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丰是拜機器人公仔為師的科學人

《倚天屠龍記》第二回版本回較

   《倚天》是一部武俠小說，但金庸在這一回，卻幽了讀者一默，忽然「科幻」了起來。想來中國武術，講究的是肢體靈活柔軟，臨敵隨機出招，因此高明武學非經名師調教，必有秘笈指引，然而，身為武當派開山祖師的高手張君寶，他初學少林拳時，竟然是學自無色禪師送給郭襄當生日禮物的一對鐵羅漢公仔，學習公仔機械式的出招打拳，就足能與「崑崙三聖」何足道平分秋色。難道無色禪師的這對公仔是外星人的玩具嗎？怎能以機括而能彷人體的柔軟肌肉和靈活關節呢？且來端祥這段頗為科幻的張君寶授業於機械人故事。

    張君寶會對上何足道，是因為何足道上少林寺叫陣，並與張君寶的師父覺遠先有過一番較勁，覺遠危難之時，張君寶護師心切，方一掌打在何足道肩頭。何足道不堪受此後輩少年之辱，遂又向張君寶下戰帖：「你只須能接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而後，張君寶使出少林拳的一招「右穿花手」，開始迎戰何足道，一版說張君寶接著使出「抝步拉弓」、「單鳳朝陽」、「袖底切掌」、「二郎擔衫」四招，還大讚張君寶的武功「尺度之嚴，勁力之強，合寺僧人無出其右」，一版將張君寶捧進了少林寺第一高手的等級。二版做了刪改，刪去「袖底切掌」這一招，而一版大讚張君寶的「合寺僧人無出其右」一句，則改成「實不下於少林寺的一流高手」。

    新三版金庸對張君寶武功源流的大幅解說，增寫張君寶的少林拳是學自郭襄送他的一對鐵羅漢，新三版說「少林派中人傳授拳法，師父拳技再精，第一招教招之後，二次三次再教，出拳時上下左右，不可能絕無偏差，弟子照式學招，也不免略有岐異，師父再加糾正，弟子往往無所適從。但這對鐵羅漢製作時法度謹嚴，以機括運轉，每一手拳腳，擊出時上下左右，每次無分毫之差。張君寶十天中照式學招，因招數有限，每一招都練得板眼精準，猶似製模而成，雖少了靈動活潑之氣，但法度確實，實非人力之所能」，又因張君寶習過《九陽真經》，因而拳出勁深，且準確無比。

    張君寶以初生之犢力戰何足道的結果，一版與二版大為不同，一版是何足道出拳後，張君寶以一招少林拳「偏花七星」來迎，何足道「嘿」的一聲，噴了一口熱血出來。而後何足道交代了「經書是在油中」一句話，便在身負重傷之下，以上乘輕功離去。二版降低了張君寶武術的威力，改成兩人比拼內力後，何足道知無勝他把握，便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致使張君寶仆跌在地，一時站不起來。而後，何足道交代「經書是在油中」後，遠離而去。

    張君寶的救寺行動，並沒有因他扳倒何足道而獲得嘉勉，緊接著，「清算大會」開始，老一輩僧人開始鬥爭無師自通的張君寶。而所以將張君寶大扣帽子，也不過是因數十年前，有一火工頭陀在寺中被香積廚僧人虐待，在受欺又無處伸冤下，火工頭陀自學武功，更成為一代高手，並因積恨而打死當年的少林高手苦智禪師及香積廚一干仇人，最後逃出少林寺。發生此案後，闔寺上下並沒檢討寺中濫用私刑的惡徒，反而大加撻伐自學武功的受難者，更於幾十年後，以同理可証之想，不能容忍張君寶自學少林拳。

