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伍小姐把我介紹給大家，護士鄺姑娘，司機朱先生，老人活動助理芳姐，然後問了句你想大家如何稱呼你呢？我感到有點唐突，過往從未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大家喜歡怎麼叫衝著你叫，你自然就應了，那時很多人喜歡叫我的姓。伍小姐看我不知如何答，就完場道，你若不介意，我們就叫你“亞X”，我名字最後那個字。

我一點沒料到。三個字的名字，我聽過的最親切的官方叫法是去掉姓只叫兩個字的名，從幼兒園到大學到出來工作，從沒有一位朋友叫我“亞X”。在粵語裡，一般兒時玩耍的夥伴，家人親友才會這樣叫，常常是很熟很親的關係。這種叫法不會延伸到工作關係裡，就像省府市府裡工作的人絕對不會用“七十二家房客”裡的語言一樣。

兒時常常被託送父母老家佛山，那裡有爺爺嫲嫲，二叔，舅舅舅媽和他們的四個孩子，我的表哥姐們。爺爺嫲嫲1949年以前一直躺開門做生意，24小時不關門，常有很多叔伯嬸母街坊鄰里來鋪子走動；我出生後他們已經被沒收了房產，生意不能再做了，就幫著看看我，每逢假期或父母出差我就到他們家住，那些往日的街坊們還是常來坐，見到我時還這麼叫。

後來長大一點從說書劇場收聽歐陽山的“三家巷”，一部關於上世紀20年代省港大罷工期間“亞炳”（周炳）和區桃在廣州的長篇，人物之間常常以“亞X”稱呼對方，有濃郁的廣州市井風格，覺得異常親切。上學後，受普通話教育影響，同學之間都直呼全名，後來漸漸有人只叫一個字，卻是姓而不是名，令我很不習慣。被叫的人常常沒法選擇。

“你知道星期天一個PASS 可以倆人用嗎？”

上班頭兩天伍小姐開始問我。那時外子從住處可以步行25分鐘到學校，我們就只買一張月票。她不說，我那時剛到還真不知道。這樣我們就可以常常輕鬆到市中心看博物館，逛帶有古典建築風格的波士頓中央圖書館和大教堂。

有一天，伍小姐著芳姐清理地庫，發現了一隻微波爐，一台電視機，馬上就讓我去拿回家。正好我們還沒添置這些東西，當時並不知道一年後會到哪裡。一年半後，我們離開波士頓，這些東西又轉到了接替我第二份工作的那位中年女士手上。她其實不愁衣食，只是為了有老闆為她支付昂貴的醫療保險，子女又獨立了閒著沒事幹，才找這份工作。畢竟是移民，從香港到美國，她也經歷過創業之苦，一點也不介意接手這些舊電器。

在伍小姐回應了我新老闆的那個電話後不幾天，我就正式告別這座位於白禮頓鎮的小房子，到市中心的新公司大樓上任了。臨走我要請大家吃飯，伍小姐行駛了她上司的權力，要我只是上班時叫外賣糖水請大家喝。最後一天下了班，她讓芳姐在唐人街餐館工作的女兒為我們留了位置，大家去吃了頓波士頓龍蝦，繳費時，她一句 “菩薩請觀音”就回絕了我那份。

我還想爭辯，她重複了幾次“菩薩請觀音”，嘟囔著等你以後發了達。

二月，冷風颼颼，在中餐館昏暗的門前，芳姐，朱生，在一旁扣著大衣上的鈕扣；伍小姐輕輕擁了我一下，說聲“就這樣吧。”不說保重，不說再見，說了反倒見外。我們還會見面，我們還在同一個城市。很多年後，我眼前還恍過她當時那個“寬大”的轉過身來和我擁抱的背影。

她的身材比我嬌小，卻喜歡套上一件寬肩的棉大衣。那時市中心有家Filene’s Basement，現在已經倒閉。他們的衣服上掛了個牌子，上面的日期離當天有一個星期的打25%折扣，如此類推3個星期的就折75%。我們都喜歡逛這店，只是大家都慨嘆無論怎麼挑，那些衣服都沒有我們亞洲人的碼，她就說過她喜歡買寬鬆的大衣。

我到新公司後不久，伍小姐也離開了工作了三年的那座小房子，轉到另一家公司，和我只隔了幾個路口，我們也見過幾次面，不時通一下電話，再這樣過了一年，我的工作簽證到期，必須離開美國。

後來她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工作換成了兼職，親自打理孩子們的成長。

前前後後，我走過幾個國家，中國加拿大美國和香港，換過幾處工作，白禮頓鎮的這個小房子是我最掛念的地方。我記得，伍小姐喜歡看港台言情小說，上班時會帶來一些等下班時还。漫漫長夜窗外飄著大雪，零下2，30度的天氣持續半年，圍著壁爐捧讀，她情願過這種生活，她不懷念香港的熱鬧嗎？

我大概當時滿懷激情要到美國創一番事業，被她身上飄著的這種恬淡輕輕吹醒了。她會拿著一張廣告報紙進來問我們值不值得買？那是一隻橢圓形玻璃碟子，沿著邊排滿了半只雞蛋大小的小坑，一個挨著一個，每個坑可以放半隻熟雞蛋。五塊錢的碟子，她想了又想。有個家多好，我當時那麼想著，極力慫恿她買，她真去買了。我們還聊上哪買二手沙發，要多少錢的才合適，太便宜的不行。

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房子的司機朱生走進來坐我斜對面聊了很長時間。我有點奇怪，臨走他才說是伍小姐吩咐他，怕我來到新環境感拘謹，特意讓他這位同鄉來和我多聊聊的，想得真周到。

好多年後，我定居香港，芳姐回中國探親路過香港時和我見了面，相告伍小姐夫婦及幾個孩子的近況。聽起來，和主持白禮頓中心一樣，她把一個五口之家把持得頭頭是道。祝福她，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