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淑麗(摘錄自《脆弱的強權》第三章)
天安門事件發生至今已有二十年,但是傷痕猶存。對於領導人來說,為了不使類似事件重演,加強愛國教育,增加軍事預算,確保本身有對內鎮壓、對外出兵的能力。但是愛國情緒高漲,軍方影響過大,軍事預算排擠了民生、社會經費,使得中國國內的威脅,不減反增。
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事件幾乎斷送共產黨四十年的統治,回顧這次事件有助於了解中國領導人內心的焦慮。上百萬學生聚集天安門廣場以及全中國一百三十二個城市,為爭取民主而發動示威抗議,長達一個半月以上。中共領導階層對於如何因應這場示威抗議而意見分歧,共和國風雨飄搖。
這次事件的核心人物趙紫陽是中國一九七八年後經改的舵手,當時擔任總書記。趙紫陽是地主之子,父親於一九四○年代土地改革期間遭共產黨人殺害。一九七○年代,趙紫陽在擔任四川省委書記期間,允許農民縮小農業集體化的範圍,甚至實施分田到戶,改善農民處境,這項實驗後來成為全國改革的典範。四川農民感念趙紫陽,一句「要吃糧找紫陽」的順口溜傳唱一時。趙紫陽心思縝密、行事低調,與毛澤東感染人心、大破大立的作風截然不同。他推動改革靠的是周旋於各利益集團之間,而非領導魅力。然而,黨內一班保守派欲去之而後快,一年多來一直想讓鄧小平罷黜趙紫陽。趙紫陽的前任是胡耀邦,雖然受人民愛戴,但卻遭保守派打擊,盡去要職,兩年之後即告去世,數千名大學生手拿花圈,遊行至天安門廣場,高喊「打倒獨裁政府」、「民主與科學萬歲」。
趙紫陽提議採取和學生對話的溫和手段,向學生表示共產黨會認真肅貪,擴大民主機制,隨即按之前規畫的行程,出國進行訪問。國務院總理李鵬先是策動召開政治局會議,之後在鄧小平家中開了一次非正式會議,爭取黨內對強硬路線的支持。包括鄧小平在內的領導人決意透過《人民日報》社論,將這場學生抗爭定調為「一場有計畫的陰謀……搞散人心,搞亂全國。」
趙紫陽一回國,就提議「透過民主與法制」來滿足學生訴求,試圖保護學生還有他自己的政治生命。這時市民也加入學生抗爭的行列,聽到來自黨內領導階層的訊息不一,決定繼續示威。學生在天安門廣場上絕食抗爭,北京市民也齊聚廣場以示支持。《人民日報》的記者破天荒地不顧禁令,報導學生的示威情形。
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對於宣布戒嚴令和召集解放軍的動議並無共識。但在鄧小平家又開了一次會──趙紫陽也未出席──決定否決政治局常務委員會的動議,召集軍隊,譴責趙紫陽「混淆」,以及一小撮認識不清的同謀背後有「敵對外國勢力」支持。趙紫陽於凌晨來到天安門廣場向學生道歉,勸學生停止絕食。趙紫陽流著淚說:「我們來了,但是太晚了。」幾天後,趙紫陽去職並遭軟禁,由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取代。
當解放軍入城,北京市民不分職業身份,紛紛包圍軍車,阻擋軍隊前進。老祖母痛斥年輕士兵「壞孩子」。舉國抗議聲浪排山倒海,示威遊行反對戒嚴令、李鵬,甚至鄧小平本人。八名退休將領聯名上書鄧小平,懇請撤回部隊,取消戒嚴令。解放軍發表公開信,支持示威者「懲治官倒,鎮壓貪污,加速建設社會主義的民主和法治」的要求。海外臆測軍隊可能抗命不從,爆發軍事衝突,但最後只有一位資深將領拒絕服從鄧小平的命令,不願動武驅散示威群眾。(鄧小平已致電全國各軍事單位,確保軍隊會擁護他的鎮壓行動。)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夜晚,解放軍坦克隆隆作響,開進北京市中心,槍殺數百名(一說數千名)學生、支持者和圍觀的民眾。其他城市隨即展開鎮壓行動。
對趙紫陽和學生而言,天安門事件是個人悲劇。但就共產黨領導人看來,這是「攸關黨國未來生死交關的轉捩點」。人民共和國因黨内領導階層分裂和全國大規模的示威抗議而幾乎崩解,所幸有解放軍堅定效忠,國家才得以屹立。
自此之後,中國領導人終日活在恐懼中,深怕另一起天安門事件推翻共產黨政權。領導人在公眾場合避談天安門事件,也不准媒體提起。共產黨依然密切監控受害者的母親,深怕她們組織起來要求平反其子女。趙紫陽於二○○五年去世,領導人刻意封鎖消息,限制追悼會的規模,欲蓋彌彰,卻透露出他們內心深處難以釋懷的焦慮。
天安門事件的教訓
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創傷始終糾纏著中共領導人。鎮壓之後幾個月,柏林圍牆倒塌,人民推翻羅馬尼亞共黨獨裁者西奧塞古(Nicolai Ceausescu),波蘭、捷克、匈牙利、保加利亞的共黨政權相繼傾頹。蘇聯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共黨強權,也在一九九一年崩潰。下一個會輪到中國嗎?鄧小平要接班人穩定陣腳,不要過度反應,不過還是可以感受到中南海的焦慮。