    新三版的張君寶為自學少林拳多做了些解釋，增說張君寶自陳「這羅漢拳是弟子跟著這對鐵羅漢學的。鐵羅漢使的是本門功夫，弟子學了，想來也沒犯門規」，但眾老僧仍然恚怒難當，新三版也加了無色禪師的開說，增寫無色幫張君寶解釋：「張君寶從鐵羅漢學得了十來招羅漢拳，事先確然不得教導，不知此項規矩。一切罪愆皆由弟子而生，弟子甘願領受重責，請方丈大師降罰。張君寶這小子，請方丈恕了他不知之罪」。但天鳴方丈等一干光頭老頑固，仍然堅持「不教而殺」的心態，決定嚴懲張君寶。

    見到弟子拼命救寺，卻即將被少林群僧恩將仇報而反噬，頗見性命之憂，覺遠於是護弟子而逃，一版的覺遠將張君寶與郭襄兜進肩上兩個裝滿水的大鐵桶中，背著郭襄逃出少林。下山後，兩人自水桶躍出，皆已全身濕透，張君寶還撿拾枯柴生火，烤乾自己和郭襄的衣服。二版的覺遠沒這般顢頇了，他先把鐵桶的水潑出來，再兜進張君寶與郭襄，逃下山去。

    下山後，覺遠圓寂前，口中不停唸誦《九陽真經》，新三版較之二版，覺遠還多唸了一段：「陰到極盛，便漸轉衰，少陽暗生，陰漸衰而陽漸盛，陰陽互補，互生互濟，少陽生於老陰，少陰生於老陽。凡事不可極，極則變易，由重轉輕，由輕轉重……」，郭襄聽聞此段，所做的解讀是「拳力已盡之後，忽然又能生了出來，而且越生越強」。此外，關於覺遠誦的「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兩句，郭襄大惑不解，心想「那不是聽由挨打嗎？」，一版金庸說，「『後發制人』的拳理，要直到明季之後，武當派昌盛於世，才為武學之士所重視。其時方當宋末，郭襄乍然聽來，自覺怪誕不經」，這段二版刪了。

   此外，金庸在新三版走筆至此段時，又將《神鵰俠侶》第四十回關於《九陽真經》的來源，重覆說了一次，但《倚天》說的更清楚，說寫下這部《九陽真經》的高僧在皈依佛法前乃是道士，精通道藏，所撰武經剛柔並重，陰陽互濟，隨機而施，先發制人，與少林傳統武學的著陽剛頗不相同，與純粹道家的《九陰真經》之著重陰柔亦復有異。這位高僧當年悟到此武學深理，不敢在少林寺中與人研討參悟，只隨手寫入《楞伽經》梵文鈔本之中。

    這一回是「倚天前記」的終回，最後以張君寶創武當派做結，這段三個版本亦都不同，原來覺遠圓寂後，張君寶惜別郭襄，自上武當山修習精進，十餘年之間內力大盡，一版說張君寶一日在山中閒遊，見一蛇一鵲相互搏擊，那鵲兒多方進逼，卻終輸青蛇一籌，負創而去。張君寶心中若有所悟，苦思七天七夜，終於領會了以柔克剛之道；二版改為張君寶多讀道藏，於道家練氣之術更深有心得，一日在山中閒遊，仰望浮雲、俯視流水，苦思七日七夜，終於領悟了以柔克剛的至理；新三版更以二版為基礎，大幅加寫張君寶體悟到老子說的「柔弱勝剛強」、「以天下至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等等話語。

    總而言之，張君寶終於成為武當開山祖師張三丰了，但對照起清新的武當派，陳腐的少林派還真讓人搖頭歎息，看火工頭陀與張君寶之受責，就知道少林派官僚風氣積習之深，上級凌虐下級竟屬當然，下級反抗上級則罪可致死，看來要在少林寺出頭天，得從「僧奴」熬起，慢慢經過年資與武功的增長，熬成「僧官」，或最好成「僧帝」方丈。，真不知在這座披著佛教外衣，卻大行官僚惡風的百年古剎，究竟是渡人到智慧彼岸的佛門聖地，亦或只是五濁惡世的濁污縮影？

