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
版本定義:一版:最初的報紙連載及結集之版本(含香港鄺拾記等版本及臺灣未授權私印版),,二版:1980年的十年修訂成冊(遠景白皮版,遠流黃皮、花皮版),新三版:至2007年的七年跨世紀新修(遠流新修金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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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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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16, 2009
段譽與游坦之的「朱蛤神功」及「冰蠶異功」大對決
王二指 在 YLib Blog 發表於 0:00:00

段譽與游坦之的「朱蛤神功」及「冰蠶異功」大對決

《天龍八部》第三十三回版本回較(下)

    游坦之是金庸書系中,唯一從主角而幾乎被金庸改版逼出書中的角色,若不是因為阿紫折騰游坦之的情節太過精彩而匪夷所思,只怕游坦之已經跟秦南琴及玉面火猴一樣,二版就已經從金庸書系中除名了。這一回關於游坦之的故事,長達臺灣吉明版(同香港鄺拾記版)15911718頁的內容,幾乎就是第二十三集到第二十四集,即第八九回到第九六回的內容,這些情節刪削殆盡,這部份全是游坦之的相關情節。

    游坦之會被大刪,不外是一來因游坦之與阿紫大談戀愛,這傷及了阿紫單戀蕭峰,以及蕭峰一人獨擁阿紫的絕對性。二來游坦之因被冰蠶咬噬,竟成不世之功,這種天外降臨的好運,未免與段譽服朱蛤而成「朱蛤神功」以及虛竹經無崖子灌頂而得神功太過雷同,一書而有三個類似者,刪一個不為過。三來游坦之的情節多處涉及天竺僧波羅星與哲羅星,這兩胡僧皆以馭蛇著稱,但馭蛇之事,恰恰是金庸二版修定刪除的重點,游坦之也就受池魚之殃了。

    這一篇還是游坦之被刪之事,且續觀來。

    故事從游坦之欲拜鳩摩智為師開始。鳩摩智道:「你若真的有心拜在我的門下,先要積幾件善功,才能被我收錄。」游坦之忙道:「尚請大師指點。」鳩摩智微笑道:「有一個大惡人,姓段名譽,你可曾聽過他的名字?」

    游坦之將「段譽」的名字念了兩遍,道:「未曾聽過。」鳩摩智道:「這人的外貌像是個王孫公子,看不出他有什麼壞處,實在卻是個窮兇極惡之人,天下四惡之中的老三兇神惡煞南海鱷神,便是他的弟子。」他無甚見識,這時聽了鳩摩智一面之詞,便深信段譽是個大惡人。鳩摩智道:「你要積善功時,第一件事便得去對付這個大惡人段譽。」游坦之猛地吃了一驚,道:「大師,這……段譽既是這樣的大惡人,武功自是高強之極,,我……我只怕……」他講到後來,兩排牙齒打震,竟是語不成聲。鳩摩智道:「你看我神通如何?」游坦之道:「大師神功絕技,小可見所未見。」鳩摩智道:「這就是了,我教你一招功夫,你見了段譽,只消和他手掌緊握,就可將他制住了。」游坦之半信半疑,望著鳩摩智。鳩摩智裝模作樣,在游坦之的身上拍了幾下,道:「我已將功力度入了你的體內,你若是未見段譽,千萬不可和人用力握手。」游坦之點了點頭,道:「那麼,段譽在什麼地方?」鳩摩智道:「你明日一早,由此向東過去,走出七八里便可以碰到他了他正在一個杏林中呆坐。」游坦之攤開自己的手掌看了半晌,道:「好,我明日一早便去。」鳩摩智見狡計已售,站起來說道:「我們就此分手,等你事成之後,我自會再來看你。」他有心賣弄,話才出口,身形倏地飄起,一股輕風過處,人已無影無蹤。游坦之咋舌之餘,更喜得遇明師。鳩摩智是因為受過大理段氏的氣,自己卻無可奈何,又看出游坦之和段譽的武功,大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一個至陽至剛,一個卻至陰至毒,才利用游坦之的無知,要他去和段譽一拼。

    游坦之在林中呆站了好一會,方轉身走開。他輕輕回到阿紫的身邊,見她仍是沉沉熟睡,在星月微光中看來,那俏麗的臉龐更是顯得十分可愛,又見她嘴角微微上翹,像是在夢中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主意或是捉弄了什麼人,因此不由自主好笑。游坦之呆呆地看著,恰有一陣輕風掠過,將阿紫的長髮吹掉在臉上,他便伸手輕輕撥了開去。阿紫似有所覺,略翻了一個身,口中呢喃道:「王公子,王公子,天下武林只知道南慕容、北喬峰,卻不知道還有你這個西域極樂王。」

    阿紫分明是在講夢話,游坦之聽了心中十分受用。南慕容、北喬峰,全是武林中的頂尖兒的人物,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卻可與這兩人相提並論,可知她對自己的情深似海。他伸手撫摸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覺得自己冒著奇險劇痛扯去了頭上的鐵面具,確是十分值得,他日如果能夠拜大輪明王為師,說不定真能學就一身武功,那時候不用再怕被阿紫看穿底細,日夜提心吊膽了。

    游坦之以臂為枕,在阿紫的身邊躺了下來,仍是側著頭望住她,這一夜竟未曾合眼。朝曦初昇,慢慢移到阿紫的臉上,她才軟洋洋地伸了一個懶腰,坐起身來。游坦之忙道:「你醒了。」阿紫一個轉身,伏在草地之上,伸手按住了游坦之的手背,道:「我做了一個夢。」游坦之忙道:「你夢見什麼了?」阿紫道:「我夢見天下的高手全都集在一起,互爭雄長,以定武功次序。」游坦之道:「結果誰佔了第一?」阿紫笑了起來,道:「有一個倜儻不群的年輕公子,拳打南慕容,腳踢北喬峰,少林高僧不敢出手,星宿老怪連聲討饒,武功天下第一的自然便是這位少年公子。」游坦之道:「這個少年公子卻是誰啊?」阿紫臉上一紅,在游坦之的手臂上停了一下,道:「就是你啊,你這個糊塗虫!」

    游坦之飄飄然,酡酡然,一時之間,不知講什麼才好。阿紫「格格」一笑,道:「怎麼,你打不過他們麼?」游坦之忙道:「阿紫,你別管說夢話了。今日我要去對付一個大惡人。」阿紫忙道:「什麼大惡人?」游坦之心想,阿紫姓段,那段譽也姓段,不要自己講了出來,惹她心中不快,便道:「我也不知他叫什麼,只因他是一個凶惡之極的人,非除去不可,而那人的武功又十分詭異,我和他出手的時候,你最好站遠一些。」阿紫道:「我知道了。其實,反正你總是贏的,我站得是遠是近,又有什麼關係?」游坦之道:「我們這就該走了。」兩人手攜手的向東走去。

    走出了十里左右,果然看到前面好大的一片杏林。游坦之想到自己立即就要和一個武功高強的大惡人動手,雖說大輪明王已教了自己法門,但總是有些膽怯。他頻頻攤開手掌來看,只覺手掌仍和往日無異,不像是有了極高武功的樣子,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到了杏林之外,竟踟躕不前起來。阿紫問道:「已經到了麼?」游坦之道:「這裡是一片杏林,據說那大惡人便在林中躲著,你就在這裡等我吧!」

    阿紫本來是個誰的話都不肯聽從的人,這時卻竟然十分柔順,道:「好,你去對付大惡人便是,我在這裡等著。」游坦之引著阿紫在一個老樹樁上坐下,自己便向林中走去。那杏林十分茂密,綠葉成蔭,剛進去便覺得一片陰森森的,甚是怕人。游坦之走了片刻,不見有人,心想那段譽一定已不在林中,正欲轉身退出,忽聽得東北角上傳來了一聲輕嘆。游坦之一呆,連忙循聲尋去,轉了幾轉,便看到一個人背負雙手,昂首向天而立,正在不斷地長嗟短嘆。游坦之隱起了身子,暫不出聲。

    游坦之隱身樹後,向前看去,只見那人一味唉聲嘆氣,心想這人大約不是段譽,若是一個窮兇極惡的人,怎會獨個兒在這裡唉聲嘆氣?他又向前走出了一步,突然聽得那人道:「王姑娘啊王姑娘,你可知有人在為你愁腸九轉?」游坦之心中「啊」地一聲。忖道:原來還是一個多情種子,看來他戀著一個姓王的姑娘,卻是不能如願,游坦之一面想,一面又向前走了兩步,只見那人聞聲轉過頭來,即是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公子。這人正是段譽,本來在苦苦思念著王玉燕,聽得身後响起腳步之聲,想起昨日曾與鳩摩智相遇,不要又中了他的暗襲,是以連忙轉過身來,定睛看時,只見前面站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醜漢子,不禁心中一奇。游坦之看清了段譽神色悵惘,卻是年輕英俊,哪裡像是甚麼大惡人?他不等段譽開口,便道:「這杏林之中,將要有一場惡鬥發生,閣下還是快快離開的好!」段譽心不在焉地應一聲,仍是站著不動。游坦之又道:「看閣下的樣子,不像是武林中人,惡鬥一起,難免波及,還是快快離去,到別處去長吁短嘆的好。」段譽本來就對武事十分厭惡,這時已經身懷絕技,天性中好惡仍然不變,聞言雙眉緊皺,道:「我只當這裡清靜,可以容我靜思。你們為甚麼不到別處去打?」游坦之道:「有人約好了在這個杏林之中相見。」段譽嘆了口氣,道:「那麼,尊駕何以不怕?莫非尊駕身懷絕技麼?」游坦之苦笑了一下,道:「我想走也走不了了。」段譽奇道:「為甚麼走不了?」

    游坦之道:「杏林中將起惡鬥,我便是其中的一方,叫我如何走得脫?」段譽看出對方雖是醜得天下少見,心地卻是甚好,忙又勸道:「防患未然,你如今離開杏林,不是可以免去一場惡鬥了麼?」游坦之道:「不行,我專誠來找一個大惡人的晦氣,豈可面還未見便自離去?」段譽早知武林中的恩怨是非絕非自己輕描淡寫的幾句勸說所能阻止,想了想道:「那麼大惡人是誰?」

