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版本的奇妙世界
版本定義:一版:最初的報紙連載及結集之版本(含香港鄺拾記等版本及臺灣未授權私印版),,二版:1980年的十年修訂成冊(遠景白皮版,遠流黃皮、花皮版),新三版:至2007年的七年跨世紀新修(遠流新修金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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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指





<200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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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2, 2009
阿紫愛上了「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倪匡代寫情節大公開)
王二指 在 YLib Blog 發表於 0:00:00

阿紫愛上了「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

(倪匡代寫情節大公開)

《天龍八部》第三十三回版本回較(上)

    金庸在《天龍》後記中有言:「《天龍八部》於一九六三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前後寫了四年,中間在離港外遊期間,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兄代寫那一段是一個獨立的故事,和全書並無必要聯繫,這次改寫修正,徵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刪去了。所以要請他代寫,是為了報上連載不便長期斷稿。

    這段話對金庸書迷不啻是一顆震撼彈,所謂「倪匡代寫」,究竟「代寫」了些甚麼?

    在金庸全書系中,「他人代筆」,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而關於這次代寫,倪匡還得意地自創一聯:「屢替張徹編劇本,曾代金庸寫小說」。關於倪匡代寫部份的《天龍》,就在此回之中。且試析來。

    倪匡改寫的這段,是從將阿紫弄成瞎眼開始的,且來看這段內容。

    話說丁春秋與阿紫於飯店中狹路相逢,而後慕容復也來到了此飯店。

    一版阿紫見到了慕容復,心中一動:「這人生得好俊雅,如此人品,可從來沒見過。」

    一版的慕容復可真是萬人迷,從慕容家的阿朱、阿碧,王家的王玉燕,到道上偶遇的阿紫,無不一見心儀。

    二版的阿朱與阿紫姊妹都狂戀喬峰,自是刪去了阿紫心儀慕容復之事。

    見到慕容復,一版丁春秋尋思:「立時與他動手一決勝敗呢,還是先處置了阿紫再說?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上的造詣有鬼神莫測之機,武林中言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星宿老仙駕臨中原,在這小子手中受了挫折,那可也太晦氣了。」既無十分把握在武功上取勝,登時便轉暗算的念頭。

    二版丁春秋不再這般未戰先怯了,改為丁春秋尋思:「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肯和我甘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觀棋入魔,正好乘機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來這小子武功雖高,別的法術卻是不會。」

    而後,因丁春秋的「逍遙三笑散」傷慕容復不得,丁春秋乃以毒酒相敬,毒酒卻為慕容復吹進了星宿派弟子口中。

    一版星宿派弟子喝了毒酒,只見他面目手足,迅速異常的腐爛,片刻之間,連衣服也爛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堆白骨。

    一版這般離奇而誇大的毒酒,恐怕只有《西遊記》之類的神怪小說才有,二版改得較合科學邏輯了,改說星宿派弟子喝了毒酒,片刻之間,滿臉轉變成漆黑,立時斃命。   

    毒酒制不了慕容復,丁春秋終於與慕容復拳腳相向,爭鬥間,丁春秋甩起左袖,捲向慕容復右臂。慕容復運勁於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

    一版還說,慕容復露出白白的肌膚,上臂肌肉上紅了一條。原來丁春秋的袖風確實霸道無比,猶如鐵片一般,在他手臂上狠狠刮了一下,若不是他運勁以防,這條手臂便此廢了。

    二版刪掉了這段對丁春秋袖風極誇大的描述。

    丁春秋接著以「化功大法」戰慕容復,慕容復卻黏著七八名星宿派弟子為兵器。星宿派弟子群相走避,只有阿紫與游坦之未隨眾走避。

    丁春秋望向阿紫,一版說阿紫縮在一個角落中,卻是不斷望向慕容復。又說阿紫眼見同門一個個倒下,慕容復雖被丁春秋抓住,但是身形靈動,神態飄逸,似乎絕不將丁春秋放在心上,阿紫看得出神。

    二版的阿紫一心只有蕭峰,自是將這些阿紫仰慕慕容復的情節全刪了。

    阿紫對丁春秋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她只講了半句,便尷尬笑了一笑,再也講不下去。丁春秋此際確是大展神威,但傷的卻全是自己的門下,阿紫縱使聰明伶俐,想要講上兩句稱頌的話,也是難以措詞。

    接下來就是倪匡增寫為金庸盡刪之段落。

    丁春秋沉聲道:「怎麼樣?星宿老仙算不算得揚威中原?」阿紫一聽這話,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應道:「自然是,慕容小子做了師父你老人家的活兵刃,他自己還不知道,居然沾沾自喜。」慕容復微轉身子,手臂揮動,黏在他手上的十餘人一齊轉動,向阿紫撞了過來。阿紫不禁大驚 連忙躍開。

    阿紫喘了一口氣,又道:「師父,清理門戶,慕容復這小子恰好在此出口不遜,師父便將他當作兵刃,將門下不肖弟子一一除去,他……只不過是一件工具,師父才是有通天徹地能力的武林高人。」丁春秋聞言,不禁呵呵一笑。

    慕容復手臂再揮,連在一起的十來個人,又向阿紫撞來。阿紫閉目待斃,卻聽得慕容復「哈哈」一笑,那人串最前面一名的星宿弟子陡地打橫跌出,撞向另一名星宿弟子。

    阿紫死裡逃生,只見慕容復面露微笑,道:「小姑娘,你說得好啊!」阿紫驚魂甫定,知道慕容復並無傷害自己之意,也不禁對他嫣然一笑。丁春秋看在眼中,怒火又燃,厲聲道:「阿紫,慕容小子為什麼不傷你?」阿紫心中一凜,已知丁春秋有疑她之意,一時也想不出如何回答。

    丁春秋「嘿嘿」冷笑道:「你在我身邊能博我歡心,我不會取你性命的。」阿紫忙道:「多謝師父。」丁春秋冷冷的道:「你且慢歡喜,我……」他一句話未曾講完,衣袖突然疾揚而起,袖角如劍,向阿紫的面門拂了過去。他出手奇快,阿紫只覺雙眼之中陡地一涼,一陣攻心劇痛過處,眼前一片漆黑,面頰上有兩道似淚非淚的液汁流了下來。丁春秋內勁貫於衣角,竟已在電光火石之間,將阿紫的雙眼生生戳瞎。

    慕容復見丁春秋揚袖,向阿紫的面上拂去,已知他不懷好意。他雖知阿紫也是星宿門下,但她清麗絕俗,和他人不同,慕容復對她也十分憐惜,正待出手相救,但丁春秋出手太快,以致竟然不及。此時阿紫倚壁而立,自她眼中流下兩道淚水也似的鮮血來。慕容復雖是縱橫天下,見多識廣,但也未曾見過像丁春秋那樣絕不將弟子的性命放在心上之人,心中駭然,呆了一呆,便覺體內真氣又奔瀉出來。

    丁春秋舉手之間將阿紫雙目弄瞎,這才道:「我留著你,卻不讓你看到物事,免你再對師門三心兩意,你可服麼?」

    丁春秋還待逼問,屋角之中,陡地一股強烈之極的寒風捲到,原來是游坦之疾躍而起,捲到了阿紫的身旁,一伸手握住了阿紫的手臂,向外便走。

    丁春秋一掌向游坦之拍出,游坦之反手發出一掌,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即和阿紫「呼」地一聲向外直飛出去。眼看要撞向牆上,游坦之手掌陡地向前推出,牆上出現一個大洞,帶著阿紫穿牆而出。

    慕容復乘丁春秋與游坦之對掌,立時運力疾震,將丁春秋的五指揮開,身形一閃,向後退出。在他向後退出之際,左臂乘勢一揮,要十七八個星宿弟子,一個接著一個,向著丁春秋撞了過去。

    而丁春秋在和游坦之對掌之後,仍覺得有一股內勁迅速異常的離體外洩,連忙倒轉身子,頭下腳上的連轉了數轉,運起本門中的固基運動之法,才使內力不致外洩。

    當那十七八名星宿弟子成串撞到,他正在倒立旋轉。那些弟子一個個地撞在丁春秋身上,又一個個彈了開去,不是斷臂折腿,便是腦漿迸裂。

    丁春秋大怒,又以極陰柔的內力對慕容復送過去三種劇毒無比的毒粉,慕容復則不動聲息地又將毒粉轉到了星宿弟子身上。

    忽然間,慕容復看到遠處一張方桌,竟幌幌悠悠地向上飛了起來。一看之下,慕容復首先失笑,原來那方桌之下,藏著一人,那人想是因害怕而躲在桌下,這時站了起來,卻忘了先鑽出桌子,才把桌子頂了起來。

    那人站直了身子,雙目緊閉,雙掌合什,身子還在不住地發抖,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別再打了,別再打了!」正是虛竹和尚。