【王二指閒話】

       小朋友測量身高時，醫院或學校常會在牆上貼著「動物量尺」，上頭除了畫有標準公尺公分等刻度外，還會彩印各種代表不同高度的動物，從矮到高，通常有猴子、老虎、斑馬、長頸鹿等等。小朋友跟畫上的動物比高，就知道今年的自己有沒有比去年長高，等到長成長頸鹿的身高，就大約要由童年轉為少年了。

      「身體的高度」可以用量尺來量，「武功的高度」卻沒辦法定出刻度，也不像運動項目可以用簡單的賽跑秒數或跳遠距離一別高下。而在小說中，若形容俠士們「武功的高度」單是用一些「強、神、厲害」等等狀態詞，不只無法讓讀者們深刻地知道高手們「武功的高度」，還會讓情節流於單調乏味。

       金庸善用的文學技巧，跟小朋友以「動物量尺」度量身高一樣，是以「對比」的方式來告訴讀者俠士們的武功高度。

       而即使只是「對比」一招，金庸也能太極生兩儀，分為兩式，一式是「直接度量」，另一式是「間接度量」。

       所謂的「直接度量」是，金庸先畫出自己的「武功高度尺」，上面有各層次，不同高度的高手，如在《射鵰》與《神鵰》中，量尺的最高點就是號稱「天下五絕」的黃藥師、洪七公等幾大高手。而要讓讀者知道郭靖武功的高度，金庸就是透過直接跟敵手對比，譬如方由蒙古南回的郭靖，武藝尚可一戰楊康，可說武功高度等同楊康；學過「降龍十八掌」後，便可制服梁子翁，可見高度約與梁子翁齊觀；再經苦習《九陰真經》後，高度終於得比黃藥師，足能與黃藥師對打三百招。這就是透過敵手，直接對比出郭靖的武功高度。

       但金庸的功力還不只在「直接度量」，另一招「間接度量」的寫法，更能看出金庸的文學技巧。如在《倚天》的這一回，金庸想表現張君寶的武功高度，但是在《倚天》的年代，已經沒有可當「高度量尺」對照的天下五絕，因此，金庸換個方式，用百年武功聖地的少林寺來當對比的參考高度。

       然而，張君寶系出少林，總不能讓他直接叛師悖祖，直接就與少林寺僧火拼起來，於是，金庸使用「間接度量」的文學方法來說君寶「武功的高度」，所謂的「間接度量」，就是以西域少林的衛天望等三老來表徵少林寺的武功高度，而後，情節安排何足道力挫西域少林三老，於是，經由「直接度量」，何足道的高度就等同少林寺了，接著，張君寶出手與何足道比拼內力，一較之下，旗鼓相當，用數學方法換算一下就明白，金庸告訴讀者張君寶的武功高度，即「直接度量」等高於何足道，也就是透過「間接度量」，張君寶的功力已不在少林寺群僧之下。

       武當派始祖張君寶的武功高度就這麼被定位出來，原來他天縱英才，少年時期的武功高度已能與少林高僧們等高，難怪可以自立門戶，開派武當了。

第二回還有一些修改：

二版到新三版

1.      郭襄與何足道上少林寺，少林寺請出心禪堂七老押陣，而方丈天鳴禪師一見何足道就知道他是下戰帖的「崑崙三聖」，此般種種，二版未寫明原因，新三版增寫說是因為潘天望三老戰何足道後，猜到與自己相鬥的年輕人就是自己苦等的「崑崙三聖」，而後預先告知於少林寺，故少林寺僧知何足道外貌，還大陣仗防備何足道。