    游坦之道:「這大惡人的名字,閣下還是不要聽的好,一聽只怕會嚇著了。」他見對方是一個文弱公子模樣,是以便不與他提起「段譽」之名,卻又哪裡料得到對方正是段譽?段譽本也不喜歡聽甚麼大惡人的名字,聞言正合其意,也就不再追問下去,道:「那麼閣下是那大惡人之敵了?」游坦之茫然道:「我……不知道。」

    段譽心中更奇,道:「你並無勝過那大惡人的把握,卻又來這裡找那大惡人的晦氣,天下哪裡有你這樣的傻子?」游坦之苦笑連聲,道:「我自己雖然一無所能,但是一位神通廣大的聖僧,曾在我身上拍打過幾下,還教了我一個法門,只要我一握那大惡人的手,就可以打退那大惡人了。」游坦之在講這一番話的時候,實是連他自己也毫無信心。好在段譽對於武學之道,也是一知半解,聽了只覺有趣,道:「你手心之中,可有甚麼法寶?」游坦之攤開手來,道:「你看,還是和平時一樣。」段譽道:「那麼,你心中其實並不相信聖僧所言了。」游坦之搖了搖頭,卻並不出聲,竟是不置可否,接著又長嘆了一聲,道:「閣下不必多理,快請離開此處吧!」段譽道:「不妨事,我別的本領沒有,若是只想逃走,卻還沒有甚麼人抓得住我,就讓我在旁看一看好了。」段譽其實並不想看人惡鬥,只不過他看出游坦之為人老實,看情形多半打不過那個大惡人,準備到時助他一臂之力,拉了他逃走,免為那大惡人所傷。游坦之道:「閣下不怕受累麼?」段譽道:「我與那大惡人並不相識,何受累之有?」游坦之見勸他不醒,也不再多說,逕自向杏林深處走去。杏林中綠蔭森森,游坦之找了一遍,卻不見有人。

    游坦之心中奇怪,暗忖一定是大輪明王弄錯了,或者那惡人段譽早已離開了這座杏林。他轉過身來,只見段譽正跟在自己後面,心中陡地一動,想起了大輪明王所說的話來;大輪明王曾說那段譽的外表像是一個王孫公子,眼前這人,氣度華貴,難道他正是……游坦之打了一個冷震,望著段譽,正想問他叫什麼名字,但轉念一想,眼前這年輕公子若是惡人,世上只怕也沒有什麼善人了,自己何必多此一問?正在他猶豫不決間,突然聽得杏林之外响起了「哈哈」一笑,這笑聲十分嘹亮豪爽,接著便傳來一個女子的嬌笑聲,卻又是嫵媚之極。游坦之想起阿紫在林外等候自己,若是有外人到來,只怕又要橫生枝節,連忙向林外奔去。他這裡身形才一展動,身邊陡地飄起了一陣輕風,段譽的身法比他更快,已在他身旁掠過,向前飄了出去。游坦之心中一凜,「啊」地一聲,心道:原來這人竟具有這樣高明的身手,但他又看到那人的面色神情像是中了邪,不禁一呆,段譽已經奔出了視線之外。

    游坦之側耳聽去,杏林之中,隱隱傳來講話之聲,卻又聽不真切。他身形掠起,又向前飛奔,轉眼之間,便已奔出了杏林之外,只見段譽背負雙手當路而立,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游坦之四面一看,卻不見阿紫,心中大急,揚聲叫道:「阿紫!阿紫!你在什麼地方?」他心中的焦急難以形容,叫了兩聲,得不到阿紫的回音,急得額上青筋暴現,滿身汗如雨下。他走到了段譽的面前,道:「閣下先我出林,可能見到阿紫麼?」段譽的雙眼仍是望著前面,路上靜蕩蕩地並無一人,也不知他在望些什麼,游坦之問了七八聲,他才茫然道:「阿紫?」

    游坦之道:「是,一個著紫衫的美麗少女,她雙目已盲,想來走不遠的。唉,你可曾見到她?」段譽道:「她去了!」游坦之一呆,道:「她到哪裡去了?」段譽苦笑了一下,道:「她去了,她眼角也未曾向我望,像是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游坦之又驚又急,道:「你究竟在說什麼?」你一定看到她的?」他一面說,一面抓住了段譽的肩,連搖了兩三下。

    段譽這才如夢乍醒,劍眉略蹙,道:「朋友,你幹什麼?」游坦之連聲音都急得啞了,道:「阿紫,我要找阿紫!」段譽「哦」地一聲道:「原來你要找人,在下卻是愛莫能助。」游坦之怒道:「放屁,你剛才還說看到她的,她給你弄到什麼地方去了?」段譽適才陡地奔出,只因聽到那一男一女的兩下笑聲,聽出正是慕容公子和王玉燕所發,所以才像著了魔一樣飛奔出林,卻也只能看到王玉燕的背影,是以悵然若失,游坦之向他問話,他根本一句也未曾聽到,卻全是在訴說他自己的心事。這時,他聽得游坦之說「你剛才還說看到她的」,以為那個「她」是指王玉燕,不禁又發起獃來,道:「是的,我看到她了,她卻沒有看到我!」游坦之忙道:「她自然看不到你了。」段譽嘆了一口氣,道:「她心目中只有一個人,別人在她腦中,都是視而不見的了。」

    游坦之心中頗為自傲,道:「她心目中當然只有一個人!」兩個人一個說的是王玉燕,一個說的卻是阿紫,講了幾句,牛頭不對馬嘴。游坦之又道:「那麼她到哪裡去了?」

    段譽道:「我不知道。」他頓了一頓,又自言自語,道:「唉,段譽啊段譽,她到哪裡去了,你可知道麼?」游坦之陡地聽到「段譽」之名,不禁嚇了一大跳!

    游坦之向後連退了三步,心頭怦怦亂跳,道:「你說段譽……誰是段譽?」段譽抬起頭來,道:「我就是段譽呀!」游坦之更是大驚,道:「你就是——」他陡地一停,厲聲道:「阿紫呢?你快快說出來!」游坦之本是被人欺負慣了的人,即使人家打他,他也不敢反抗,但這時他知道對方就是段譽,再加聽了鳩摩智之言,先入為主,認定段譽是個大惡人,阿紫又突然不見,幾件事湊在一起,便認定是段譽弄了什麼花樣。事關阿紫的安危,當日在丁春秋身邊,他尚且敢突然出手將阿紫救走,何況現在面對著的正是那個「大惡人」段譽?

    游坦之急怒交加,面上一塊塊的疤痕齊都紅得發紫,目中卻是異光炯炯,看來可怖之極。段譽望了他一眼,便自心頭亂跳,連忙後退了一步,道:「阿紫?什麼阿紫?」游坦之怒道:「你還要裝蒜?」段譽雙手亂搖,道:「我可不知道什麼阿紫,你別來問我!」游坦之見他竟賴了個乾乾淨淨,心中更怒,一張醜臉逼成了紫薑色,雙手揚起,直勾勾撲了過來,他武學上的招式雖是平常,但那模樣卻是十分駭人。段譽吃了一驚,連忙展開「凌波微步」,身子一飄,避了開去。

    游坦之顯得如此真切的一撲,只當一定可以撲中,豈知對方忽然向外飄去,竟連他的衫邊也未曾挨著。游坦之一呆之後,倏地發出一聲怪叫,又欲向前撲出。段譽忙道:「朋友,有話好說……」游坦之怪聲道:「還我阿紫來!」段譽嘆道:「我真的不知阿紫是什麼。」游坦之道:「胡說,剛才你還說看她來!」幾句話功夫,游坦之又向段譽疾撲了五六次,雖然段譽不曾還手,他卻絕未想到對方根本不是什麼「大惡人」,還只當大輪明王在他自己身上所下的功夫當真厲害,使這個大惡人不敢還手,因此一撲比一撲更快更猛。兩人在杏林之外,一個撲擊,一個躲避,雙方的勢子都是快到了極點。段譽只覺得心驚肉跳,比起當日喬裝喬峰,被南海鱷神迫得走投無路的那一次還要驚險。尚幸「凌波微步」的身法十分奇妙,段譽遂也始終有驚無險。追逐了小半個時辰,游坦之仍然無法抓到段譽,急得眼中怖滿了紅絲,看來更是可怕。段譽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游坦之一面追擊段譽,一面憂慮著阿紫的下落,額上汗下如雨,將視線遮得模糊不清,只好舉袖抹拭。他來回飛撲了許多次,激得沙塵飛揚,袖子上沾滿了砂粒,此時往眼中一抹,只覺雙眼一陣劇痛,竟爾看不出眼前的物事。

    游坦之這一急實是非同小可。他雖知那只不過是暫時之事,但這時面臨強敵,視而不見,豈非要吃大虧?只得雙手亂抓亂舞。卻不料使凌波微步之際,若是對方對準了身子攻來,那是永遠碰不著的,如果對方瞎抓亂撲,卻是危險萬分,這道理十分淺,但著實不易想得透,連段譽自己也不明白。這時,游坦之被砂粒迷住了眼,雙手亂舞狂抓,誤打誤撞地抓著了段譽的手臂!

