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淑貞（《臺灣音樂百科辭書》專案主編）

高雄有三寶，人文藝術、宗教和工業，到高雄尋人文藝術之寶，若你只知余光中、鍾玲，而不識黃友棣，那真是未窺堂奧，空入寶山了。

黃友棣，民國七十六年，以七十七歲之齡，從香港遷入高雄，即在高雄不斷的應邀指導合唱團，並不斷寫曲及為合唱編曲，期間他創作聯篇歌曲、大合唱曲、藝術歌曲外，並深入的創作佛曲、清唱劇、兒童歌唱劇及應用歌曲等（依《臺灣音樂百科辭書》分類，含電影電視主題曲、愛國歌曲、為機關團體創作的歌曲、社教歌曲、宗教歌曲），所汲取的素材，有大量的民歌，包括臺灣早期民歌乞丐調、客家山歌等。

如果要問現代作曲家誰的曲子做得最多，無人能出其右的當然是黃友棣，如果以南宋愛國詩人陸游來比擬（詩作一萬多首，歷代無人出其右），兩人在多產與愛國方面還真有點參差相像。從1954年他開始為作品編號起，總數早已超過了二千首，這不包括對日抗戰期間他所做的抗戰歌曲、無數校歌、兒歌，由於時代因素，許多作品在烽火中散佚了。但是，至今仍傳唱不絕，在愛樂者及一般市井小民心中皆有份量的歌曲仍是不少，如〈杜鵑花〉、〈輕笑〉、〈遺忘〉、〈問鶯燕〉……目前他以九十九的高齡，仍在期待，有好的歌詞以配曲。

但是，如果你要稱黃友棣為音樂家，他是不同意的，論創作，他的作品偏重在歌曲，尤其是合唱曲，但是，仍有管絃樂曲、鋼琴、小提琴等器樂演奏曲、賦格曲創作；但他不認為自己是作曲家；論演奏技巧，他的鋼琴和小提琴都達國家音樂殿堂職業演出水準，尤其是小提琴，民國四十四年即獲得英國皇家音樂院提琴教師高級證書，但是，從民國二十幾年起獲得英國聖三音樂院高級提琴演奏證書後，不論是在大陸鄉間、在香港、在臺灣、在國際殿堂裡，不管是不識字的村夫村婦、販夫走卒，或是身高位崇的泰皇等帝王將相、學者、音樂家，他皆誠心的為聽眾演奏，端造出撞擊靈魂的音樂饗宴，然而他不認為他是演奏家。在寫給《臺灣音樂百科辭書》讀者的文字中，他在深思之後吐出一直活在他心底深處，近一世紀來，導引他努力邁進的理想：「在我們眼中，音樂實在不是徒為訓練做人做事的一種方法，而是訓練完人的唯一工具。」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就是這樣襟懷和人生目標，所內化成的生命基調，讓他在近一世紀的淬鍊中，看淡世人所給予的掌聲或噓聲，以感恩的態度看待所歷經的磨難，以誠摯的態度，透過音樂傳達他的愛、關懷、對生命的理念、對理想的堅持，而演講、指揮、教學、創作、演奏……都是音樂教育的一環，他只是透過音樂教育，去實踐他的理想。在他心目中，除了音樂外，最重要的是人格。

「一般人認為音樂是拿來調劑生活的，念書念累了，工作疲勞了，以音樂來調節，是種休閒，讓大家開開心心的。在我讀大學的時代，中小學老師都說：『音樂是調劑，讓學生腦筋放鬆，學習生活放鬆，是放鬆身心的活動。』因此，常常成為多餘的課（趕課時可以借課），但是，在我們的手上，音樂並不是這麼簡單，我們發現音樂不只是調節而是創造，音樂有種正面的能量，可以改造一個人的個性，音樂不只是可有可無的小點心。指揮是全身的運動；透過音樂的節奏訓練，可以訓練一個人有系統的做事；歌唱訓練把聲音放出來，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個性，可以渲洩並調整個性。在教育上，我們常常會覺得改造一個人無從著手，但現在可說，音樂的方法可以完全做到別的科目做不到的效果，它具有改變品格的能力，音樂成為教育的有力工具。」黃友棣懇切的談著，慈愛的眉目裡透著光芒。

大學讀的是教育，由中山大學師範學院附屬小學、中學、預科大學，而後直升師範學院教育系。學教育是為了理想，當年的中國，存在著許許多多病態的生活態度，滿腔熱誠的黃友棣，想透過教育喚醒人民，何況當時積弱的國家，軍閥們各據一地，內戰不已，列強們又虎視眈眈，藉機肇事。從小住校、六年級時加入童子軍，並每週聽訓育處主任鄭彥棻先生轉述國父在廣東省立高等師範（中山大學前身）所講述的三民主義（原手寫書稿因民國十一年陳炯明叛變炮轟總先府而毀於炮火），已建立救國、救民，追求大同世界理想，縮小小我慾求的人生觀。而從教育走入音樂，借重的，正是音樂的可改變一個人個性的特性。