    丁春秋一見除了慕容復之外,居然還另有一個人在,心中更怒,喝道:「賊禿,你是什麼時候躲在這裡的?」

    虛竹一直躲在桌下,從頭到尾未曾離開。他是佛門弟子,心懷慈悲,雖見死的都是星宿弟子,看了也是大大不忍。他本來想等丁春秋離去之後再行現身,這時聽得丁春秋又和慕容復動手,連忙站起身來,搖手制止。待聽得丁春秋大聲喝問,才想到不妙,面上變色,道:「我……在這裡好久了。」

    丁春秋袖角一揚,一股極細的勁風已向虛竹撞到。那股勁力去勢極快,慕容復要待救援,已感不及,心道這和尚要糟。

    虛竹被丁春秋所發的力道在脅下撞了一下,身子一震,卻是安然無損,連忙向前奔出。

    丁春秋戰慕容復無法取勝,慕容復遂出店門而去。此時段譽低頭疾行而來,口中還在喃喃自語,不知在想什麼心事,竟直向丁春秋撞去。慕容復和段譽相識未久,但段譽曾在那局「珍瓏」之旁,以一招「六脈神劍」將他手中的長劍震落,不免對之心有好感,心想,這段譽若是一下撞了上去,丁春秋正在怒火頭上,必然遷怒加害,看段譽情形,像是一無所覺,自己不能不提醒於他,想畢,朗聲道:「段公子,小心了!」段譽如夢乍醒,陡地站住,抬頭向前看去,只看到丁春秋面容猙獰,神情慘厲,離自己只有五六丈遠。段譽吃了一驚,伸手一指,「六脈神劍」的劍氣飛射而出。

    丁春秋大袖急揚,衣袖上「撲」地穿了一個洞,那一招「六脈神劍」餘勢不衰,又是「錚」地一聲響,把丁春秋撞得退出一步,自他懷中跌出了一隻銅瓶來。那銅瓶上出現一個明顯的凹痕。原來段譽那一招「六脈神劍」恰好擊在銅瓶之上,才使星宿老怪丁春秋逃過一劫。慕容復看了,喝一聲采,道:「好一招六脈神劍!」段譽卻是鼻尖出汗,全然想不到隨意一指,「六脈神劍」的招數便隨之而發。

    丁春秋大怒,伸手向段譽抓來。段譽一驚再退,連忙伸指點出,卻連指七八下,一點力道也使不出來。丁春秋看出段譽無能為力,但總是怕他有詐,並不曾立時進逼。待見到段譽神情愈顯焦急,丁春秋大袖一展,袖角直彈段譽背心「靈台穴」,去勢快絕!

    慕容復見段譽全然不知躲避,心中暗叫:不好,貼地滑出,一掌向丁春秋脅下拍到!

    丁春秋左手反掌,迎了上來,他袖角向前擊出之勢卻絲毫未減。慕容復身形一沉,避開了丁春秋的那一掌,五指如鉤,竟向丁春秋的衣角抓去。丁春秋的衣角被他的內力貫足了,猶如石板一般,慕容復一把抓了上去,兩股內力一錯,竟然沒有抓住。但慕容復出力甚重,將丁春秋的衣袖硬生生斷下了尺許一截。段譽正在這時疾轉過身來,見慕容復和丁春秋隔得如此之近,心中陡地一驚,立即想到:慕容復若是傷在丁春秋手中,王玉燕定是傷心之極,自己豈可坐視佳人傷心,不加援手!

    他一想及此,中指倏地向前伸出,此際一想到王玉燕,一招「六脈神劍」竟然攻出!丁春秋大吃一驚,雙袖齊揚,兩股勁力發出,和段譽那一招「六脈神劍」之力,抵了一抵,仍不免「騰」地向後退了一步。

    慕容復見狀,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段兄快走!」拖得段譽向外奔去。丁春秋怪喝一聲,雙臂張開,如同怪鳥一般,向前撲了過來。段譽叫道:「他來了!」慕容復道:「不怕,另有人來對付他。」

    慕容復話才出口,只聽得一陣陰側側的怪笑之聲,至遠而近傳了過來,來人原來是段延慶。慕容復向段延慶拱了拱手,道:「段先生,丁春秋已在我手中吃了大虧,不妨給你撿個便宜,但也餘威猶在,仍要小心對付才是!」他一面說話,一面已拉著段譽,向後疾退了出去。

    段延慶右杖一橫,冷冷地道:「星宿老怪!別走,你乘人之危,橫施暗算,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丁春秋既被段延慶攔住,在勢已不能再去和慕容復為難。他當機立斷,道:「段延慶,你這一生,已再難改邪歸正的了。若論邪派功夫,你還未入門,不若拜在我門下,星宿老仙倒可成全於你。」

    丁春秋話才出口,段延慶竹杖已向丁春秋小腹點到。丁春秋手腕一沉,中指拍地彈出,正彈在杖尖之上。段延慶的竹杖蒼翠碧綠,但一被丁春秋手指彈中,便有一條紅線迅速無比地從杖尖上移了上去!

    段延慶見狀,想起星宿老怪的丁春秋的使毒功夫,不禁大驚,將那根竹杖疾拋了出去。丁春秋一伸手便接住竹杖,但段延慶拋出竹杖之際,也運了巧勁。丁春秋將竹杖接在手中,竹杖迸斷數截,若不是丁春秋疾展衣袖,將斷了的竹杖一齊捲住,幾乎要為竹杖所傷。

    段譽見段延慶竹杖離手,失聲道:「延慶太子在一招之間便失了一杖!」慕容復道:「不打緊,『惡貫滿盈』今日還不至於惡貫滿盈。」

    段譽心知段延慶和丁春秋兩人,一時之間難分勝負,自己正好趁機離去,即道:「慕容兄,我要走了。」慕容復道:「我也無事,我們正好一路同行。」兩人轉身便走,向前行出了三五里,忽見風波惡與包不同奔來。

    風波惡對慕容復道:「剛才我們見到那鐵頭小子,挾著一個小姑娘向前急馳,我們正在追趕。」慕容復和風波惡講話,段譽退了一步,向慕容復看去,只見他神情舉止,又是英俊,又是華貴,不覺自慚形穢:「風波惡和包不同到了,王姑娘必然也隨之而來。王姑娘心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她表哥不在,她還肯和我說幾句話了,她表哥來了,她心中眼中只有她表哥一人,我硬要插在他們的身邊,又有什麼趣味?」於是自顧自低頭向前走去。慕容復見段譽忽而離去,忙道:「段兄!萍水相逢,正好長敘,為何遽爾別去?」卻不見段譽回聲。

    風波惡本要抓回段譽,慕容復搖手道:「不可無禮,這是大理段公子,今後你們見了他,要如同見我一樣!」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互視了一眼,皆不敢出聲。慕容復又道:「那鐵頭人所救的小姑娘,是丁春秋的弟子,事與我無關,你們也不必多管閒事了。」

    風波惡又道:「公子,王姑娘在後面等你,你不去和她相會麼?」慕容復淡然一笑,道:「你們還想去追那鐵頭人,是也不是?」風波惡道:「這個……」包不同大聲道:「什麼事瞞得住公子?你還不如直說的好。」風波惡笑道:「我們每一個人捱了他一毒掌,受這許多日子苦,想來心有不甘,總得想法子將他頭上的鐵罩除來看看他究竟是什麼人!」慕容復仰天沉吟,道:「這鐵頭人的武功極為怪異,你們可得十分小心!」風波惡雙掌一擦,道:「省得!」身子已一躍而起,向前疾奔了出去。包不同緊跟在他的身後。慕容復轉頭看去,段譽早已走遠,當然他可以追得上,但段譽剛才既然未曾聽他的叫喚,慕容復自也不會再去追趕,只是心中頗存憾意而已。

    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不停步向前飛奔,一直奔出了七八里,尚未見到鐵頭人的影子。這兩人全是精力瀰漫,唯恐天下不亂,雖然追不到,仍然一路追了下去。卻不知游坦之奔行如飛,這時離他們少說也有二十里之遠了。

    游坦之搶了阿紫,一路向前疾奔,奔出了十來里,只見一株大樹,卻已迎面撞到。他先將阿紫平平揮出,緊接著,他自己的身子已「砰」地一聲和那棵大樹撞個正著。他雙臂一揮,抱了那株大樹,好一會功夫才定下神來,忽然覺出落葉飄飄而下,轉眼便在地下鋪了厚厚的一層。游坦之想到,如今並不是落葉的季節,那樹適才還青葱翠綠,何以霎時便葉枯枝殘?他卻不知道,自己抱住了樹身,不知不覺把體內至陰至寒之氣傳了過來,那株大樹竟已凍枯而死了。

    游坦之轉過頭去,見阿紫坐在地上,以手掩面,哀哀而泣。他怯生生的問:「姑娘,你……」阿紫突然站了起來,伸拳便打,「砰」地一拳,正打在游坦之的胸口。游坦之幾乎跌倒,阿紫尖聲叫道:「你為什麼將我救了出來?」