    段譽大吃一驚,連忙用力一振,「嗤」地一聲,半隻衣袖已被撕了下來。向來無往而不利的「凌波微步」居然失靈,嚇得段譽身形一呆,忽覺對方飛撲而到,驚惶中慌了手腳,身子略略一退,竟伸雙手去迎。剎那間只聽得「叭叭」兩聲,四隻手掌捉對兒黏在一起。游坦之想起大輪明王的話,立即雙手發力。兩人的身子也立即僵住了不動。忽然見鳩摩智身形飄動疾掠而來,到了游坦之和段譽兩人的身前。連他這等見識的人,看了兩人的情形也不禁一呆,只見段譽面紅如火,身上白氣蒸騰,猶如開了鍋一樣;游坦之的全身上下,卻已結上了一層白花花的厚霜。

    鳩摩智見多識廣,但也看出段譽和游坦之兩人的武功一個至陽至剛,一個至陰至毒,卻看不出這兩種奇門武功的由來。此時他見兩人僵立不動,四掌相抵,卻又出現了此冷彼熱的奇異情狀,心頭也不免駭然,段譽自從吞食了「莽牯朱蛤」之後,無心中以「莽牯朱蛤」吸取了幾個一流高手的內功,本來他所蘊內力之強,當世已無人能與之匹敵。但偏偏又出了一個游坦之,吸取了冰蠶的至陰異毒之後,又得到了那本達摩易筋經,勘破了「著意」兩字,也練得了世所罕見的「冰蠶異功」。而兩人的武功路子又恰好相反,拼起來恰是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這時,兩人四隻手掌緊緊貼在一起。段譽是並無傷人之意,游坦之雖想擊倒對方,卻也不知從何下手。由於兩人武功高絕,手掌既經貼住,體內真力便自然而然地向對方攻去。內功高深的人,遇到外來的壓力越強,本身自然發出的反抗力量也越強,因之一上來,兩人無形中便各把內力發揮到極致,可以稱得上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惡鬥。鳩摩智在旁只站了片刻,自段譽身上冒出來的熱氣幾乎已將他全身罩住,而游坦之身上的霜花也漸漸地轉成一層薄冰。鳩摩智定下神來,心中暗慶得計,踏前一步,便待向段譽一掌拍出,他這裡才一出手,陡地聽得身後响起了一個清越無比的聲音,道:「大師不可!」鳩摩智回過頭去,只見身後站著一男一女,正是慕容復和王玉燕兩人。

    鳩摩智道:「有何不可」慕容復的見識絕不在鳩摩智之下,這時見了游坦之和段譽兩人的情形也是驚奇不已,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只看出這兩人的內功之高皆是當世罕見,起了愛才之心,才出聲制止鳩摩智的偷襲,但對鳩摩智的進一步追問,竟一時答不上來。鳩摩智道:「當年小僧有幸與慕容先生論交,慕容先生道及天下劍法,確信天龍寺的六脈神劍為天下第一劍法,恨未得見,引為生平憾事,小僧當時曾允代取。如今慕容先生雖已仙遊,小僧也不能食言,六脈神劍劍譜雖毀,但這段譽已將劍譜記在心中,成了一本活劍譜,故此小僧要帶他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以踐前言。」

    王玉燕嬌呼一聲,道:「大師,段公子與在下相交不久,卻是頗為投機。當年這一句戲言,如今不必當真。」鳩摩智眼看段譽僵立不動,正好手到擒來,如何還肯罷休? 「哈哈」一笑,道:「施主以小僧為何等樣人?」一面說,一面又已伸手向段譽的肩頭疾抓而出。王玉燕以手掩面,「啊」地一聲不忍觀看。慕容復飛身而前,喝道:「大師住手!」他身法極快,只一閃便欺到了鳩摩智的身前,中指倏地彈向鳩摩智腰際的「笑腰穴」。正在此際,鳩摩智突然發出了一聲怪叫,一個懸空觔斗向外疾翻了出去。慕容復如此迅疾的一指,竟然點了個空,他隨即縮手,只見鳩摩智翻出了丈許開外,面色慘白,身子竟在微微發抖。

    慕容復不知道在那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問道:「大師,怎麼了?」鳩摩智哪裡還講得出話來?他剛才只當段譽和游坦之兩人正在比拼內功,自己一出手,段譽自然無力反抗,便可以將他抓了起來,卻不知如何,段譽和游坦之兩人俱是把功力發揮到了極致,鳩摩智五指甫觸段譽的肩頭,便覺猶如抓到了一塊火炭,同時對方體內竟有一股極大的吸力將自己的內力吸了過去。鳩摩智大驚之下,連忙縮手,居然還能給他全身而退,他這一身功力與應變機智,也可以稱得上是非同小可了。

    鳩摩智雖然退得快,但仍不免被段譽的「朱蛤神功」吸去了若干內力。段譽正在和游坦之僵持,驟然間得了這股外來的助力,登時將游坦之逼退了半步。游坦之腳步一動,他身上的薄冰便紛紛碎裂,叮叮噹噹的落了一地。他只是略移動了半步,立即又停了下來,冰蠶異功繼續發揮,身上又立即結上了一層新的薄冰,而且越來越厚,漸漸竟厚至寸許,在陽光照射下,晶亮發閃。段譽身上卻是熱氣蒸騰,漸漸如雲如霧,此情此景,蔚為奇觀。

    鳩摩智吃了一個大驚,連忙調運真氣,一時顧不得開口說話。慕容復看得呆了,也不再出聲。王玉燕道:「表哥,你可能將他們分開麼?」慕容復聞言,長嘆了一聲,道:「我今日方知武學之道實無止境,只怕當世沒有什麼人能將他們分開的了。」王玉燕急道:「那麼段公子和這醜漢子兩人……」慕容復搖頭道:「他們僵立在此,功力總有衰竭的一天,到那時自然便會分開。」他心頭黯然,並未說明兩人到時必然因內力衰竭而死。然而王玉燕豈有不知之理?這時,她也不免想起段譽對自己的照顧之情,心頭頗覺黯然。

    慕容復呆呆地望著段譽和游坦之兩人,突然大聲道:「表妹,這一世,我的武功是不能練到這地步的了。他們這一場拼鬥,日後必在武林中千秋傳頌。在一旁呆看的我,在傳說中將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王玉燕尚未回答,慕容復已「嘿嘿」冷笑道:「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膽小鬼。我拼著被他們的內力震死,也要將他們兩人分了開來,博個千年留名。」王玉燕大吃一驚,忙叫道:「表哥,不可!」但慕容復雙手合攏,如童子拜佛,已連人帶掌向前疾撲了過去。王玉燕見識之高猶在慕容復之上,知道表哥一下傾力而赴,即使能將兩人分開,他自己也必然難當一陰一陽兩股極強內力的反震,非立時身死不可。她一時沒了主意,不禁掩面而泣。就在慕容復向前撲出之際,陡然又有兩股勁風分頭疾捲而至,其快無與倫比。只見自東而來的一個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漢,黑布蒙面,只露出了兩隻眼睛;自西而來的是一個白衣僧人,頭上蒙著一塊白布,也只露出了眼睛。這兩人的來勢,就像一白一黑的兩道閃光,只一閃已趕過慕容復,兩人手揚處,各自發出了一掌,那掌風竟將慕容復擠得身不由主地向後翻跌而出。

    那黑衣大漢和白衫僧人,既把慕容復震開,,立即由分而合,並肩向前撲出,兩人的掌力匯成壹道,把游坦之和段譽倏地分開,那兩人的身子卻毫不停留,又迅疾無比地由合而分,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一閃不見。他們兩人是把掌力逼成極窄的一道,恰好在游坦之和段譽兩人相貼的四掌之中穿過,硬生生地把兩人分開,餘力未盡,向前湧出,正好擊在一株合抱粗細的大樹之上,竟像是一柄強大無比、鋒利無比的巨斧,將大一株大樹齊中劈開,轟隆隆地倒在地上。自古以來,將大樹這樣分成兩半而倒了下來,只怕還是第一株。

    段譽和游坦之兩人各皆連退三步,游坦之身上的冰層碎裂跌下,段譽身上的毒氣也化為絲絲縷縷而消散。游坦之在向後跌出之際,尚來得及看到那黑衣大漢迅疾無比地向西掠去,心中陡地一怔。當日在聚賢莊上,他躲在照壁之後,眼看群雄傷的傷,死的死,到後來,喬峰業已不支,卻被一個黑衣大漢以長繩救走,因此對那黑衣大漢的印象極深。這時一看,便認出如今似飛掠走的黑衣大漢正是那人。至於那白衣僧人,因為是向東掠去,游坦之並未看到。

    鳩摩智和慕容復兩人所站的方向,恰好見到那白衣僧人的背影。鳩摩智的面色本已漸漸復原,但見那背影有異,又不禁神色大變,面上眼中俱是一片惶惑,轉頭向慕容復問道:「剛才那位大師——?」慕容復搖頭道:「他身法實在太快,在下愧未看清。」鳩摩智自言自語,道:「這是……嘿嘿,我一定是眼花了。竟將他看作了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游坦之和段譽分開之後,四面一看,看到了慕容復和王玉燕,仍是不見阿紫,一聲怪叫,道:「阿紫呢?」又待飛身向段譽撲去。但身形剛起,便聽得阿紫的聲音遙遙傳來,道:「王公子,我在這裡呢!」游坦之聽出她語中全無愁苦之音,本在一鼓作氣地撲出,心中這一喜,真氣立散,登時向前撲了過去,「叭」一聲落在地上。但他既然聽到了阿紫的聲音,那便跌得再重些也是不會覺得痛疼的了,手在地上一按,立時躍起身來,循聲看去。

    只見阿紫緩緩向前走來,身上淡紫色的衣衫迎風微飄,面上帶著十分清柔的笑容。游坦之喜得大聲怪叫,迎著阿紫撲了過去,恰在王玉燕的身邊掠過。王玉燕的美貌,可以說是天下無雙,但在游坦之的心目中卻是視若無睹,在他看來,即使是嫦娥下凡,也比不上他的小阿紫!他奔到了阿紫身前,喘著氣道:「阿紫,你到哪裡去了?你……唉,真急死我了。」阿紫微微仰起了頭,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急什麼?」游坦之剛才急得五內如焚,這時被阿紫說了一句「你急什麼」,又覺得自己實是杞憂,阿紫當然不會離開自己,又有什麼可以著急之處?他既已見到了阿紫,心中的高興實是難以形容,剛才的一切自然盡皆拋諸腦後了。

    阿紫笑嘻嘻地道:「你和人動過手了麼?」游坦之痴痴地望著她,根本沒聽見她在問些什麼。阿紫連問了數聲,游坦之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反問道:「你為何一聲不出,便走了開去?」阿紫抿嘴一笑,道:「我向人打聽你的人品去了。」游坦之大吃一驚,道:「你……什麼……?」阿紫道:「我在林外聽得慕容公子和王姑娘兩人經過,想起你曾說過和慕容公子相識,便出聲叫住,和他談起你來。」游坦之全身如入冰窖,心中暗叫:「完了!完了!」兩隻膝蓋無端相叩,發出了「得得」之聲。阿紫奇道:「咦!你作什麼?」