天安門事件過後,鄧小平自我檢討:「中國的問題,壓倒一切的需要穩定。凡是妨礙穩定的就要對付,不能讓步……不要怕外國人議論,管他們說什麼……動亂因素一出現,我們就要採取嚴厲手段盡快加以消除,以保證我們不受任何外來干涉,維護國家主權。」
鄧小平的接班人更是擔憂,他們可能走上跟蘇聯和東歐同志一樣的命運。二○○五年,胡錦濤要大學和智庫的人員不要忘記天安門事件的政治教訓,分析推翻塞爾維亞(二○○○年)、喬治亞(二○○三年)、烏克蘭(二○○四年)及吉爾吉斯(二○○五年)等威權體制的「顏色革命」。(顏色革命意指以某種顏色或花為象徵,推翻東歐和中亞後共社會威權體制的非暴力革命。)隨著二○○八年北京奧運接近,領導人想必十分擔心學生會重演一九六八年墨西哥市奧運會與一九八八年首爾奧運會的歷史,趁機發動大規模的示威抗議。
中國共產黨聽從鄧小平叮囑,一切應以政治穩定為優先。黨內有一套維持穩定的做法,不過從未公開陳述:
● 避免領導階層公開決裂。
● 嚴防大規模的社會動亂。
● 確保軍隊和黨同心同德。
這三條鐵律環環相扣,互為因果。領導集團內部必定有競爭,但若能鞏固團結,共產黨和公安系統就能壓制社會動亂,避免動亂蔓延而失控,政權便得以維繫。除非人民得到來自上層的「認可」,否則在群眾動亂坐大形成政治威脅之前,大概就已消弭於無形了。不過,假使領導高層像一九八九年那樣公開分裂,人民將不懼懲罰而走上街頭。再加上軍隊如果也分裂,或是背棄當權者,政權可能會瓦解。中國領導人在這三方面的確有理由憂心。
謝淑麗
美國國務院前亞太副助卿,負責處理中美關係,現任聖地牙哥加州大學全球衝突合作研究中心主任,並擔任該校國際關係與太平洋研究所教授。《脆弱的強權》唯一中文版由遠流出版。
謝女士將受邀於六月中來台,屆時除了進行學術交流之外,也會接受多家媒體訪問。這位資深的中國問題專家,將對目前急速親中的政府,提出什麼樣的觀察?
主辦:台灣大學社會科學院大陸研究中心
講題:美中關係──來自國內政治因素的挑戰
主講人:謝淑麗Susan shirk(《脆弱的強權》作者,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政治學系教授與全球衝突暨合作研究中心主任)
時間:2009.6.21(日)上午10:00-12:00
地點:台大集思國際會議中心(臺北市羅斯福路四段85號B1)
備註:1.全程以英文進行。
2.活動需要事先報名,請於6月18日中午前,前往本中心網頁,或者寄信到ntuccs@ntu.edu.tw信箱。報名請註明姓名、服務單位或學校、職稱、聯絡電話和電子郵件。
3.對於活動若有任何疑問或建議,請電(02)23519641轉143或349。
延伸閱讀──
《脆弱的強權》,遠流出版
http://www.eslite.com/product.aspx?pgid=1001116171774392
謝淑麗從中國內部政治運作架構,來分析中國現象,因而得出一幅頗為矛盾的圖像:中國已是一方之霸,但是十分脆弱,只要一場小感冒,就有可能瓦解。此書對於台灣讀者的啟發是:在簡化的政治論述下,很容易把中國當成一個與台灣相對的整體,然而謝淑麗告訴我們,中國不是鐵板一塊,而是由許多利益衝突、立場矛盾的區塊所組成。台灣的前途與機會,端視我們如何利用中國內部的矛盾。
《惡兆──中國經濟降溫之後》,遠流出版
http://www.ylib.com/Search/ShowBook.asp?BookNo=YLC35
一位具有左派訓練、秉持歐洲啟蒙傳統的重量級英國媒體人、學者對中國提出的觀察:鄧小平摸石頭過河的「湊和主義」,把政治改革與經濟發展分開處理,這條路已經走到盡頭。以外銷為導向的中國經濟發展模式,在面臨歐美不景氣時,勢必要轉而刺激內需。如果沒有落實法治、人權、民主,內需提振的幅度有限,即使如此,內需發展之後,對法治、人權、民主的呼聲也會越來越大,對中共統治的正當性,也會提出進一步的質疑。
《國家的囚徒:趙紫陽的秘密錄音》,時報出版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37492
不論中國經濟如何發展,反右、文革和六四事件是中國禁忌的歷史夢魘,而趙紫陽則代表了「六四」風暴的最核心,他的秘密錄音聽在中南海的耳裡,不啻是地獄傳來的聲音。
《毛澤東最後的革命》,左岸出版
http://www.kingstone.com.tw/ActivityPage/Default.aspx?aid=A0906finala&LID=1108
史景遷是這麼評論這本書的:「這兩位在文化大革命議題上研究卓著的專家,以宏觀的視野,描述這個既動人又駭人的時代。只要看每個跟毛澤東接觸的人的下場,就知道毛在權力關係中的侵蝕力。本書是文化大革命研究上的重大成就!」
簡單地說,沒瞭解文革,前面三本書,就算看了,也是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