觀察鞋子、抖抖鞋子,他只想著他跟這隻鞋能一起經歷什麼旅程,只有跟這隻鞋,而且認為必須讓這隻鞋透透氣,當然他不是很願意這麼做。您看看,這個場景被如此細膩地呈現,卻非常值得我們深思。
威克:您安排讓典獄長說:「《等待果陀》是一齣充滿人類之愛的戲劇。」
藍茨:對。
威克:為什麼?
藍茨:《等待果陀》的兩位主角便是一個例子。他們在一種令人費解的情況下相遇。他們了解自己的過錯、自己的障礙,他們知道對彼此有期待,而且彼此不能分離。他們是如此地悲傷,使這份悲傷就如一條可以信賴的細帶,讓人們相聚並緊密結合。
威克:可是,愛不是比悲傷更能凝聚人們嗎?
藍茨:就另一種方式來說,是的。
威克: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偽造的?當仿畫畫家在書末出現在監獄時,我有這個疑問。這個問題不也貫穿整個情節: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偽造的?您為何安排仿畫畫家這個角色?
藍茨:他的畫作被掛在佛羅倫斯、蒙特維多、巴黎,到處都有。這表示,在這麼一個狹隘受限的小城中,透過想像力,也出現世事的足跡與徵兆。
威克:而且,他也想幫克萊門斯教授畫肖像!最後是人性戰勝了嗎?
藍茨:在《等待果陀》中也是如此,兩位主角彼此無法分離。不過,在此還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即:漢納斯發現了野心,他也發覺到他必須補追、閱讀、了解一些事。這些讓他想超越他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所作所為。我相信他辦得到,他將成為克萊門斯這位大教授可以交談的對象。於是,他們兩個最後將會共同經驗一種幸福。
——原載於《世界報》(Die Welt),2009年10月2日,
並由原作者Ulrich Wickert授權繁體中文版刊載使用
詳見:http://www.ulrichwickert.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