    游坦之忙道:「姑娘,當時……我若不出手,你還要受苦?」阿紫道:「我受苦干你什麼事?」游坦之呆了一會,才道:「姑娘,我……只是不想你受苦,卻是絕無惡意,你心中若是怪我,若是不歡喜……唉!早知如此,我也一定不出手了」阿紫哭道:「我當然不歡喜,要是你忽然瞎了雙眼,你會心中高興麼?」游坦之苦笑道:「若是姑娘雙眼得以復明,就是教我瞎了眼,我也心甘情願。」

    阿紫呆了半晌,漸漸止住了哭聲,道:「你是誰?」她怎麼也想不到游坦之身上。游坦之呆住了作聲不得,只聽阿紫又道:「你可是慕容公子麼?」游坦之道:「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他眼前立即現出了慕容復瀟洒華貴的模樣,登時自慚形穢,低聲道:「不……不是,我不是慕容公子?」阿紫側頭想了一想,說:「聽你聲音,你年紀不大,你可是慕容公子的朋友?」

    阿紫對慕容復的印象十分深刻,此際雖然雙目已盲,只當相救自己的一定也是個溫文儒雅,瀟洒英俊的年輕公子,所以才問他和慕容公子是否相識。游坦之見阿紫的神情似乎較為輕快了些,便順著阿紫的意思道:「是,我們是認識的。」阿紫微微抬起了頭,道:「那麼,你一定也是和慕容公子一樣,十分英俊的了。」一句話出口,她蒼白的臉頰上隱隱現出幾條紅暈。阿紫一直閉著眼睛,且已把血跡抹乾,看去並不像個盲女,這時面泛紅雲,更是十分俊雅美麗。游坦之看得呆了,做聲不得。過了半晌,阿紫又道:「你在幹什麼呀?」游坦之道:「我在看你。」

    阿紫道:「看我,為什麼看我?」游坦之道:「你生得好看,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看你。」阿紫臉上的紅霞漸漸擴展,道:「你,你說我生得好看?」游坦之嘆了一口氣,道:「是,我再也未曾見過比你美麗的姑娘。」

    阿紫這時幻想救她的是一個年輕英俊,武功高強的少年公子,心中已有了幾分喜意,再一聽對方那樣說法,更是心頭亂跳。她高興地幾乎講不出話來,好一會,才道:「你說我好看,你說未曾見過比我更美麗的姑娘?」游坦之道:「是的。」阿紫道:「你……你可是故意說來討我的歡喜?」游坦之道:「我……我說的話若是虛情假意,今生不得好死。」他心中對阿紫何等崇拜,這句話講來自是異常誠摯。只是他講到「情」字,「意」字之際,鐵面具內的雙頰一陣發熱,只覺得未免褻瀆了阿紫。

    阿紫半晌不語,游坦之又道:「姑娘,在我之前,必然還有人讚你好看。」阿紫想了片刻,道:「有的,有一個人也說過我長得好看。」游坦之心跳更烈,道「姑娘,那是什麼人?」阿紫突然笑初聲來,道:「你如果見到這個人,一定笑死了,他是一個獃頭獃腦的蠢小子,給我戴上了一個鐵面具,我替他取了一個名字,叫作鐵丑,來供我在煩悶的時候鞭打解悶,就如同我那隻波斯貓兒一樣。」游坦之一聽,不禁涼了半截,原來在她心目中,自己只不過和一隻長毛波斯貓一樣,如果自己表露了身份,一定會使她大失所望。

    阿紫說話之際手舞足蹈,無意中手指揮到了游坦之的鐵面具上,發出了「錚」的一聲響。游坦之嚇了一跳。阿紫道:「咦,我碰到什麼了?」游坦之忙道:「是我胸前的一塊護心鏡。」阿紫點了點頭,道:「那一定是稀世之寶了。」游坦之明白自己萬不能暴露身份,索性亂吹一氣,道:「那是天山絕頂的一塊天外來金所鑄,刀劍難入,百邪難侵。」阿紫面上露出了欣羨之色,道:「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啊?」

    游坦之順口道:「我姓王,叫星天。」他胡亂謅了一個名字,阿紫也伸信不疑,道:「你的武功是哪一門的?」游坦之大吹特吹,道:「我的武功來歷非凡,乃是達摩老祖親自傳下的,叫做……」他心想:自己若能從此和阿紫在一起,那實是快樂之極,因道:「叫做極樂派,我……便是極樂派的掌門人。」阿紫更是欣羨,道:「你年紀輕輕,原來已是一派掌門,怪不得能夠輕而易舉地將我從丁春秋手中救了出來。」

    游坦之心中苦笑,口中卻道:「當然,丁春秋算得什麼,人人怕他,我卻不怕他。」阿紫向前走出了一步,仰頭站在游坦之的面前。游坦之只覺一陣陣幽香沁入心脾,不覺心跳神蕩。阿紫又緩緩地伸出手來,摸到了游坦之的手臂,順臂而下,將手掌按在游坦之的手背上。游坦之屏住了氣息,向阿紫的手看去,只見雪白晶瑩,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絲之柔,不覺看得呆了。阿紫道:「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麼?」游坦之木然道:「你叫什麼名字?」阿紫道:「我姓段,叫阿紫。」游坦之口唇哆嗦了好一會,才發出極低的聲音,道:「阿紫!」阿紫面上泛起了笑容,道:「我……喜歡你叫我,你再叫我一聲!」游坦之又叫道:「阿紫!」

    游坦之一直將阿紫當做是天上的仙女一樣,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能夠直呼阿紫的名字,而她也會喜歡聽他叫喚。阿紫面上的笑容更甜,道:「你可肯伴著我麼?」游坦之心頭大震,他自然願意伴著阿紫的。

    游坦之又道:「不!不!我只怕……」阿紫道:「怕什麼?」游坦之道:「怕……和你在一起,不能討你歡喜。」

    阿紫道:「那你可料錯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歡喜。星宿老怪居然不肯放過我,若是沒有你伴著我,他追了上來,如何是好?」游坦之聽得阿紫這麼說,明知她這番話是對「王星天」說的,而並不是對游坦之說的,但是他心中也感到一陣異樣的甜蜜。

    阿紫微仰著頭,道:「可否是答應了?」游坦之道:「我當然答應,不過……」阿紫忙道:「我不許你說不過!」她面上一副嬌嗔之狀,更使游坦之心中飄飄蕩蕩,道:「你不喜歡聽,我不說就是了。」阿紫這才展顏一笑,道:「你先將我帶到河邊去。」游坦之一怔道:「河邊?」阿紫道:「我臉上一定很髒了,要去洗一洗。」游坦之道:「你臉上雖是有些血污,但一點也不難看。」阿紫又是一笑,但這一笑卻大是淒然。游坦之伸出手去,手臂還不住發抖,道:「你……你……且握住了我的手,我帶你走。」阿紫也伸過手來,將游坦之的手握住。游坦之全身如受電殛,抖動不已,他實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阿紫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阿紫會依靠他,阿紫會對他講上那麼多好聽的話!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像是跺在雲端上一樣,心神俱醉。過了好久,阿紫才道:「這裡沒有小河麼?」游坦之如夢初醒,耳際已聽得水聲潺潺,忙道:「看來前面就是了。」隨後將阿紫帶到了河邊。

    阿紫蹲下身子,伸手在河水中浸了一浸,道:「你走開些,直到我叫你才好回來。」游坦之一聽阿紫要叫他走開,心中便大為發急,道:「為什麼?」阿紫一跺腳,道:「我叫你走開,你就走開!」她本性本就嬌縱,在南京南院大王府中的那一年,更是呼來喝去,頤指氣使慣了,不知不覺間又使出了性子來。但話一出口,便陡地想起,如今卻不能容得自己呼喝了,人家要是一怒離開了自己,如何是好?因之連忙又站了起來,柔聲道:「我心裡煩,講話急躁些,你可不要怪我呀!」游坦之想不到阿紫竟會求他不要見怪,受寵若驚之餘,忙道:「不……不……只要你歡喜,隨便怎麼樣對我說話都行。」阿紫聽了,心中不禁奇怪:為何這個年少得志的王公子,竟如此百依百順?難道自己命中真的有如此福份?她心中十分高興,道:「那麼,你便走開去,不要偷偷看我。」游坦之搖頭道:「要我走開,我卻是不放心。」阿紫一笑,道:「快走吧!」游坦之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首,捱出了二三十步,便停了下來。又過了許久,才聽得阿紫嬌聲叫道:「王公子,你在哪裡?」

    游坦之早已等得不及待,一聽到阿紫的聲音,一個轉身,便向前疾掠而去。阿紫臉上的血污早已抹洗乾淨,穿著一襲淺紫色的窄窄衣衫。阿紫道:「王公子,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沒有那麼難看了?」游坦之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阿紫向前走了一步,手一揚,突然又碰到了游坦之的鐵面具。

    游坦之一震,連忙後退。阿紫臉上現出了疑惑之色,道:「你頭上戴的是什麼帽子?」游坦之汗如雨下,道:「沒有什麼,就……就是普通的帽子。」阿紫道:「我剛才好像碰到了一塊鐵?」游坦之也顧不得阿紫是否看得見,連連搖手,道:「不,不,那只是帽子上的一塊珮玉而已!」