    游坦之未及回答,忽覺有一隻手按在肩頭之上,連忙回過頭去,只見慕容復笑嘻嘻地望著自己,這一下更是吃驚,不由退後了一步。慕容復笑道:「阿紫,可惜你來遲了一步,你的王公子為了你心中焦急,大顯神功,使我們全都大開眼界。」阿紫喜孜孜地道:「慕容公子,你太會客氣了。」慕容復道:「絕不是客氣。他武功之高確是驚世駭俗!」阿紫聽說,笑得更是歡暢。游坦之則呆在當地,心內惶恐,不知該怎樣才好。慕容復說完這幾句話,身形已輕輕飄開,道:「我還有些事。咱們後會有期!」人隨聲去,轉眼便已走遠。游坦之呆了半晌,方道:「阿紫,你向他問起我的時候,他怎麼說?」阿紫道:「他起先發楞,像是一時想不起來,後來王姑娘在一旁提醒,他才說你和他十分相像,有人曾以為你們是兄弟呢!」游坦之呆了半晌,心中對慕容復和王玉燕感激莫名。他知道那是兩人看到阿紫雙目已盲,在提起自己的時候又是如此深情,兩人為了不使她難過,才替自己圓謊,實不啻救了自己一命。好一會,他才回過頭去,只見段譽早已不在了,鳩摩智恰好展動身形向林外掠去。游坦之連忙叫道:「大師!大師!」鳩摩智頭也不回,身形如風,飄飄出林。

    游坦之急道:「大師,大師,今夜子時,你可又會再來找我麼?」鳩摩智揚聲道:「你善果不竟,和我更有什麼緣份?」游坦之更是焦急,說道:「你答應日後收我為徒,難道……難道……」話一出口,便想起阿紫在旁,這句話洩露了機關,不由得頭上出了一身冷汗,忙想出言挽回,但又怕得罪了鳩摩智,只是道:「你……你……我……我……」鳩摩智其時身子已在里許之外,聲音悠悠傳來:「你若遵我之言,設法誅殺惡人段譽,將來師徒之望,還是有的。」游坦之心中一喜,大聲應道:「是,是!大師,你可別忘了。」他說了這句話,空林寂寂,更無回音。良久,良久,只聽阿紫說道:「王公子,你武功已是天下的頂兒尖兒,連丁春秋也給你打得望風披靡,何以對這大輪明王尊崇如此?那不是貶低了你自己的身份麼?」游坦之聽她語氣之中,隱隱有一陣冷意,既是失望,又是不滿,顯然更大有懷疑之意,忙道:「這個……你有所不知,我……我假意要拜他為師,乃是另有……另有深意。」阿紫笑道:「啊,原來如此,你說要拜他為師,卻是假的。」游坦之道:「是啊,當然是假的。想我王星天乃極樂派……極樂派一派掌門之尊,豈能再拜旁人為師?這拜師之言,自然是假的了,說到真實武功,這鳩摩智……這鳩摩智……」他本想說「這鳩摩智未必就是我的對手」,但他是個老實人,心中對鳩摩智十分佩服,雖在背後,卻也不願自尊自大,詆毀於他。阿紫「嘻」的一笑,道:「王公子,想那慕容復是何等樣的人物,對你也如此推崇,鳩摩智自然不會是你對手。你假意說要拜他為師,到底是何用意?」

    游坦之資質平庸,絕不是個聰明伶俐之人,撒謊的急智,那是全然沒有的,聽阿紫這麼問他,只得道:「這個……這個……嗯……嗯……」阿紫嘟起了小嘴,道:「你不願跟我說,那也罷了,我原是不配與聞這種武林中的重大機密。」游坦之一見阿紫生氣,登時惶急無已,道:「這也不是什麼重大機密,你既要知道,我自可說與你知……」他腦海中念頭急轉,只盼轉出一個好主意來,但想來想去,總是沒一種說法能天衣無縫的自圓其說。阿紫見他囁嚅不言,只道他終是不肯向自己吐露,她向來生性嬌縱,現在眼睛雖然瞎了,但數日之間,性情如何便能改變?她心頭一怒,摔脫了游坦之的手,拔步便向前奔去。游坦之道:「阿紫, 紫,你別生氣,我這便跟你說。」阿紫嗔道:「好希罕麼?我可不愛聽了!」一言未畢,突然腳下一拌,「啊喲」一聲,向前摔了下去。她雙目雖盲,武功不失,右手在地下一按,便即輕輕躍起。游坦之叫道:「阿紫,沒摔著了麼?」阿紫道:「摔死了這倒好,免得受你欺侮。」游坦之心道:「我幾時欺侮你來了?」但以往他和阿紫相處,受盡她的欺凌折辱,今日她居然口出怨言,責備自己欺侮於她,情勢全然顛倒了過來,不由得大生受寵若驚之感。

    阿紫站穩身子,俯腰伸手,去跘跌自己之物,一摸之下,原來是一株大樹的樹幹,橫臥在地,卻是被剖成了兩半,切口處光滑異常,絕非以大鋸所鋸,倒如是一柄大斧自上而下,一斧削成,但天下決無此大斧,就算有此大斧,也決無這般巨人,能持此大斧,將一株大樹一斧劈成兩半。阿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顫聲道:「王公子,適才你與人比拼武功,將這株大樹劈成了兩半麼?」游坦之素來謙抑,決不願自吹自擂,蓋他自知凡庸,原無可以吹噓之處,但在阿紫面前,只怕她發覺自己便是那個不值半文的鐵丑,只要自己真面目一顯露,那麼阿紫立時便會拂袖而去,是以任何提高自己身份和武功的機會,他總是不加放過。

    可是適才那黑衣漢子和白衣僧人於驚鴻一瞥之際,不但將游坦之和段譽膠著難分的僵局拆開,而且餘力不衰,更將這株大樹劈而為二,其勢直如雷轟電掣一般,豈是人力所能?游坦之雖欲在阿紫跟前逞能,亦覺不便厚顏承認有此大能,當下期期艾艾的道:「這個……這個……那倒不是……」阿紫微笑道:「王公子,你這人甚麼都好,就是有一件事不對。」游坦之忙道:「甚……甚麼不對?」阿紫道:「你謙抑不過,明明是武功蓋世,卻總是不肯承認。雖然說真人不露相,世間高手,往往不願示人以底細,可是你對我……對我……難道也以常人相待麼?」游坦之一顆心突突亂跳,澀聲道:「對於你,那自然是全然不同。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阿紫,自從我見你面以來,那就是這樣的了。」阿紫輕輕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卻沒見過你的面。今生今世,我是再也見你不到的了。」霎時間神色黯然,但過得片刻,便即輕輕一笑,說道:「那慕容公子言道:旁人說你相貌和他甚為相似,但他自愧不如,不敢和你比美。你人品俊雅,武功高強,我……我只是個瞎了眼的姑娘,又有什麼好,卻值得你待我這樣?」

    游坦之心下感激,突然間跪倒在地,顫聲道:「姑娘,姑娘,你再也休說這等話,我游……我王星天這輩子只盼朝夕得和姑娘相見,便是為你做牛做馬,也是心甘情願。」阿紫沒見到他跪倒,但從他語聲之中,聽得出他心情甚是激動,當下十分歡喜,道:「王公子,你待我這麼好,有可算得是你我有緣,我也盼和你長相廝守,永不分開。只是……只是,到得將來,你未必仍是和今日一般的對我。」游坦之大聲道:「老天在上,我他日若對阿紫姑娘有半分差池,老天爺罰我一輩子受苦受難,永遠沒眼前這般快活日子。」阿紫嘻嘻一笑,道:「眼前你很快活麼?」游坦之站起身來,沉吟半晌,忽道:「王公子,你騙那大輪明王,假意說要拜他為師?嗯,很好,我猜定是如此。只不過那鳩摩智十分狡猾,卻不容易令他上鈎。」游坦之心頭暗驚,尋思:「怎麼她所想的盡是些歹毒主意?」但阿紫這番話,倒是自行給他解了圍,他本來苦苦思索,撒不成一個好謊,這一來,就不必設法撒謊了,當即唯唯諾諾,順水推舟地應了幾句。阿紫道:「王公子,想那鳩摩智見多識廣,你武功淵深,他不會不知,決不肯坦誠將自己的拿手功夫告知於你,你要騙他武功,只有一個法子。」游坦之道:「那是什麼法子?」阿紫道:「你和他相約,相互傳授自己的看家本領,只有觀摩切磋,雙方有益,他才肯將自己的巧妙手段施展出來。你也必須將自己的真實功夫教他,決計不可藏私。鳩摩智眼光厲害,你若有半分藏私,他不會不知。」游坦之道:「我……我將自己的真實功夫教他?」心道:「我有什麼真實功夫可以教人?別說鳩摩智這種高僧,連尋常武師我也教他不得。」阿紫微笑道:「是啊,你務須將真實功夫教他,否則換不到對方的真實功夫,可是你須得留下最後一兩招最緊要的功夫遲遲不教,那麼他就不會先下手為強的殺你。」游坦之吃了一驚,道:「什麼?先下手為強的殺我?」阿紫微笑道:「不錯!他不先下手強,你就得先下手為強,王公子,我料他是一般的心意,但你不可貪圖盡善盡美,只須學到了他手本領的九成,最後一成,不學也罷。你先動手,自然是一舉手便斃了他。功夫學不周全,有一點兒美中不足,那也無妨,總勝於給他殺了,是不是?」 

    游坦之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的寒冷,他早知阿紫性情殘忍,但求自己高興,從不理會旁人死活,自己在她手下,吃過的苦頭原已不少,但沒料到她竟會如此處心積慮的算計旁人,那已不是少年人嬌縱任性,而是心腸歹毒了。但游坦之對她一片痴心,心道:「她是處處在為我著想,倘若我不先下手為強打死鳩摩智,那鳩摩智就會先下手為強的打死我。」可是要他真的存心去殺人,尤其是殺這個他心中大為欽服的「神僧」,終究是十分不願,本來他盼望鳩摩智快快回來,這時卻只能不再見他的面。阿紫聽不到他的回答,問道:「怎麼?我的話不對麼?」游坦之忙道:「不,不!你說得很對。我只是在想,如那鳩摩智和我切磋武功,我該當以哪一門功夫和他交換。」阿紫尋思:「這王公子此刻對我死心塌地,似是一片真心,可是誰能保得他永遠如此?倘若日後他忽起歹意,捨我而去,我雙目已盲,如何還能在世間生存?但若我習得他的蓋世神功,以耳代目,再正了星宿派掌門人之位,命眾弟子前護後擁,那時候他再對我不起,我設法殺了他,也就沒甚麼可惜了,眼前第一要義,倒是要修習他的神功。我明言要他傳功,他不一定傾囊相授,還是騙他一騙的為妙。」便道:「王公子,我眼睛雖然盲了,心思倒還清楚,是不是?」