2.      為何少林寺天鳴禪師要請出心禪堂七老對付何足道呢？新三版較二版多解釋說「心禪堂七老的輩份高於天鳴」。

3.      何足道以尖角石子，在少林寺的青石上畫出一張大棋盤，覺遠知道何足道乃為揚威而來，於是將何足道所畫棋盤界線抹去，二版的覺遠是將畢生所練功力下沉雙腿，在棋局界線上一步步走過去，新三版則將覺遠的功力稍為減低，改為覺遠將畢生所練內力下沉雙腿，踏住鐵鍊，在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拖了過去。

4.      無色禪師追上逃走的覺遠一行，二版無色告訴他三人快往西逃，新三版無色加說了句「我還要去達摩堂領責呢！」，所領應是私放逃徒之責。

5.      郭襄將自己的金絲鐲兒送給張君寶，要他到襄陽投靠郭靖，二版郭襄交代張君寶說，郭靖喜歡少年英雄，說不定會收他為徒，又告訴他郭芙脾氣較大，須順著她些兒，新三版的郭襄思慮較周延，還多告訴張君寶郭靖、黃蓉的情形，及說明到襄陽後如何去見她父母。

一版到二版：

1.      何足道上少林時，方丈天鳴禪師請出心禪堂七老相迎，一版介紹說，心禪堂七老輩份甚高，有的身懷絕技，有的卻是全然不會武功，只是佛學精湛，少林寺中連方丈也對他們十分尊敬。這些描述二版刪改為「心禪堂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此外，一版說少林寺這等隆重接客，可說是極為罕有，過去縱然是官府大員或是名重武林的豪俠來到，也不過是方丈和無色、無相親自出迎而已，心禪堂七老是決計不見外客的，這段大加突顯何足道重要性的敘述，二版悉數刪除。

2.      天鳴禪師聽潘天耕三老說何足道武功後，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一版還加說「天下武學之源」這千年來的令譽，決不能在自己手中毀卻，這兩句天鳴大褒自己的話，輕視天下的話，二版刪了。

3.      覺遠所挑裝滿水的鐵桶，一版說是五六百斤，二版改為何止四百餘斤。

4.      火工頭陀自學少林功夫，練出上乘武功，一版說練了十餘年，二版改為二十餘年。

5.      苦智禪師出手相鬥火工頭陀，一版讚苦智禪師，說苦智當年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二版改去這讚詞，只說苦智是少林寺高手。

6.      一版有一大段將「倚天前記」做個終結，詳說所有的人物，二版全刪了，敘說如下：

張君寶上武當山，自號三丰，成為武林不世出的奇人。

此後數十年間，郭襄足跡遍於天下，到處尋訪楊過夫婦，當真是情之所鍾，至老不悔。郭襄在四十歲那年，突然大澈大悟，在峨嵋山絕頂剃度出家，精研武功，成為武學中的峨嵋一派。

何足道回西域後，履行誓言，不再涉足中原，直到年老之時，才收了一個弟子，傳以琴棋劍三項絕學。因此崑崙一派的門人，雖然遠在異域，卻大多是風度翩翩，文武兼資。

其後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峨嵋、崑崙四派最為興旺，人才輩出。那日覺遠大師在荒山臨終之時，背誦《九陽真經》，郭襄、張君寶、無色禪師三人雖均同聽聞，但因三人天資和根底不同，記憶和領會頗有差別，是以三人傳下來的峨嵋、武當、少林三派武功，也是相異之處多而相同之處少。

郭襄家學淵源，所習最多，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雜，往往只精一項，便足以成名。無色禪師聽聞《九陽真經》時本身已是武學大師，這經文於他只是稍加啟迪，令他於武學修為上進入更高的一層境界，但基本行功，卻絲毫無變。只有張君寶除了楊過所授四招及羅漢拳外，從未學過武功，於《九陽真經》領悟最純，但也因他缺了武功的根基，當時於經中精義，許多處所無法了解，到後來見蛇鵲相鬥，自悟武功，卻已在三十餘年之後，少年時所聽聞的經文，已不免記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