    游坦之心想,這鐵面具套在頭上,終有一天會給她知道的。心中叫道:除去它!除去它!陡地轉身就走。阿紫聽到腳步聲,駭然道:「王公子,你走了?你到哪裡去?」游坦之陡地站住,道:「阿紫,我忽然想起了一件要事待辦,你在這裡等我,我辦妥了事就來。」阿紫面色淒然,道:「你要辦的是什麼事,很要緊麼?」游坦之苦笑道:「這件事如不辦好,你……我就不能在一起了。」阿紫心想:他年輕倜儻,豈能沒有舊歡?此際突要離開,自然是去和舊歡訣別,來相就於自己。想到這裡又高興起來,道:「我,我在這裡等你,但不知要等你多久?」游坦之是決心除去頭上的鐵面具,呆住了難以回答,阿紫卻想到了別處:必是他舊歡甚多,一一訣別十分費時,即道:「不要緊的,隨便你去多少時候,我在這裡等你,只要你回來就好了。」游坦之道:「我一定回來。」

    阿紫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去罷!」游坦之倒退著走開了兩步,道:「阿紫,你一個人……」阿紫道:「我在這裡不走,諒來也不妨事,你快去快回就是了。」游坦之心想:自己頭上的鐵面具除去之後,阿紫雙目已盲,再也不會認出自己,從此可以和她長相廝守,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的事?他轉身向前飛奔而去,準備找一個市鎮,尋鐵匠整開了鐵面具,再硬生生地撕了下來,當他想及「再硬生生撕下鐵面具」之際,不禁身上發涼,然而為了能和阿紫長在一起,使他真以為他是「極樂派」的掌門人,再大的痛苦也願抵受,便不再做退縮之念。他奔出數里,不知何處有鎮甸,奔上了一個土崗,見東北角上似乎有炊煙升起,奔出里許,忽聽得前面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春秋哥哥啊!老大得罪了你,你連我也不理睬了麼?」游坦之連忙伏進草叢之中。接著,又聽得丁春秋怒喝道:「走開!」游坦之向外看去,只見丁春秋斷袖飄飄,面色鐵青,向前馳來。在他身後則跟著妖媚萬狀的葉二娘。

    丁春秋奔到游坦之近前,立即停了下來,面上現出了極其疑惑的神色,只覺有一件至陰至柔的物事就在近前。游坦之見丁春秋離他只不過四五尺遠近,不由自主地發起抖。這一抖,使得那一大叢野草也隨之簌簌作響。丁春秋心中一驚,以為那奇毒之物,十分龐大,倒也不敢貿然行動。葉二娘見丁春秋站定,她便也站住不動,道:「春秋哥哥啊,你可是願意和我言歸於好了?你這個冤家,也不知人家日想夜想的在想你!」丁春秋卻連頭都不回,只是目射幽光,盯住了那一大片草叢。過了一會,突然伸指連彈三下,彈出三顆淡黃色的大如桐子的小丸,向草叢中飛去。

    那三粒小丸次第落下,一粒落在游坦之的的鐵頭上,「拍」地一聲,爆了開來,化為一片黃色的烟霧,另一粒落在他的身旁,第三粒又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他大驚抖手,小丸已經散開,只覺得手背上一陣發涼,別無其他感覺,這才放下心來。向外看去,只見丁春秋反有驚惶之色。同時,聽得葉二娘駭然道:「春秋哥哥,草叢中是什麼怪物?何以你連發三顆『閻王化骨丸』,竟如石沉大海?」丁春秋回頭怒視了一眼,道:「你敢是說我這閻王化骨丸不夠厲害?」葉二娘又連連後退,道:「春秋哥哥,可別說笑!」

    丁春秋又自袖中發出左右兩朵綠幽幽的火花來。兩朵火花經他指力一催,倏地化為兩蓬碧熒熒的火燄,落在地上,向前燒過去,迅即兩股會合,成了一個徑可丈許的圓圈。那綠幽幽的火燄,高只寸許,但燄勢極快,轉眼之間,那圓圈縮小了許多。葉二娘遠遠地站著,道:「春秋哥哥,你這『毒燄蒐形』之法,想不到如此神妙,當真令我大開眼界了。」丁春秋面有得色,道:「那怕躲在草叢中的是金剛不壞之物,我這毒燄燒了上去,也叫他化為飛灰。」

    游坦之心下害怕,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道:「師父,是我,你老人家別生氣!我……」丁春秋「呼」地一掌拍出,掌力將游坦之湧出了那火圈之外。丁春秋厲聲道:「本應由你被毒燄燒成飛灰,如今饒你不死,還不叩謝大恩?」游坦之連忙拜了下去,道:「多謝師父不殺之恩。」丁春秋趁游坦之下拜之際,陡地伸手,扣了他的脈門。

    游坦之一股真氣立即向脈門衝去,丁春秋只覺得掌心陡地一涼,似乎已有一股毒質鑽進了體內,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鬆手,向後退出。游坦之則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叫道:「師父饒命,師父饒命!」丁春秋心計沉穩,雖有所懼,絲毫不動聲色,飄身到了游坦之身前,道:「你拜師之時曾立誓言,如今非但背師逃走,而且誘拐師妹,還敢求我饒命麼?」游坦之只是叩頭,丁春秋又道:「好,你求我饒命,未嘗不可,卻要從此忠心不變。」游坦之道:「弟子不敢了。」丁春秋道:「你說,阿紫在哪裡?」游坦之如何肯說。

    丁春秋踏在游坦之鐵頭上,他絕不說,而後葉二娘打了他三掌,他仍不說。丁春秋見威逼不成,隨即笑道:「你這鐵頭十分老實,想來不會騙我!」游坦之叩頭道:「弟子怎敢?」丁春秋道:「在你拜師之時,我說過將阿紫給你做媳婦,如今她瞎了眼,你還要不要她?」游坦之忙道:「阿紫是神仙般的人物,弟子不敢妄想。」丁春秋笑道:「你別假惺惺了。你雖曾對我不忠,仍可恕你無罪。你帶我去見阿紫,我定然將她許配給你。」

    游坦之明白,阿紫只喜歡慕容復那樣的的翩翩公子。若是讓她知道救她的人便是供她打罵驅使的鐵丑,一定大失所望,怎會甘心嫁與自己?他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卻道:「弟子確是不知阿紫的下落,師父再逼問也是沒用。」丁春秋怒不可遏,若不是為了要在阿紫身上找出那隻碧玉王鼎,這時真會對游坦之立下毒手。他面色剛沉,轉瞬間便又轉怒為笑,道:「你站起身來!」游坦之便站了起來。丁春秋衣袖一拂,轉過身去,道:「去吧!你不忠於我,我不要你這個徒弟了。」話未說完,人已飄然而去,連葉二娘也隨之沒了蹤影。

    游坦之暗想:也許上天見自己可憐,所以丁春秋發了善心,使自己和阿紫能長在一起。他只求快些奔到鎮甸之上,設法將頭上所戴的鐵面具除去,不停地又奔出四五里,已隱隱可以看到前面的鎮甸。

    又奔出里許半,忽見兩人迎面而來,原來正是包不同與風波惡。包不同叫道:「鐵頭小子,你究竟是何方神聖?」游坦之苦笑道:「兩位大爺,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你們何苦來找我消遣?」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的毒掌功夫連少林玄痛大師也著了道兒,我們兄弟兩人對你欽敬得緊。算來丁春秋武功雖高,也不足以做你的師父,不知你究竟有何來歷?」游坦之道:「我沒有什麼來歷。」

    風波惡從靴桶裡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游坦之一見風波惡手中的這柄匕首,便是心頭一喜。風波惡見游坦之目光不離匕首,道:「你可是想借我的匕首一用?」游坦之道:「小可本來確有此想,但閣下若是不願意,也就算了。」風波惡道:「我這柄匕首削鐵如泥,你莫非要用來除去頭上的鐵面具?」游坦之道:「正是。」

    而後風波惡問起游坦之當日何以在少林寺以毒掌傷他,游坦之一意否認,並說那是星宿派的法術,他只要唸口訣:「星宿老仙,星宿老仙,護佑弟子,克敵制勝,一三五七九。」丁春秋就能遙施法力,助他取勝,風波惡則告訴游坦之:「老怪物哪會什麼法術,你功力之高已是一流武林高手,那倒是真的。」

    風波惡又對游坦之道:「鐵頭朋友,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我講的是真話。你武功極高,毒掌功夫可稱天下第一,至盼你以後再不要對人胡亂發掌!」游坦之忙道:「人不打我,我已求之不得,怎會打人?」風波惡將匕首再靴桶上擦了兩擦,向游坦之拋了過來,道:「姓風的就交你這個朋友,這柄匕首送給你了!」游坦之身手接住,「噗」的一聲跪倒在地。