    游坦之道:「當然,你的心思比我清楚得多,腦子靈敏得多。」阿紫微笑道:「那是不見得,不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倆一齊合計合計,或者想得更是周全。」游坦之道:「當然如此,姑娘,你有什麼話要囑咐於我,儘管說出來好了,我自是無有不聽從。」阿紫道:「我想那鳩摩智奸詐狡獪,你這人卻是忠厚老實,和他交起手來,只怕要吃他的大虧。這樣吧,你將你的各種功夫,由淺入深,一樣樣的演給我瞧瞧,我幫你參詳參詳,那一種可以教他,那一種功夫只能若隱若現,又有那一種功夫卻半分也不能洩露。」游坦之大急,心道:「啊喲,她是瞧破我身無半點武功,那是來揭破我的行藏了,那便如何是好?」阿紫聽他半晌不答,她是聰明過了份,又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只道他不願顯露自己的武功,尋思:「這王星天武功蓋世,又是一派掌門,自不是蠢笨之輩,不會輕易墮入我的彀中,看來他是不肯將武功在我面前顯示了。」她心中一急,淚水涔涔而下。游坦之驚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阿紫道:「你快快走吧,從此別來理我,再也不用見我的面。」游坦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忙道:「正說得好端端地,姑娘何以忽出此言?」阿紫聽他語聲發顫,心中暗喜,尋思:「原來此人對我當真甚是顛倒。要騙他是十分不易,不如索性明求,多半他能答應。」便道:「我想過不到十天半月,你便會捨我而去,與其將來傷心難過,還不如今日及早分手的為妙。」游坦之又是歡喜,又是焦急道:「我說過一輩子不離開姑娘,誓也罰過,咒也賭過了,姑娘怎地還是不信?」阿紫搖頭道:「我便是不信。」游坦之道:「除非我把這顆心剜出來給姑娘看,姑娘才肯相信。」阿紫哭道:「你……你是欺我眼睛瞧不見,故意說這種話來譏諷我,來氣我。」游坦之只急得滿頭大汗,突然間跪倒在地,想伸手去抱阿紫的腿,但雙手離她裙子約有半尺,心中忽起懼意,縮回了手,道:「姑娘,我若有此意,天地不容。」阿紫聽得他跪倒在地,心中更喜,淚水卻流得更多了,哽咽道:「你除非依了我一件事,我這才相信。」游坦之道:「別說一件事,便是千件萬件,我也依得。到底是什麼事,姑娘快快明示。」阿紫道:「你是一定不肯了,我說了也是白饒,只惹得你反來笑話於我。」

    阿紫以退為進,越是不肯說,游坦之越是求得熱切,到得後來,阿紫終於說道:「倘若你當真對我是一片誠心,那便將你的蓋世神功,傳我一成半成,日後你便離我而去,我也得有一些防身之技。」要是游坦之真有什麼蓋世神功,阿紫只須這麼一說,他立時便答應了。就算沒有「蓋世神功」,只要有一點兒什麼獨特的功夫本領,那也是千肯萬肯的傾囊相授,可是他實在半點功夫也沒有,比之阿紫現有的武功,實在是差得太遠,可教他如何答應得下來?

    阿紫聽他躊躇不答,心下甚是焦急,暗道:「乘著眼下他對我甚好,說什麼也要他答應。」當下嘆了口氣,道:「王公子,我要你傳授神功,原是不情之請,你難以允可,我也不來怪你,咱們這就分手了罷。」游坦之急道:「不!不!我答應你,答應傳授你蓋世神功。」阿紫大喜,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道:「我勉強於你,你就算傳授,那也是心中大大的不願意,那又何苦來呢?倒還是好聚好散,從此不再見面的好。」游坦之惶急之下,心中只有一個主意:「說什麼也不能讓她離我而去,好在傳授武功,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先穩住她再說。」心念亂轉之下,想起當年在聚賢莊中,父親要一位武林名宿指點自己幾招入門的功夫,那名宿便要自己演習幾招,以便得知自己武功上的造詣。游坦之資質平庸,這自知之明倒是有的,情知一出手便丟父親和伯父的臉,說什麼也不肯顯露,那武林名宿甚是不悅,也就沒加指點。

    這時他想起此事,便道:「姑娘,你要習我神功,咱們先得找個清靜幽僻的所在,以便沒外人打擾。你再將星宿派習得的各種武功,自淺至深,一一演給我看,我方能量才而授,以蓋世……蓋世神功傳你。」阿紫喜道:「是啊,原是該當如此,只不過咱們也不能到太偏僻的所在去,最好你一面傳功,一面找尋丐幫的總舵所在,將丐幫幫主之位奪了過來,去還給遼國南京我的姊夫,我姊夫多半肯要,那便由我來當。那時候我既是星宿派的掌門,又是丐幫幫主,與你極樂派掌門人並肩天下而馳名,叫什麼少林派,姑蘇慕容氏個個望風披靡。豈不是好?」她越說越高興,臉上眉飛色舞,雖是盲了雙眼,仍是神采飛揚,風姿嫣然,叫游坦之瞧著一顆心怦怦而跳。

    游坦之待她說得稍停,才道:「要奪丐幫幫主之位,原是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由我代你去奪,只恐丐幫人眾心下不服,最好是等我傳授了你蓋世神功之後,由你憑自己的本領去奪來,最多我在旁給你掠陣照料,那才妙呢。」阿紫大喜,道:「好,好!王公子,我性急得很,咱們也不用再找什麼僻靜的所在了,這裡就沒旁人前來打擾,我先將星宿派最粗淺的功夫演給你看,便請你傳授蓋世神功,嗯,這門口訣是這樣。」說著便將星宿老怪最初教她的口訣說了出來,又演了幾式坐功。

    游坦之尋思:「星宿老仙本來收了我做弟子,但為了阿紫,師徒成仇,非但沒傳我半點功夫,中間倒生出老大的岔子來。我在阿紫面前冒充蓋世高人,其實半點本事也沒有,眼前要使她不起疑心,只有跟她東拉西扯的敷衍胡混,硬說她星宿派的武功不成,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當下說道:「姑娘,姑娘,我瞧你所學的功夫,已走入了岐路,不過星宿派的武功倒也不是泛泛,我須得先行研討一番,徹底明白了其中錯之所在,方能指點你走上正道。」阿紫喜道:「是啊!我師父……不,不……丁春秋那個老怪,素來不喜收錄學過武功之人為徒,他說學過武功之人改學本門功夫,比之沒學過任何功夫的由頭初學,那是要難上十倍。王公子,你授我蓋世神功,那是要多費你許多心血了。」

    游坦之道:「這個……這個,為你多費一些心血,原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嗯,這一式坐功是這樣的了。隨後是這一式行功。」他依著阿紫的姿式模樣,練了起來。星宿派武功本以毒功為基礎,體內陰寒歹毒的內功練得愈深,出手愈是厲害。阿紫所演的這兩下姿式,叫做「混天無極式」,本是星宿派的入門功夫,在初學之人練來,須得化上一個月至兩個月的時光。但游坦之體內積蓄的冰蠶奇毒,乃天地間自然之物,連丁春秋也是有所不及,依著阿紫所示的姿式,一舉手間便練成了,圈手一拍,呼的一聲,身前數尺的一株小樹應手而倒。

    游坦之吃了一驚,跟著又依式圈手一拍,又是一株小樹斷為兩截。他又驚有喜,心道:「這星宿派的功夫,竟有偌大威力。難道她是故意調侃我,自己明明已有這般的功夫,卻又來求我教甚麼蓋世神功?」阿紫聽到斷樹之聲,說道:「厲害厲害!王公子,你快教我,如何能一掌斷樹。」游坦之道:「你用這一招『混天無極式』,卻不能斷樹麼?」阿紫嘻嘻一笑,道:「這『混天無極式』,乃是星宿派中人人都會的粗淺武功。要是這一招能出手斷樹,星宿派弟子個個都是橫行天下的英雄好漢了。」游坦之心下不解,當下不依阿紫所演招式,隨手拍了出去,身前的小樹卻是晃也不晃,他再使勁力,仍是不能撼動樹身的分毫,待得依照「混天無極式」圈手一拍,擦的一响,並排的兩株小樹齊聲折斷,宛似大斧砍斷一段,原來星宿派的武功的一招一式,都能將寒毒內力發揮於極致,但也只有體內積蓄了渾厚的寒毒內力,才能充忿運使這星宿派的武功,兩者相輔相成,但學招易而積功難,一般星宿弟子學會的都是招數,唯有摘星子等寥寥幾人,修積得相當內力,便成為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游坦之不明其中道理,卻也是不敢多問,心想言多必失,話一多便不免露出馬腳,當下要阿紫繼續演招。阿紫一招一式的演將下去,他依樣葫蘆,卻在每一招中都發揮了極大的功力出來,二人練到十一二招時,游坦之已覺所學太過繁複,記不明白這許多招式,要阿紫停了下來,從頭再演。阿紫笑道:「王公子,依你看來,星宿派的功夫定然破綻百出,可笑得緊了。」游坦之道:「那倒不見得,其中也大有可取之處,只不過……只不過似乎不夠大方。」說著仿著阿紫所示,一足踢出,剛好挑起一塊斗大的石塊,呼的一聲,直飛了出去。那塊大石直飛出十餘丈外,從半空中落將下來,說也湊巧,山道上正好快步走來二人,眼見那大石便要落向那二人頭頂,游坦之叫道:「啊喲!」喊道:「留神,快閃開了!」當先那人向左斜走半步,雙手揮出,拍的一聲,將那大石推開,撞向山壁之上,砰的一聲巨响,火星四濺。那人怒道:「什麼人?胆敢戲弄老子!」身形晃動,二人搶到了游坦之和阿紫面前。