民國初年時的部分小學，已有音樂課程，此課程主要源自於日本的國民教育「唱歌」課（日治時代的音樂課稱呼，現音樂課前身），由留學生引進倡導，使用的歌曲主要由日本帶回，其中大部分是日本翻自德國的兒歌──而改填入中文歌詞，李叔同、丰子愷都是倡寫新歌歌詞的佼佼者。黃友棣十歲時在故鄉讀高級小學時，該校設於城隍廟後院，有風琴設備，老師即教導唱新歌。黃友棣非常喜歡此課程，並且獲得老師許可，模仿老師用風琴奏唱，只是對於樂理如音階等及視奏方法，老師也不懂。直到他讀中學時，才從書中得知音階組織。「後來我常願做義工以培養更多音樂教師，也是由於體會到大眾的『音盲』實與『文盲』相似，同樣屬於貧困與可憐，非努力掃除不可。」（《樂海無涯》，民國八十四年，東大出版）

「我讀小學時，就唱日本傳過來的歌，後來才醒過來。現在音樂發展，還是在學西洋人發展，學別人的歷史材料，對本國的材料仍是在五里霧中，我們對於自己文化的認識，仍是很幼稚。」黃友棣談著，眼中有股憂慮。

黃友棣於一九五七年遠赴羅馬，從卡爾都祺及馬各拉教授學習中國風格和聲技術，一九六三年學成返回香江。一般人不明白，進修中國風格和聲技術，為何要到義大利去，原來在二千多年以前的漢朝，曲調即由絲路經中亞各國傳至土耳其，米蘭的主教安布洛滋在第四世紀把它們蒐集起來，編為聖歌，用和聲將之加以發展。黃友棣從歷史書中了解來龍去脈，在經過三十幾年的教學（小學、中學、師範學校、大學及廣東省行政幹部訓練團音樂教官，他初中即擔任小學週末的童軍教學，後又任教國文、英文及美術課，以賺取生活費），做過許許多多名曲之後，不足的感覺趨策著他出國再進修：「我要尋找其發展的過程，加入中國的樂語，配合古典和聲與現代和聲，以建立中國風格的和聲方法。」（《樂海無涯》）而畢業作品，以：「我國當前急需的，並非是交響曲或歌劇，而是培養作曲人材的資料」而編出一套中國風格和聲的作曲法，以「擴展五聲音階的和聲範圍，求取變化而不陷入大小音階和聲的圈套。」在一九六八年回國講學二個月期間，交由正中書局印贈全臺灣音樂教師參考。

義大利的音樂中，有中國音樂的影子，尤其是普世受到熱愛的普契尼的歌劇。這是別人善用我們的資產，留學期間，比照歐洲的音樂、美術、工藝的受尊重，及國內將此三科目視為可有可無的閒科，黃友棣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因此，他迫不及待的要將所學所感，如同當年抗戰前後在大陸一般，四處演講，四處指導，只要別人肯問，他絕不藏私。不只贈書給一般音樂教師而已，舉凡來臺期間，只要有人請益，他都掏心掏肺，免費教學，作曲、合唱、指揮……如高雄的作曲家李志衡，就是他這樣指導出來的。而這，也是他遷高雄後，二十幾年來的生活方式。一切獨立，不打擾別人，簡單的過著簡樸生活。住是一床、一桌、一椅、一鋼琴，吃是自己上市場買菜、放入電鍋和米一起蒸熟的菜飯，拖地、打掃一手包辦。完全是當年童子軍訓練出來的模樣。力氣全用來作曲和指導學生、社區合唱團。

所謂五聲音階，指的是宮（do）、商（re）、角（mi）、徵（sol）、羽（la）這些全是全音音階，另有半音音階變徵（fa）、變宮（si），五聲在風琴，不用半音，而在其他樂器，亦較為少用，但中國音樂，絕不限於五聲音階。由於了然於中國音樂特性，因此，大量做起閩南語歌曲時，對於他一點也不為難。

黃友棣為合唱團寫曲作風很特別，除了對歌詞的詳讀與意會之外，他先問的是該團的組織，有多少聲部，才寫幾聲合唱的歌曲。若將來多了聲部，他不嫌麻煩的又拿回去再添，他絕不讓想唱歌的人因達不到要求而打退堂鼓。在寫歌譜時，除了正譜外，他還另體貼的附上簡譜，給非科班出身，看不懂正譜的人看，一切一切，卻不落言詮，不管背景和學歷，讓愛唱歌的人覺得唱得很有尊嚴，很酣暢，也在音樂中，澄慮了他們的心思。這點點滴滴，從高雄許多合唱團的團友口中說出時，眼中揚溢著感恩。

「音樂中最重要的是文字，演唱者一定要透過文字去了解意境。」因此，在他為合唱團作曲，偏偏合唱團又演唱不完整時，他會變更音階、音律。「怎樣把文學、詩歌跟音樂配合，是中國音樂現代化的課題，也是最佳途徑。」黃友棣如是說。

 ——刊於《幼獅文藝》2009年四月號664期

幼獅的題目是〈黃友棣：音樂是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