    游坦之叩了三個頭,道:「兩位肯把我當作朋友,游某人心中十分感激。」風波惡道:「噢,原來你姓游。」游坦之道:「是,小可姓游。」包不同道:「聚賢莊游家俠名遠播,可是你的本家?」游坦之聽得一陣心酸,好一會才道:「我也久仰聚賢莊游家的盛名,只是無緣拜見兩位游老英雄!」包風二人而後辭別而去。

    兩人走後,游坦之來到一條小河邊上,心想只要將鐵面具除下,便可以永遠以「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的身份和阿紫長相廝守,於是握緊匕首對鐵面具的銲縫之處輕輕劃下。接著收起匕首,一手在前,一手在後,抓住鐵面具,用力一扯。他下定決心,這一扯用力極大,竟把血肉相連的鐵面具生生扯脫。他只覺一陣劇痛攻心,天旋地轉,發出一聲嘶吼,便即痛昏過去。

    醒轉之後,鼓起勇氣向河水中照看自己,只見面上血肉模糊,頭皮有幾處要生生撕脫,總之十分醜陋,他心中難過,漸漸閉上了眼睛。

    他心中明白,就算傷癒結痂,自己容貌之醜,只怕普天之下不作第二人想,幸而阿紫雙目已盲,自己可以帶她到人跡不到的去處,只有自己和阿紫兩個人,就算再醜些也不打緊了。

    他轉過身來,將兩片連皮肉帶毛髮的鐵面具踢到了河中,忍著奇痛向那桃林奔去。

    游坦之穿過桃林,看到一個女子坐在小溪邊上,原來竟是無惡不作葉二娘。葉二娘「格」地一笑,轉過頭來,道:「你回來了?我在這裡等你好久了。」葉二娘見游坦之血肉模糊,不禁心頭微有寒意。

    游坦之問葉二娘:「阿紫呢?阿紫呢?」葉二娘向河邊草叢中一指,道:「她在河邊洗腳,你大呼小叫什麼?」游坦之忙向河邊奔去,葉二娘卻突加暗算,將他一掌拍倒。游坦之一倒在地上,便見到了躺在草叢中的阿紫。

    葉二娘隨即一腳踏住游坦之,喝道:「你是什麼人?」游坦之喘著氣叫道:「阿紫!阿紫!你把阿紫怎麼了?」

    游坦之心懸阿紫的安危,不顧一切地猛力一掙,葉二娘只覺一道陰寒無比的大力一陣陣鑽入體內,凍得兩排牙齒相擊,眼睛翻白,哪裡還出得了聲?

    游坦之轉身奔向阿紫,原來阿紫只是穴道被封,游坦之當下即解了她穴道。阿紫仰面對著游坦之,現出十分欽佩的神情,道:「無惡不作葉二娘的武功極高,連丁老怪也時時對我們說起,竟被你如此輕描淡寫地打發了。我識得你後,就不怕再有人欺負我了!」她講到後來,聲音發哽,似欲淒然淚下。游坦之忙道:「自然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接著又低頭加上一句:「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阿紫展顏一笑,側頭想了想:「你對我那麼好,我還有一件事求你。」游坦之問她什麼事,阿紫道:「王公子,我要你奪了星宿派掌門人之位,讓我來做星宿派的掌門人。」

    游坦之萬料不到她要求的竟是這事,對阿紫道:「這……這……阿紫,你是在開玩笑吧?」阿紫道:「人人都怕丁春秋,只有你不怕,那麼你要打敗丁春秋,看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游坦之硬著頭皮,道:「那……的確不是什麼難事。」阿紫更是高興,道:「那就好了,你將丁春秋打敗,讓我做星宿派的掌門人,反要丁春秋拜在我的門下,哈哈,豈非妙極!」

    游坦之呆了好一會,才道:「阿紫,星宿派的名聲不好,這掌門人不當也罷。」阿紫一扭身,道:「不,星宿派威名遠播,而且派中重寶青玉王鼎的下落又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該由我來做掌門。我不理,你剛才已答應我了,如今可不能反悔!」游坦之忙道:「我不是反悔,只是勝過丁春秋,這……」他心中實是為難之極,他充認什麼「極樂派掌門人」,自認武功高強,全不過為了博阿紫心中高興,料不到她異想天開,竟會想當起星宿派的掌門人來!別說他根本不敢與丁春秋動手,又有何能力為阿紫奪得星宿派掌門人之位?

    阿紫低下頭去,道:「王公子,我和你在一起,總覺得自己有點不配……」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阿紫!你何出此言?」阿紫道:「你是一派掌門,我卻什麼也不是,如何配得上你?」游坦之頓足道:「我也不是……」他這句話再也說不下去,阿紫已問道:「你也不是什麼?」游坦之已忙改口道:「我也不是拒絕你的要求,只是……只是……」靈機一動,續道:「只是星宿老怪如今不知何往,我們怎去找他?」阿紫道:「這個你不必躭心,只要我放起本門信號箭,便立即可以將他引來。」說著阿紫已在袖中抽出一枝紫色小箭,伸指便將劍尾捏破,硫磺火焰見風自燃,直射空中。

    游坦之見狀,拉著阿紫要走,阿紫道:「你為什麼要走啊?」游坦之苦笑道:「我不是走,我怕我和丁春秋動手之際連你也受了牽連,所以才將你帶離開的。」游坦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阿紫又道:「打敗了丁春秋之後,我還想做一件事。」游坦之幾乎哭了出來,道:「你又想做什麼?」阿紫道:「我姐夫本來是丐幫幫主,卻被那群不知好歹的臭叫化奪去了打狗棒,丟了幫主之位。若是能將打狗棒從丐幫的手中搶回給他,他一定十分高興,再也不會說我是不懂事的女孩子了。」

    游坦之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道:「你……還有什麼主意?」阿紫嫣然一笑,道:「辦完這兩件事再說。」游坦之心中連珠叫苦,他想明告阿紫,自己實在就是一無所長的鐵丑,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風度翩翩,武功絕頂的王幫主,見了丁春秋也只有叩頭求饒的份兒,怎能從他手中奪過星宿派掌門人之位?但再推搪下去,說不定便為她看出了破綻,只得道:「我們便去尋找丁春秋。」

    阿紫見丁春秋未到,又放出第二枝信號箭。游坦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已聽得丁春秋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傳了過來,道:「阿紫,你若想重返師門,我倒可以網開一面。」阿紫連忙揚聲道:「不錯,我正是想重回星宿門下,師父,你老人家快來啊!」丁春秋身形飄飄,瞬間來到眼前。這時游坦之雙腿發軟,坐在一塊大石上已經完全沒有了主意,阿紫靠在游坦之身邊,知道星宿老怪真的來了,心中也不免惴惴不安。

    丁春秋站在七尺開外,見游坦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時之間也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望了片刻,才道:「閣下何人?」阿紫心想,丁春秋果然未見過王星天,聽他口氣像是十分猶疑忌憚,可知王星天一定是氣宇軒昂,一表不凡。阿紫笑道:「丁春秋,你未曾見過這位公子麼?」丁春秋聽阿紫忽然直呼其名,心中大怒,但又聽出她語氣之中頗有所恃,便也暫不發作,道:「未曾見過,他是什麼人?」

    阿紫笑道:「這位是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你可曾聽說過麼?」星宿老怪一呆,武林中從來未曾聽過「極樂派」之名。他一聲抖喝,道:「什麼極樂派,胡說八道!」阿紫冷冷地道:「你自己孤陋寡聞,有什麼好說的?王公子,何必與他多說,你可以出手了。」丁春秋大奇,道:「叫他出手,作什麼?」阿紫道:「你當了那麼多年星宿派掌門,只怕也當厭了,我想該換個人來當。」丁春秋又好氣又好笑,道:「讓給誰來當星宿派掌門人?」

    阿紫向她自己的鼻尖一指,道:「自然是我,你可以拜在我的門下,稱我一聲師父。」丁春秋忍無可忍,五指向阿紫抓下,游坦之猛地叫道:「住手!」丁春秋聽出游坦之內力極高,那一抓也改向游坦之抓來。

    游坦之雙手疾推而出,寒風陡至,內力洶湧。丁春秋吃了一驚,急忙收招,打橫跨出兩步,喝道:「閣下何人?」

    適才和游坦之掌力相接後,丁春秋陡地想起,一聲怪笑,又道:「原來你是那鐵頭小子的師長?」游坦之還未回答,阿紫已道:「王公子,什麼鐵頭小子?」游坦之結結巴巴,道:「我有一個……徒兒……頭上功夫厲害,丁春秋……曾吃過苦頭,所以記得。」阿紫喜道:「原來他連你的徒弟也不如,我這個星宿派掌門人是當定了。」

    丁春秋與游坦之二人一動不動地僵持著,游坦之突然擺出了易筋經運氣的怪姿勢,丁春秋當下將全身的力道皆運於右掌,向前壓了過去。他只當這一傾力而為,至少可以和對方的手掌相交,乘機下毒。卻不料也就在他孤注一擲之際,只覺手掌中被一股極強的力道反震過來。丁春秋大聲一叫,被震得凌空飛起,連翻了七八個觔斗,方始落地,身子已在三四丈開外。他定了定神,向游坦之望來,實難相信竟會遇上了一個功力如此高深的敵手!  