    只見那二人衣衫襤褸,作化子裝束,背上負著幾隻布袋。游坦之一見,便知對方是丐幫中人,忙向前一揖,道:「兩位丐幫大哥勿怒,在下無意之失,還請原諒則個。」兩名丐幫見游坦之行禮賠罪,又從適才大石飛擲的勢頭之中,知道他功夫著實了得,不願多生事端,便也回了一禮,道:「好說,好說。」轉眼即要離去,阿紫忽道:「是丐幫中的人麼?妙之極矣!我正要找上門來,奪個丐幫的幫主做做。你們總舵現下安樁何處?」二丐聽她一出口便說要奪本幫鞤主之位,又見她衣飾打扮顯然不是本幫中人。本幫弟子而要奪幫主之位,不過是僭妄,外人來說這種話,那顯然是戲侮輕蔑了。二丐一聽之下,登時臉上變色,齊問:「尊駕是誰?何以出此輕侮之言?」

    阿紫聽那丐問她來歷,正是湊將上來,給自己要說的話加上個合適的引子,便笑吟吟的道:「不敢,在下新任星宿派掌門,姓段名紫的便是。」當先那丐身形高瘦,皺眉道:「星宿派的首領是丁老怪,江湖上有誰不知?你這小丫頭卻來胡說八道。」另一丐中等身材,已有五十來歲年紀,瞧模樣在丐幫中位份較低,似乎一切唯瘦丐馬首是瞻,但為人卻甚為慎重,低聲道:「狄兄弟,咱們自己有事,不用理會這種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了。」那瘦丐哼了一聲,道:「一個瞎眼丫頭,一個……」只說了「一個」兩字,眼睛向游坦之一瞥,臉有鄙夷之色,顯然接下來不是說「醜八怪」,便是說「鬼臉兒」。游坦之那容他揭破自己的面貌真相,右手一圈,依著阿紫所演的那招「混天無極式」,一掌便拍了出去。

    那瘦丐武功也甚了得,應變奇速,一見游坦之舉掌拍出,雖然兩人相距七八尺遠,這一掌無論如何拍不到自己身上,但還是有備無患,運氣舉掌相迎。但聽得「喀」的一聲响,那瘦丐上身突向後仰,竟然是脊骨齊腰折斷,一個人摺成兩截。那老丐大吃一驚,叫道:「狄兄弟,狄兄弟,啊喲,你……你……怎麼……怎麼死了?」

    游坦之這一掌拍出,本意在阻止他叫出「醜八怪」之類的言語,絕無傷他性命之意,猛聽得那老丐說他已經死了,也是驚道:「咦,怎麼?」搶上前去,低著頭看那瘦丐,只是他雙目突出,臉上容相十分慘厲,游坦之又是害怕,右是懊悔,道:「這……這……」那老丐驚懼之下,見到游坦之滿臉皮翻肉爛的可怖情形,只道他又要加害自己,奮起平生之力,雙拳猛向游坦之背上擂了下去。

    一來游坦之迄今只從阿紫處學了星宿派的十來招功夫,受敵襲擊時的應變閃避之法全然不會;二來他一掌擊斃瘦丐,內疚於心,甘願受對方毆擊幾拳,也好稍減自己的罪孽,是以砰砰兩聲,那老丐的兩拳全都結結實實的打在他的背上。卻聽得那老丐「啊」的一聲慘呼,身子離地飛出,重重的摔在地下,口出狂噴鮮血。游坦之又是大吃一驚,道:「幹什麼了?」阿紫讚道:「王公子,你武功當真了得,舉手之際,便料理了丐幫的兩大高手。」游坦之見那老丐口中不住汨汨噴出鮮血,握了阿紫的手,叫道:「快走,快走!別在這裡停留。」阿紫身不由主,給他拉著飛奔,只覺耳畔風聲呼呼,知道奔行得十分迅速,喜呼:「好玩,好玩,再跑快些。」片刻之間,兩人已在十餘里外。游坦之隱隱聽得身後有人叫道:「游兄弟,游兄弟,慢走一步。」似乎是包不同的聲音。他出手殺人,生怕包不同當場拿住,那裡敢停,只有越跑越快。

    叫喚他的,果然便是包不同。這時他和風波惡兩人,已和慕容復及鄧百川、公冶乾、王玉燕四人會齊,說起游坦之的種種怪異之處,慕容復好奇心起,便等了下來,要再問個明白。遠遠望見游坦之出手打倒二人,拖了阿紫飛奔,慕容復見他奔跑的姿式甚是笨拙,直似不會絲毫輕功之人,可是去勢之速,未必便在自己之下。其時相距已有里許,慕容復自忖若是全力施展輕功,也不過和他一般快慢,這里許之差,始終是拉不近來,那便是說並無追上他的把握了,何況就算追上了,又待如何?慕容復瞧著他迅速離去的背影,心下嗟嘆,暗自駭異。鄧百川和公冶乾看了一死一傷的二丐,也是驚異不置,尤其那死去的瘦丐身子後仰,反摺重疊,頭與腳齊,肚皮向天,死法甚是奇特。公冶乾扶起那老丐身子,取出一丸傷藥,餵在他的口中。但那老丐口中鮮血不住外湧,這傷藥竟是嚥不下去。

    鄧百川伸出手指中指,在那老丐胸口穴道上點了兩點。本來他這「截血指」應效如神,指到血止,但他點了兩指,那老丐口中仍是不住噴出鮮血。鄧百川皺起眉頭,咦的一聲。王玉燕道:「鄧大哥,此人受陰寒內力反激,你當點他背心穴道。」鄧百川一怔,反手點那老丐背心上「神道」「至陽」二穴,果然那老丐噴了兩口血後,便即血止。公冶乾又餵了他一枚傷藥,那老丐吸了口氣,顫聲道:「多……多謝救援,不……不敢請問……問恩公尊姓大名。」

    鄧百川道:「江湖上危急相助,是同道間應有之義,舉手微勞,何足掛齒?」

    這位老丐,就是身上帶有西夏文儀公主招親榜文的易一清(二版改名易大彪)。

    一版游坦之以「冰蠶異功」與段譽「朱蛤神功」對決、慕容博與蕭遠山分開兩人,及游坦之從阿紫身上學會「混天無極式」三段,二版完全刪除。

    至於游坦之打傷易一清(二版易大彪),因而讓慕容復一行得見西夏文儀公主招親榜文一事,因與西夏公主招親一節相距太遠,恐讀者無法銜接,二版將這段搬到第四十回,內容改為:

    那一日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王語嫣六人下得縹緲峰來。慕容復等均覺沒來由的混入了靈鷲宮一場內爭,所謀固然不成,臉上也沒什麼光彩,好生沒趣。只有王語嫣卻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間至樂。六人東返中原。這日下午穿過一座黑壓壓的大森林,風波惡突然叫道:「有血腥氣。」拔出單刀,循著氣息急奔過去,心想:「有血腥氣處,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氣越濃,驀地裡眼前橫七豎八的躺著十幾具屍首,兵刃四散,鮮血未乾,這些人顯是死去並無多時,但一場大架總是已經打完了。風波惡頓足道:「糟糕,來遲了一步。」

 慕容復等跟著趕到,見眾屍首衣衫襤褸,背負布袋,都是丐幫中人。公冶乾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鄧百川道:「咱們把屍首埋了罷。」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爺、王姑娘,你們到那邊歇歇。我們四個來收拾。」拾起地下一根鐵棍,便即掘土。

 忽然屍首堆中有呻吟聲發出。王語嫣大驚,抓住了慕容復左手。風波惡搶將過去,叫道:「老兄,你這還沒死透嗎?」屍首堆中一人緩緩坐起,說道:「還沒死透,不過……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這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丐,頭髮花白,臉上和胸口全是血漬,神情甚是可怖。風波惡忙從手中取出一枚傷藥,餵在他口中。那老丐嚥下傷藥,說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兩刀,活……活不成了。」風波惡道:「是誰害了你們的?」那老丐搖了搖頭,說道:「說來慚愧,是……是我們丐幫內鬨……」風波惡、包不同等都「啊」的一聲。那老丐道:「這事……這事本來不便跟外人說,但……但是鬧到這步田地,也已隱瞞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謝救援,唉,丐幫弟子自相殘殺,反不及素不相識的武林同道。適才……適才聽得幾位說要掩埋我們的屍體,仁俠為懷,老兒感激之極……」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還沒死,不算死屍,我們不會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幫自己兄弟殺了我們,連……連屍首也不掩埋,那……那還算是什麼好兄弟?簡直禽獸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辯說,禽獸不會掩埋屍體,見慕容復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說了。

 那老丐道:「老兒請各位帶一個訊息給敝幫……敝幫吳長老,說新幫主莊聚賢這小子只是個傀儡,全……全是聽全冠清這…………這奸賊的話。我們不服這姓莊的做幫主,全冠清派……派人來殺……我們。他們這就要去對付吳長老,請他老人家千……千萬小心。」

 慕容復點了點頭,心道:「原來如此。」說道:「老兄放心好了,這訊息我們必當設法帶到,但不知貴幫吳長老此刻在哪裡?」那老丐雙目無神,茫然瞧著遠處,緩緩搖頭道:「我……我也不知道。」慕容復道:「那也不妨。我們只須將這訊息在江湖上廣為傳佈,自會傳入吳長老耳中,說不定全冠清他們聽到之後,反而不敢向吳長老下手了。」那老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多謝!」慕容復問道:「貴幫那新幫主莊聚賢,卻是什麼來頭?我們孤陋寡聞,今日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氣憤憤的道:「這鐵頭小子……

 慕容復等都是一驚,齊聲道:「便是那鐵頭怪人?」那老丐道:「我剛從西夏回來,也沒見過這小子,只聽幫中兄弟們說,這小子本來……本來頭上鑲著個鐵套子,後來全冠清給他設法除去了,一張臉……唉,弄得比鬼怪還難看。那也不用說了。這小子武功很厲害,幾個月前丐幫君山大會,大夥兒推選幫主,爭持不決,終於說好憑武功而定,這鐵頭小子打死了幫中十一名高手,便……便當上了……幫主,許多兄弟不服,全冠清這奸賊……全冠清這奸賊……」越說聲音越低,似乎便要斷氣。鄧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傷口,咱們想法子治好傷再說。」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腸子也流出來啦……多謝,不過……」。

    二版的這個老丐,就是易大彪。

    自倪匡的「阿紫與王星天之戀」接手後,「金庸續寫倪匡」,經過哲羅星一段冗慢的鋪陳後,到游坦之與段譽「冰蠶異功」大戰「朱蛤神功」一段,「金庸式」的精彩終於慢慢回復過來。

    看過這被二版刪削的一大段,可以得知金庸在一版的原構思中,所謂「北喬峰、南慕容」,除了檯面上的喬峰與慕容復之外,他們武功更高明的父親蕭遠山與慕容博在此回已呼之欲出了。

    而蕭峰與慕容復的愛慕者阿紫與王玉燕,兩人各有裙下之臣,就是游坦之與段譽,兩人的武功是類似的吸人內力之功,只是陰陽寒熱完全相反。

    因此一版《天龍八部》金庸的原構想,人物是「一物剋一物」的,即「蕭峰與慕容復」、「蕭遠山與慕容博」、「段譽與游坦之」、「虛竹與丁春秋」,恰恰是捉對廝殺,兩人各成拍檔的絕妙組合。      

【王二指閒話】

    武俠小說中最能讓讀者以身代入的浪漫想像,就是「青年才俊瞬間修鍊成武林絕頂高手」。初出茅廬的二十歲上下左右少俠,很快就能成為與天下五絕、少林高僧、武當高人等量齊觀的絕頂高手。

    武功分為外功與內功,要讓青年俠士瞬間得到外功,文學技法是較簡單的,只要安排「秘笈」就可以。青年俠士得到曠世秘笈,一經修練,武功旋即天下無敵,如《射鵰》的郭靖得到「降龍十八掌」、《九陰真經》,《神鵰》的楊過得到《玉女心經》、《九陰真經》,《倚天》的張無忌得到「乾坤大挪移」,《笑傲》的令狐冲得到「獨孤九劍」,只要能得高人親授,或是得到珍本秘笈,就馬上成長為睥睨天下的絕世高手。

    內力的修為就不同了,就算有俠士得到內功秘笈,也必須經過曠日廢時的修練,才能竟其全功。為了解決高手學內功的問題,金庸書系有多套小說都是讓俠士從少年就開始為內功打底,如郭靖打從少年時期,就師從馬鈺學習全真教內功,楊過則是少年時就入古墓派習練內功,張無忌更是被困在翠谷山洞中,長年累月修習《九陽真經》,才能有傲人的內力。

    俠士若從小學起,修習內功的情節就可以周延一些,但金庸不喜歡重複自己的創作模式,因此在《射鵰》、《神鵰》與《倚天》之後,《天龍》與《笑傲》的俠士都是一登場就是青年之身。當然,對比起《天龍》與《笑傲》,《笑傲》是金庸後期的作品,邏輯上是更為成熟的。令狐冲、任盈盈分屬華山派與日月神教的高足,自然是在內功修為上已有不錯的境界。但《天龍》就不同了,《天龍》的五大主角中,除了「北喬峰、南慕容」外,段譽、虛竹、游坦之三人,都是登場後才開始正式學武,而此三人竟也瞬間擁有絕頂的內力修為,顯見極度誇張。

    《天龍》高手得內力的方式,分述如下:

一、藉動物而得:一版《天龍》中,段譽因服食了一對「莽牯朱蛤」,竟因此而練成了「朱蛤神功」,而擁有吸人內力的功力,而後再吸過黃眉僧、石清子等人的內力,終於擁有絕頂內力。游坦之則是被阿紫所逼,而為冰蠶吸血,竟由此而得到寒毒內力。小說的想像確實很浪漫,但以現實眼光來看,未免太過荒誕,人體都有排泄跟新陳代謝的本能,段譽服下的朱蛤,與游坦之為冰蠶所吸而生的寒氣,均不屬內生之力,而是靠外來動物之力所成,外來補品只能補一時之力,焉有長年累月改造體質之效?想來金庸也發現了這樁荒唐之處,二版改版時,將段譽吸人內力改作是練就「北冥神功」,而服用朱蛤,就只有抗毒之效了。

二、吸人內力而得:段譽一版的「朱蛤神功」及二版的「北冥神功」都是吸人內力,虛竹的內力更是來自無崖子灌頂。但從科學上來說,他人所灌內力,既非自生,經過生活中的不斷消耗及生理上的新陳代謝,焉能沒有用盡耗竭之時?若金庸真的不清楚外力輸功而無法長保之理,同在《天龍》書中,怎麼喬峰對阿朱猛輸內力,內力卻無法長存阿朱體內,而仍回天乏術呢?另一可議之處是,不同人練出的功力,就像不同血型之人一樣,真的可以任意而吸,任意而輸,卻不生問題嗎?相信金庸也考慮到了「輸功」之事邏輯上的荒唐,因此在《天龍》之後的《笑傲》中,金庸寫令狐冲受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的強行所輸之功,就成了與自身不能相容,將令狐冲整得痛苦不堪的「外來內力」了。

第三十三回還有一些修改(下):

1.      二版桑土公所屬的「川西碧燐洞」改為「川西碧磷洞」。此外,二版說川西碧燐洞桑土公所在是山西猺山地界,新三版改為是川邊傜山地界。

2.      萬仙大會中,一版北海玄冥島章周夫先生,二版改為北海玄冥島章達夫先生,新三版再改為東海玄冥島章達人先生。

3.      對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二版慕容復說「在下無意冒犯,尚請恕罪則個。」新三版為強調慕容復收納天下英雄為己用,改為慕容復道「在下慕容復有心結交,無意冒犯。」

4.      慕容復出言對洞主島主們請罪後,二版說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嗎?嘿嘿,嘿嘿!」慕容復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頭裡。難道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新三版將這段當「冗情節」,刪了。

5.      端木元以「五斗米神功」吐痰射向包不同,二版說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托的一聲,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新三版降低了端木元的功力,改為包不同斜身避開,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又向包不同額頭打來。這口濃痰勁力不小,包不同急忙閃避,才察覺他這口痰的來路竟是對準自己眉心之上的陽白穴。新三版包不同從二版中了濃痰改為避開,也是相對的提高了包不同的功力等級。而關於包不同中不中端木元的濃痰,改版原因更可能來自情節的修正,二版慕容復見包不同為濃痰擊中,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然而,先前的情節明明提到包不同受傷後,是「體力盡復」,才隨慕容復誤闖萬仙大會。新三版更正為慕容復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打人穴道,絲毫不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新三版慕容復沒提包不同「功力未復」之事了。

6.      王語嫣道破了端木元的「五斗米神功」,二版說端木元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新三版再加說「但立即又變成紅色」。

7.      慕容復誤闖萬仙大會,鬥過端木元,二版接著是鬥黎夫人與桑土公,新三版將黎夫人與桑土公之事全刪了。

刪除部份約略是:一個女子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殺的麼?是你練這天殺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麼?」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竿,桿頭三隻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採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我……我這『採燕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是椰花島著名的『採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極長竹竿為兵刃的「採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王語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為海風所激,更無懷疑,便道出了她的身份來歷。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道:「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們同處南海,你還是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才好。」拔起長桿,又隱身巖後。黎夫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鏜的一聲大響,跌在岩石之上,卻是一口青銅巨鼎。慕容復又是一驚,抬頭先瞧松樹,看樹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復應變奇速,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慕容復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啊喲,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子?」

慕容復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中鑽出來,他右手一托,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跟著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夫,硬將鼎蓋壓住。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眾人的抬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復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道,還施我身』?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為不對啊。」此人站得甚遠,半邊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後,沒中到毒針,便來說幾句風涼話兒。

慕容復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須找鼎中發針之人,只覺得腳下鼎蓋不住抖動,顯是那人想要鑽出來。慕容復左手搭在大松樹的樹幹,已如將鼎蓋釘住在大松樹上,那人要想鑽出鼎來,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便須以腰背之力,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鼎中人連連運力,卻哪裡掀得動已如連在慕容復身上的那株大松樹?

慕容復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將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樹上。那松樹左右搖晃,樹根格格直響,但要連根拔起,卻談何容易,樹周小根倒也給他迸斷了不少。慕容復要等他再掀數下,便突然松勁,讓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時,必然隨手再發牛毛細針以防護自身,那時揮掌拍落,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藥自救,其時奪他解藥,自比求他取藥方便得多。

只覺那鼎蓋又掀動兩下,突然間鼎中人再無動靜,慕容復知道他在運氣蓄力,預備一舉突鼎而出,當即腳下松勁,右掌卻暗暗運力。哪知過了好一會,鼎中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倒如已然悶死了一般。

但聽得七八人齊聲叫道:「將桑土公揪出來,揪他出來,快取解藥!」叫喊聲中,十餘人紅了眼睛,同時向慕容復衝來。慕容復左足在鼎蓋上一點,身子輕飄飄的躍起,正要坐向松樹橫干,突然間嗤嗤聲響,斜刺裡銀光閃動,又是千百枚細針向他射來。這一變故來得突兀之極,發射毒針的桑土公當然仍在鼎中,而這叢毒針來勢之勁,數量之多,又顯然出自機括,並非人力,難道桑土公的同黨隱伏在旁,再施毒手麼?這時慕容復身在半空,無法閃避,若以掌力反擊,則鄧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轍,又傷了自己兄弟。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口,他右袖一振,猶如風帆般在半空中一借力,身子向左飄開三尺,同時右手袖子飄起,一股柔和渾厚的內勁發出來,將千百枚毒針都托向天空,身子便如一隻輕飄飄的大紙鳶,悠然飄翔而下。