     阿紫聽得丁春秋怪叫,又聽得有人跌出,心中大喜,忙道:「王公子,丁春秋還有氣麼?」丁春秋怒極,道:「要我嚥氣,還沒有那麼容易。」阿紫道:「王公子,快收拾了他,不可放虎歸山!」原來丁春秋一心要和游坦之對掌,以施展「化功大法」,他的內力又難以勝得過游坦之,自然要被震得向後飛跌了出去,而他在受震跌出之際居然能立即運氣閉住七十二個關穴,安然落下,那便是星宿老怪的過人之處了。

    游坦之方在慶幸丁春秋懸空跌出,又聽得阿紫催促下手,忙道:「阿紫,窮寇莫追,由他去吧!這……星宿派掌門之位,自然是由你來當了。」阿紫大聲道:「丁春秋,你聽到了沒有?由今日起,我便是星宿派的掌門人。」丁春秋怒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當星宿派的掌門人。」阿紫「哈哈」一笑,道:「你已被王公子打敗,還好意思硬霸著掌門人的位置,不怕天下人恥笑麼?」丁春秋道:「你假借外人之力,乃是本派叛徒,還敢妄稱掌門人?」阿紫又是一笑,道:「我和王公子是什麼交情,你應該看出來,他可不是外人。我們立即起程到星宿海去,星宿弟子若有再敢認你作掌門的便立時處死,改奉我作掌門的自然賞賜有加。你僭稱掌門,我問你,星宿重寶碧玉王鼎卻在誰的手中?」

    丁春秋出聲不得,阿紫更是理直氣壯,道:「丁春秋,快向掌門人行禮!若敢不遜,今日叫你難討公道。」丁春秋一驚,身形如風,又向後退了兩步,厲聲道:「阿紫,你若落在我的手中,我要將你削皮、抽筋——」一句話未講完,阿紫已「格格」笑道:「你何妨多說幾句,你說什麼,等你落在我手中時,我便照你所說的如法泡製。」丁春秋陡地住口,如今既打不過「王星天」,便是自己落在阿紫手上的可能居多,既已說了抽筋、削皮兩種酷刑,怎敢再往下說去?阿紫哈哈大笑,心中得意之極,道:「丁春秋,我有好生之德,可能放你離去,但以後絕不准再提起星宿派三字,更不准你踏入星宿海百里之內,你要記住了。」

    丁春秋面色青白,卻還不肯輸口,道:「星宿老仙乃是星宿掌門,誰敢不認了?」阿紫淡淡地道:「你已敗了,我才是星宿掌門。」丁春秋道:「放屁,我是星宿正統掌門人,你是僭稱,誰來認你?」阿紫笑道:「說由你說,若是教我在星宿海附近撞到了你,小心你的老狗命。還不快滾,在這裡狂叫亂吠作甚?」兩人互爭自己是星宿派掌門人,丁春秋無可奈何,一個轉身,向外疾奔而去。阿紫高興之至,大罵了丁春秋一頓,並硬奪了星宿派掌門人之位,這可以說是她一生之中最得意的「傑作」了。她笑了好一會兒,才道:「王公子,王公子!」

    游坦之早已站了起來,當他聽得阿紫對丁春秋道:「王公子怎能算得是外人」之際,不覺心頭亂跳,輕飄飄的如同置身雲端一樣,只能怔怔地望著阿紫,竟未聽到阿紫的呼喚。阿紫連叫了七八聲,他才如夢乍醒,道:「阿紫,什麼事?」阿紫撅起了朱唇,道:「你為什麼不理我?」游坦之忙道:「阿紫,要我不理你,除非我死了。」阿紫笑道:「你武功那麼高,丁春秋果然給你打走了,我們要做的事情正多著,呆在這裡作什麼?」游坦之一聽到阿紫的話,不免心驚肉跳,道:「又……又要作什麼?」阿紫道:「去找丐幫的長老奪打狗棒啊,難道你忘了麼?我得了打狗棒去見姐夫,姐夫已是遼國南院大王,不會再稀罕這丐幫之位,說不定他一高興,要不然我略施小計,他就將打狗棒送了給我,我便可兼任丐幫的幫主了!」她說到這裡,開心地笑了起來。

    游坦之呆了片刻,道:「好,我們就去!」阿紫人極聰明,這時已覺出對方對自己言聽計從,不論自己要做什麼,都不會拒絕。她心中高興,覺得比諸和蕭峰在一起時有趣得多,而且,蕭峰是她的姐夫,游坦之在她心目中卻是一個風流瀟洒的年輕公子,她心底生出了一股從來未曾有過的柔情蜜意,心頭甜絲絲的十分受用,把眼盲的痛苦盡皆忘了。

    游坦之引著阿紫向前走去,不多久,便經過一個鎮甸。阿紫忽然想起道:「我們要各處去尋找丐幫的長老,牲口是少不了的,這鎮甸像是很大,正好在此選買兩匹好馬。」游坦之連聲答應,引著她找到了一家牲口行。牲口行中的人見到游坦之臉上這等模樣,早已嚇得呆了,眼看他牽走了兩匹好馬,腿兒發軟,口唇哆嗦,竟是不敢計較。兩人上了馬,阿紫笑道:「王公子,你所到之處,那些人見了你連話也說不出來,可知你一定長得氣勢懾人。」游坦之苦笑道:「我也不是有心嚇唬人。阿紫,你和我在一起可覺得害怕?」阿紫道:「那可說不定,或者我見了你也會害怕的。」游坦之吃了一驚,忙道:「不會的,不會的。」

    兩人出了鎮甸,並轡向西行去。游坦之有心避人耳目,專揀沒有人烟的地方走去。兩人都覺稱心如意,一路上有說有笑,倒也不覺寂寞。那幾天,可以說是游坦之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刻了。過了七八天,也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向前看去,只見高山連綿人烟絕跡。阿紫開始有些不耐煩起來,道:「我們是在什麼地方啊?怎的一點人聲也聽不到?」游坦之道:「前面便是一個大鎮了,只不過——天色向晚,只怕等我們趕到鎮上時家家都已睡靜,也沒有什麼好玩之處了。」阿紫秀眉微蹙,道:「怎的一連經過了幾個大鎮市,全是恰在晚間,你究竟為什麼要騙我?」游坦之變色道:「我騙你,我怎麼會騙你?只是確實湊巧了些。」阿紫撅著嘴,道:「你看,已經好幾天了,不要說未曾遇上丐幫中人,連人聲也聽不到,你叫我怎麼回遼國南京去見我姐夫?」游坦之呆了一呆,道:「阿紫,你——想要回遼國南京去?」阿紫一揚頭,道:「當然,我是遼國的端福郡主,我姐夫是南院大王,你若是見了我姐夫,一定也可以弄一個什麼大王做做,有什麼不好?」游坦之想起自己在南院大王府中那一段苦難的經歷,像是又回到了往日的噩夢之中,連聲音業不免有些發顫,道:「我不想做什麼大王。阿紫,你不是說願意和我在一起麼?我們兩個人找一個人跡不到的去處,快快樂樂的過日子,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麼?」阿紫連連搖手道:「不好,不好。若是只有我們兩個人,誰又知道識了你這樣一個有本事的朋友?悶了又拿什麼來消遣?又怎能天下知名?」游坦之苦笑道:「阿紫,你——」阿紫搖頭道:「你別說了,連南院大王府中那麼多玩意兒,我還住厭了呢?你說前面有鎮市,快趕去打聽一下我們身在何處。我會告訴你,我們下一站上哪兒去玩。」游坦之暗暗嘆了一口氣,他本來想帶阿紫離中原,到人跡罕至的地方,讓她漸漸定下心來,兩人長相廝打,再也不理武林之中的爭鬥殘殺。但那究竟只是游坦之的一廂情願,阿紫的名心如此之重,看來還有不少是非。 

    倪匡代寫約莫至此,這段代寫的文字究竟多少字呢?金庸在《天龍》後記中說的是:「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在《我看金庸小說》則說︰「寫了大約六萬字左右。」那麼,到底是四萬字還是六萬字呢?從一版的整段故事算來,金庸的記憶力優於倪匡,因為約略統計,整段代寫是四萬五千字至五萬字之間。在這段「代寫」之後,接下來就由回到香港的金庸自己來將《天龍》接手完成。

    倪匡代寫的這段,所要面對最大的文學難題是:「如何以最多的字數持續連載,卻仍不干擾原故事的情節?」從倪匡的筆路看來,他確實小心奕奕謹守他代寫的界限,因此,不論是游坦之愛慕阿紫、丁春秋發威、葉二娘撒嬌,倪匡只是一再「用不同的情節重複金庸塑造過的情境」罷了。

    然而,「代寫」真的能如何不著痕跡麼?金庸與倪匡畢竟是不同的人,對於人物性格上的認知豈能如出一人?雖然游坦之的懦弱、丁春秋的霸道、葉二娘的邪媚,倪匡是順著金庸的寫法延續下來的。

    不過,倪匡亦有與金庸矛頓之處,其一是慕容復對段譽的推心置腹,若慕容復對段譽如倪匡所說這般真心結納,那麼,《天龍》三兄弟蕭峰、虛竹與段譽,大可再加上慕容復,組成《天龍》四兄弟了。其二是虛竹若見丁春秋大開殺戒,便挾著尾巴逃逸,虛竹豈不成了游坦之?若虛竹性格如此,那麼,同在一版中,金庸怎會寫他不顧性命勸阻葉二娘殺害嬰兒呢?其三是阿紫既心儀慕容復,又旋即愛上游坦之化身的王星天。倪匡的筆路想是順著一版金庸說阿紫愛過摘星子而來的,但若阿紫見一個就愛一個,她豈不成了「女版段正淳」?

    這些性格上的差異,金庸都可藉由筆鋒的迴轉,將性格一一扭轉。真正讓金庸瞠目結舌而無力回天的,說來就真的是「阿紫失明」一事了。

    金庸二版修訂時,從丁春秋弄瞎阿紫之處開始完全改寫,刪去了倪匡的作品,以自己創作的故事扣接上去。

    二版金庸所寫的情節是:

    丁春秋與慕容復爭鬥中,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只講了半句,便尷尬一笑,再也講不下去。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但傷的卻是自己門下,如何稱頌,倒也難以措詞。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本已焦躁之極,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揮,拂起桌上兩隻筷子,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

 阿紫叫聲:「啊喲!」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但終於慢了一步,筷端已點中了她雙眼,只覺一陣麻癢,忙伸衣袖去揉擦,睜開眼來,眼前儘是白影晃來晃去,片刻間白影隱沒,已是一片漆黑。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住了腰間,有人抱著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後砰的一聲響,似是雙掌相交,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她冷得牙關相擊,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 你的眼睛怎樣?」阿紫只覺雙眼劇痛,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我瞎了!」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何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著又是大哭。那人道:「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著伸手拉住她右手,將她輕輕拉起。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邊。那人道:「你別怕,這裡便是溪邊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感齊至,她坐倒在地,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阿紫心中稍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阿紫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姑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著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陪著你,我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的,你騙我不要尋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決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那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聚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游坦之。阿紫道:「原來是莊……莊前輩,多謝你救了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手,心裡歡喜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麼我叫你莊大哥。」游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阿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麼,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什麼你對我這樣好?」游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次……今天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著忍不住又流下淚來。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道:「為什麼?」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不高興。」阿紫嫣然一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游坦之顫聲道:「不,不!我不想瞧。」說著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阿紫道:「你武功這樣好,抱著我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想見。莊大哥,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觔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讓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不住打個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歎道:「好罷。你剛才還在說,不論我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人的。」游坦之道:「不,不!決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請你送我去。」霎時之間,游坦之腦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我不想…… 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著慢慢站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游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游坦之握著阿紫柔軟滑膩的小手,帶著她走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著她的手,這樣慢慢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群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丐幫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不想和他們朝相,忙拉著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平,問道:「怎麼啦?」游坦之還未回答,全冠清已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 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游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決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時彷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游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人是求自己不可說話,正詫異間,丐幫眾弟子都已奔近身來。一人指著游坦之的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希奇,這鐵……」游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眾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他武功低微,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啊喲!」「哎唷!」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著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團將游坦之和阿紫圍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也必無幸,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己嘴巴,又搖搖手。游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洩露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收為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說道:「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游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阿紫問道:「莊大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幾個人嗎?」游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幾位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著向群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麼?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也好給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著向全冠清招招手。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著他走出十餘丈。游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群丐傷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決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游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著阿紫,十分關切,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游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有人稱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舵主原諒。」全冠清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咐手下,誰也不得洩露半點風聲。」游坦之感激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時聽全冠清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人之處去躲了起來。」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會發覺的。」游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不過……那倒真的難了。」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有了為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上,雇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游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全舵主這主意真高。」全冠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噗的一聲,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面,咚咚有聲。全冠清跪倒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咱二人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樣一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了。」

    經過二版的修訂後,金庸基本上把「倪匡作品」扭轉成「金庸作品」了,然而這次的改版還不夠徹底,因為慕容復與丁春秋的飯店之戰,倪匡之作還是沒有盡去,而且,倪匡的創作都是謹守金庸寫過的人物性格,不敢稍有逾越,導致金庸改版雖加入自己作品,卻還是溺在「倪匡格局」中,不夠暢快淋漓。因此新三版改版時,金庸又將這段大修了一次。

    新三版的版本修訂,重點則是維繞在丁春秋與李秋水的戀情及丁春秋的追求不老長春。

    話說慕容復進了丁春秋所在的飯店。二版丁春秋見到慕容復,尋思:「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肯和我甘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之鑿鑿,諒來不會儘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

    但在棋會中邪語誤導慕容復的,不是鳩摩智嗎?干丁春秋何事?

    新三版改為丁春秋尋思:「此人雖是我後輩姻親,但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他怎肯和我甘休?姑蘇慕容得了我從無量山取來的武功秘笈,加上他祖傳功夫,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名聞遐邇,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

    新三版的丁春秋好生大量,好不容易自無量山取來的秘笈,竟會放在蘇州,任武功不甚高明的女兒李青蘿隨意使用。

    而後,丁春秋本要對阿紫清理門戶,慕容復見狀,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麼還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來來來,你我乾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

    新三版較二版加說,慕容復雖知排班論輩,須叫丁春秋「太姻伯」,但這稱呼決不肯出口。

    接著,丁春秋對慕容復使出「三笑逍遙散」,卻為慕容復「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轉到星宿派弟子身上。丁春秋心想:「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哼,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一摸長鬚,觸手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

    二版說,丁春秋這一想,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玄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足道哉?」

    新三版丁春秋增想為:「我待會有空,連這點兒鬍鬚也都剃光了,好顯得更加年輕。以蘇星河、玄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足道哉?」

    而後,丁春秋就在飯店中與慕容復鬥了起來。

    除了一版倪匡改寫處被金庸大為刪改後,二版改版新三版時,金庸又揮刀大砍了一回。二版慕容復與丁春秋毒酒相鬥一節,新三版全刪。

    刪除的部份是:丁春秋對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著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去。酒杯橫飛,卻沒半滴酒水濺出。倘若換了平時,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但適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明白師父的用意,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群弟子便暴雷價喝了一聲:「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待聽得眾同門叫過,才想起自己沒喝采,太也落後,忙跟著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見到眾同門射來的眼光中充滿責備之意,登時羞愧無地,驚懼不已。慕容復道:「丁先生這杯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說著呼一口氣,吹得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他一吹便將酒杯引開,比之手指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是輸了一招。其實慕容復所噴的這口氣,和丁春秋的一彈,力道強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噴氣的方位勁力拿捏極準,似乎是以一口氣吹開杯子,實則只是借用了對方手指上的一彈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說道:「這是師父命你喝的!」便想將酒杯擲向慕容復,突然間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動也不動了。眾弟子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怒極,情知這一下已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到了這地步,已不能再故示閑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說道:「慕容公子,老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你的。」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藥。他這麼親自端來,再也沒迴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慕容復吸一口氣,丁春秋捧著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為一條碧綠的水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著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無礙,但滿身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起內功,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去。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處,驀地裡斜向左首,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射而出,噗的一聲,鑽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線已鑽入了他肚中。水線來勢奇速,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片刻之間,滿臉轉變成漆黑,立時斃命。這毒藥如此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蕩江湖,從未見過這等霸道的毒藥。」

 他二人比拚,頃刻間星宿派便接連死了三名弟子,顯然勝敗已分。丁春秋惱怒異常,將酒杯往桌上一放,揮掌便劈。

    這一大段新三版全刪。此段是一版就有的,想來這段也是倪匡的作品,卻能倖存到二版,因而在新三版被金庸大幅剪裁。

    而後,丁春秋以「化功大法」戰慕容復,致使星宿派弟子幾盡傷於丁春秋毒質之下。弟子爭相走避,只兩人未隨眾躲避,一是阿紫,一是游坦之。

    二版阿紫向丁春秋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

    新三版阿紫則體察丁春秋追求青春,改道:「師父,星宿小仙大展神威……

    從一版到新三版,除了慕容復與丁春秋飯店之戰的「倪匡之殼」還留著外,倪匡的色彩越改越退出了「金庸的」《天龍八部》中。倪匡全力打造的游坦之與阿紫兩人世界,被金庸刪削殆盡,金庸囑意的丁春秋與李秋水戀情,則在新三版大放異彩。

【王二指閒話】

    引冷夏《金庸傳》第十八章「漫遊歐州  倪匡代筆寫天龍」中的敘述,金庸請倪匡代寫《天龍》的來龍去脈是:

    「查良鏞找倪匡『代筆』,當然是欣賞他的文才。早在兩年前,《倚天屠龍記》剛連載完畢時,新加坡一位報館老闆曾要求查良鏞續寫《倚天屠龍記》,但查良鏞當時已著手寫《天龍八部》,不能兩部小說同時寫,於是曾向這位老闆推薦倪匡,要倪匡寫《倚天屠龍記》的續篇,倪匡以『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續寫金庸的小說』為由,婉然拒絕。

   這次,查良鏞又找來倪匡,但不是『續寫』,而是『代筆』。

  『倪匡,我這趟外出時間較長,你幫幫忙,代寫《天龍八部》三、四十天吧!』

   承蒙查良鏞看得起,倪匡高興得哈哈大笑:

  『你說該怎麼寫?』

   查良鏞認真地說:

  『我看不必照原來的情節,免得不能連貫,最好是寫一段自成段落的獨立故事。』

   查良鏞的要求正合倪匡心意,倪匡於是點頭答允:『那好吧,我就放膽自由發揮了。』

   ……

   就這樣,倪匡操筆上陣,為查良鏞代寫《天龍八部》,而查良鏞則遠在歐洲開會、遊玩。

   ……查良鏞旅歐回來,倪匡已代寫了六萬多字。一見面,倪匡就說:

   『金庸,很不好意思,我把阿紫的眼睛弄瞎了。』

    ……查良鏞哭笑不得,滿臉無可奈何的表情。接著,他自己就潛下心來,把《天龍八部》寫完,對阿紫的眼睛,也作了別出心裁的處理。」

   依冷夏所擷取資料判斷,再加上《天龍八部》渾似「水滸傳體」,英雄逐一登場的敘事模式看來,倪匡這段「自成段落的獨立故事」,應該是悖離了金庸請他代寫的原意。

   金庸所以放心由倪匡來代寫,原因之一應該就是,《天龍》故事本是就由不同主角為核心的情節組合而成的,如《水滸傳》這般,史進一段,武松一段、宋江一段,在這般體制下,倪匡代寫的部份,若是一個獨立的「魯智深段落」或是「林沖段落」,金庸再接手時,就可以直接跳接上去。就算改版修訂,也可以直接刪除,而不必大加更動。也就是說,金庸或許還寧可倪匡再創一個「倪匡自己的人物」,並且在金庸回國時,「倪匡再親手做掉自己創作的人物」,達成「風過疏竹,風去竹不留聲」的至佳效果。

    但倪匡顯然未走此道,他改寫時,把金庸的原創人物五大主角中,除蕭峰外,段譽、虛竹、慕容復、游坦之全都拿來自由發揮了,這就導致了金庸接手與修訂上的難題。又因為金庸與倪匡對人物性格的認定未必完全相同,經倪匡插入一寫,金庸重又接手,人物性格上的些許扞格,就難免會發生了。

第三十三回還有一些修改(上):

1.      丁春秋殺死玄難及蘇星河的毒粉,二版第三十二回稱「三笑逍遙散」,第三十三回又改稱「逍遙三笑散」。新三版一律統一稱為「三笑逍遙散」。

2.      丁春秋使出「化功大法」,二版說慕容復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時不免縛手縛腳,落了下風。新三版又加說,星宿派群弟子心中暗喜。

3.      慕容復拳頭為丁春秋所握,二版慕容復心中湧起一絲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時之忿,事先沒策劃萬全,便犯險向他挑戰。」新三版刪改了慕容復這段心思。此因這段是誤寫,在棋會中,丁春秋惡意陷害的是段延慶,慕容復乃是被鳩摩智所害。金庸寫至後來,混淆成慕容復為丁春秋所害,因而要尋丁春秋報仇。新三版改為慕容復尋思:「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

4.      慕容復對丁春秋發出內力,二版說豈知內勁一迸出,登時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處。新三版因將「化功大法」改為「毒人經脈」而非「吸人內力」,也將慕容復發功後,改為:豈知丁春秋「化功大法」的毒性立時傳到,送入了他經脈,他右拳內勁便發不出來,渾似內力給對方化去消除。

5.      二版說明慕容家「斗轉星移」,說於「鎖喉槍」的,挺槍去刺慕容復咽喉,給他「斗轉星移」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新三版將「鎖喉槍」改為「封喉槍」,此外,二版的「斷臂刀」,新三版改成了「斷門刀」。

6.      說到慕容家以「斗轉星移」殺人,二版說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便決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新三版改為慕容復得父親親傳,在參合莊地窖中父子倆秘密苦練拆招,外人全無知聞,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但真正的功夫所在,卻誰也不知。

7.      慕容復抓住一名星宿派弟子,將丁春秋的毒質「斗轉星移」到他身上化去功力,再繼續撞第二名弟子。二版說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而迅速消解。新三版則配合「化功大法」的新功法,改說這第二名弟子的內力,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毒質到處而封閉不出。

8.      傷了慕容復所抓的兩名星宿派弟子,二版說丁春秋當下五指加勁,說什麼也不放開他拳頭。新三版再說說一句「毒質從手掌心源源不絕的送出。」

9.      慕容復抓著星宿派弟子,一個撞過一個,二版說粘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他手持這麼一件長大「兵刃」,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但心下憂慮,星宿子弟雖多,總有用完的時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麼替死鬼好找?他身形騰挪,連發真力,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二版接著說,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粘住,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這些「倪匡原創」的說法,新三版全刪了,新三版改寫時,金庸或許想到了,慕容復黏著八個人當長兵器,若成年男子一人以六十公斤,慕容復一人抓著四百八十公斤的武器,未免太離譜。

10.  慕容復抓著一串星宿派弟子為武器,二版丁春秋心想:「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怕少了?」但丁春秋有屬一派之師父,若真如此無情,當初何必收弟子?新三版改為丁春秋心想:「只要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怕少了?」

11.  丁春秋與慕容復交戰時,二版說星宿群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會放開了慕容復,免得他們一個個功力盡失,但見他始終毫不動容,已知自己殊無倖免,一個個驚呼悲號,但在師父積威之下,仍然無人膽敢逃走,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新三版將這段全刪了。

12.  游坦之與阿紫遇到全冠清一行,二版說游坦之一時彷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新三版游坦之不再這般猥瑣了,改為游坦之急忙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二版接著說,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游坦之指著阿紫,搖搖手,指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新三版將最後的「又拜了幾拜」改為「又抱拳為禮」。而後,因丐幫弟子取笑游坦之鐵頭,為游坦之所殺,五名丐幫弟子遂群起圍攻,旋即全斃於游坦之手下。二版說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新三版再將「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幾拜」改為「游坦之忽又向全冠清抱拳行禮。」

13.  故事又接到段譽之處,說起當日棋會後,段譽原隨王語嫣離去,卻為包不同譏阻。新三版較二版加說,王語嫣只對著慕容復喁喁細語,於段譽跟不跟來全不理會。新三版此處加寫也是要強化王語嫣之惡,為新三版段王戀告終先埋伏筆。

14.  段譽出場後,二版說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都沒向他提起。新三版只說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回稟段正淳。其他情節已挪到第二十九回提前交代。

15.  范驊說起到姑蘇慕容家暗訪之事,提及慕容家偌大幾座院莊,卻是個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二版段譽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新三版段譽最後又加問一句:「阿碧姑娘身子好吧?」聞段譽之問,二版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公子爺,她是縫給你的罷?」新三版刪掉了巴天石話語中,阿碧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才回來?」這段。接著,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二版巴天石道:「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全沒察覺。」新三版則增寫為巴天石道:「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著慕容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全沒察覺。她不住自言自語:『沒用的,沒用的,他壓根兒就半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多想他有甚麼用?』」這一整段改寫是要說明,阿碧說話是用吳語,但巴天石是大理人,又不會吳語,就算要傳阿碧的話,也只能「意譯」,而無法「原句照搬」。

16.  崔百泉說慕容家怎會懂得他伏牛山的「天靈千裂」,段譽則接成說王語嫣。二版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更不會去害人性命。」新三版將段譽最末一句「更不會去害人性命」增為「她為人良善,更不會去害人性命。」

17.  慕容復與丁春秋之戰,最後慕容復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二版說他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些自刎的惡氣。這裡還是誤寫,暗害他的是鳩摩智,可不是丁春秋。新三版改為他終於出了鄧百川等四大家臣給星宿派門下毒掌所傷的惡氣。二版又說,慕容復最後得能全身而退,實是出於僥倖。新三版又加說「但也不免經脈小受損傷」。

18.  說起慕容家上下記掛阿朱之事。新三版較二版加說,當年旅途之中,包不同曾與阿朱、蕭峰匆匆一會,此後蕭峰失手誤傷阿朱等情,慕容復等一行就不得而知了。新三版此段是要與第二十二回的新情節相呼應。

19.  慕容氏上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阿朱訊息。二版接著說,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新三版增說為,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慕容復覺得不值得為一個小丫頭耗費時候,於是向西查察江湖近況,又想乘機收羅黨羽,擴充他日復國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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