其時天上雖然星月無光,四下裡燈籠火把卻照耀得十分明亮,眾人眼見慕容復瀟灑自如的滑行空中,無不驚佩。慘呼喝罵聲中,響出了一陣春雷般的喝采聲來,掩住了一片淒厲刺耳的號叫。慕容復身在半空,雙目卻注視著這叢牛毛細針的來處,身子落到離地約有丈餘之處,左腳在一根橫跨半空的樹幹上一撐,借力向右方撲出。他先前落下時飄飄蕩蕩,勢道緩慢,這一次撲出卻疾如鷹隼,一陣勁風掠過,雙足便向岩石旁一個矮胖子的頭頂踏了下去。原來他在半空時目光籠罩全場,見到此人懷中抱著一口小鼎模樣的傢伙,作勢欲再發射。那矮子滑足避開,行動迅捷,便如一個圓球在地下打滾。慕容復踏了個空,砰的一掌拍出,正中對方後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來,給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顫巍巍的站起,搖晃幾下,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四周十餘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藥來,取解藥來!」向他擁了過去。鄧百川和包不同均想:「原來這矮子便是桑土公!」兩人急於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藥來救治把兄弟之傷,同時大喝,向他撲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撐,想要站起,但受傷不輕,終究力不從心。包不同伸手向他肩頭抓落,五指剛抓上他肩頭,手指和掌心立時疼痛難當,縮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見掌心鮮血淋漓。原來這矮子肩頭裝有針尖向外的毒針。霎時之間,包不同但覺手掌奇癢難當,直癢到心裡去。他又驚又怒,飛起左足,一招「金鉤破冰」,對準桑土公屁股猛踢過去。但見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動,這一腳非重重踢中不可。他這一腳去勢迅捷,剎那之間,足尖離桑土公的臀部已不過數寸,突然間省悟:「啊喲不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裝尖刺,我這只左腳又要糟糕。」其時這一腳已然踢出,倘若硬生生的收回,勢須扭傷筋骨,百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勢倒射而出,總算見機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褲子上輕輕一擦,沒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裝有倒刺。

這時鄧百川和其餘七八人都已撲到桑土公身後,眼見包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傷,雖見桑土公伏地不動,一時之間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包不同吃了這個大虧,如何肯就此罷休?在地下捧起一塊百來斤的大石,大叫:「讓開,我來砸死這隻大烏龜!」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沒解藥了!」另有人道:「解藥在他身邊,先砸死他才取得到。」看來這些人雖然在此聚會,卻是各懷異謀,並不如何齊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麼反對。
議論紛紛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對準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這只生滿倒刺的大烏龜!」這時他右掌心越來越癢,雙臂一挺,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地下塵土飛揚。

眾人都是一驚,這塊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聲慘呼,決無塵土飛揚之理。再定睛細看時,更是驚訝之極,大石好端端的壓在地下,桑土公卻已不知去向。包不同左腳一起,挑開大石,地下現出了一個大洞。原來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個「土」字,極精地行之術,伏在地上之時,手腳並用,爬松泥土,竟爾鑽了進去。適才慕容復將桑土公壓在鼎下,他無法掀開鼎蓋出來,也是打開鼎腹,從地底脫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尋桑土公的所在,心想就算你鑽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過鑽入數尺,躲得一時,難道真有土遁之術不成?

忽聽得慕容復叫道:「在這裡了!」左手衣袖揮出,向一塊岩石捲去,原來這塊岩石模樣的東西,卻是桑土公的背脊。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倆花樣百出,若不是慕容複眼尖,還真不易發見。桑土公被雄勁的袖風捲起,肉球般的身子飛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復一掌之後,受傷已然不輕,這時殊無抗禦之力,大聲叫道:「休下毒手,我給你解藥便了!」

這一大段新三版全刪去了。

8.      慕容復戰烏老大一段,因二版桑土公射毒針之事新三版全刪,也牽動了烏老大一段的版本變革。

二版的故事是:驀地裡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桑土公抓了起來。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還是戴了金屬絲所織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公滿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向後一躍,退開丈餘。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辣,武功比其餘諸人高強得多,心下暗驚:「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藥可就不易了。」心念微動,已然躍起,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逕不收招,待手掌離刃口約有二吋,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刀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處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急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黑衣人又是「咦」的一聲,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但左手仍是緊緊抓著桑土公。慕容復翻過手掌,抓過了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知道這刀上餵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要搶桑土公過來,殊非易事,何況適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

但聽得人聲嘈雜:「桑土公,快取解藥出來!」「你這他媽的牛毛毒針若不快治,半個時辰就送了人命。」「烏老大,快取解藥出來,糟糕,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燈光火把下人影奔來竄去,都在求那黑衣人烏老大快取解藥。烏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藥出來。」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烏老大道:「我一放手,敵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得?快取解藥出來。」旁邊的人跟著起哄:「是啊,快拿解藥出來!」更有人在破口大罵:「賊苗子,還在推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將你碧磷洞裡的烏龜王八蛋燒個乾乾淨淨。」桑土公嘶啞著嗓子道:「我的解藥藏在土裡,你須得放我,才好去取。」眾人一怔,料他說的確是實情,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陰暗不見天日之處藏身,將解藥藏在地底,原是應有之義。慕容復雖沒聽到公冶乾和風波惡叫喚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癢難當,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盡全力,將桑土公奪了回來,再作打算,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了人叢之中。鄧百川和包不同守護在公冶乾和風波惡身旁,不敢離開半步,深恐敵人前來加害,眼見慕容復縱身而前,猶如虎入羊群,當者披靡。烏老大見他勢頭甚凶,不敢正攖其鋒,抓起桑土公,遠遠避開。

只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二版的故事中,慕容復與烏老大誰搶到了桑土公,誰就能擁有解藥,也就能宰制當場的諸多洞主、島主。但或因這與天山童姥以「生死符」宰制眾人的情節太過類似,新三版刪去了桑土公,也同時為情節做了修正。

新三版的故事是:驀地裡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眾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慕容復拍來。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辣,武功顯然比其餘諸人為強,心道:「此人當是眾人的首領,先得制住此人,才好說話」。

他躍起身來,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逕襲黑衣人。那人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倘若猛力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逕不收招,待手掌離刃口約有二吋,突然改拍為掠,手掌順著刃口一抹而下,逕削黑衣人抓著刀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黑衣人又「咦」的一聲,身子晃動,向後躍開丈餘。慕容復翻掌抓住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知道這刀上餵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

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相護,適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當此情勢,須得逞技立威,再求脫身而去,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人叢。

只聽得眾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9.      一版易一清發現救他的是慕容復後,將榜文行紙撕成了兩半,易一清斃命後,風波惡再將扯成兩半的黃紙展了開來,拼在一起。二版改為易大彪想扯破黃紙,驀地裡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已斃命。

10.  丁春秋以毒酒敬慕容復,一版慕容復道:「丁先生是前輩,豈有前輩先向晚輩敬酒之禮?這一杯酒,晚輩不敢拜領,轉敬了令高徒吧!」二版將慕容復的話改為:「丁先生這杯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

11.  慕容復一行誤闖萬仙大會,一版說王玉燕於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學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內力甚淺,臨敵應變的經驗更是半點也無。慕容復恐她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的身邊。二版刪去王玉燕「內力甚淺」的說法,更明白的說,二版的王語嫣根本毫無武功內力。二版只說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

12.  包不同所殺桑土公一派老者,一版說他身穿褐色短衣,腰間纏著一條草繩。因此人在書中無足輕重,二版刪去了對他衣飾的描述。

13.  一版參與萬仙大會的是三十六洞真人,七十二島散仙;二版改為更切實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

14.  一版黎夫人召喚王玉燕,一招手,王玉燕只感到一股吸力,要將她身子拉過去一般,身形一晃,左腳向前踏了一步,忙用力凝住身子。黎夫人再招了招手,王玉燕又要向前走去,不由得驚呼了一聲。慕容復知道對方是在行使「擒龍功」一類的凌虛擒拿法,這種擒拿法若是練得精粹,一招手便能將對方憑空抓了過來。王玉燕內力平平,但黎夫人須得連連招手,方能將她招將過去,可見她這門功夫尚未練得十分到家。一版的黎夫人身擁「擒龍功」,假以時日,豈不功能敵蕭峰?二版改為黎夫人召喚王語嫣,是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竿,桿頭三隻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15.  一版說黎夫人身穿一襲黑衣,但黑衣中似乎織有彩色絲絨,以及金線、銀線,在燈火照耀之下,彩影變幻,閃爍流動。王玉燕道:「七彩寶衣是椰花島至寶,四海皆知。適才夫人露了這一神妙功夫,擒龍控鶴,凌虛取物,自然是椰花島威震天下的『採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燕窩都是生於絕高絕險之處,採燕窩不易。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獨門的「採燕功」。這功夫不但有凌虛取物的擒拿手法,輕功步法,也是與眾不同。二版將椰花島的武藝大幅降低,刪去了一版的「七彩寶衣」,改為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桿取物,百發百中,自然是椰花島著名的『採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巖上多產燕窩。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極長竹竿為兵刃的「採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眾不同。

16.  押住桑土公的青銅大鼎,一版慕容復是以左手三根指搭在大松樹上,將鼎蓋釘在大松樹下。二版慕容復不再這般炫耀功力了,將「左手三根指」改為「左手」。

17.  桑土公藏身大鼎中,一版說鼎中人天生神力,平時腰背一拱之下,連大牯牛也給他撞倒了,否則豈敢行險僥倖,使這種古怪法子來傷人?他連拱數下,鼎上竟如給一座小山壓住了一般,紋絲不動,那人也是十分焦急,連連運力,卻那裡掀得動慕容復的「千斤墜」?二版將這段當「冗說明」刪了。

18.  慕容復戰大鼎中的桑土公,一版讚道:「好慕容復,那『南慕容,北喬峰』六字,終非倖至,慕容氏家傳武功,實有鬼神莫測之妙,慕容復雖致力於中興復國,未能潛心練武,但姑蘇慕容家的嫡系傳人豈同泛泛?」二版將這段大大吹捧慕容復的讚詞刪了。

19.  三名好手持地堂刀來戰慕容復時,一版道:這種地堂刀的刀法本來非高手所用,一來專攻下盤,威力有限,二來滾動向前,有失高手名宿的身份,但從這三人刀上所發出的聲響聽來,內力著實不弱,可算得上是二流頂,一流下的好手,何況三人聯刀,三團雪花也似的白色刀輪翻翻滾滾的撲來,當者立斃,著實不容小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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