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對公孫綠萼最致命的讚美

《神鵰俠侶》第三十一回版本回較

    《神鵰俠侶》是金庸小說中，唯一分成上下兩段的作品，從楊過童年到青少年的第一回至第三十二回這段，金庸做了非常完整的結束，而所謂「結束」，當然包括要幫楊過把「桃花叢」整理乾淨。楊過的桃花實在濫開得太過火了，金庸拿起大剪，準備只留下小龍女這朵，其他桃花一律剪掉，而絕情谷小美女公孫綠萼，就是被金庸剪掉的其中一朵。

    且說多情種子楊過在絕情谷走一回後，「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又惹得絕情谷主之女公孫綠萼對他愛苗滋長，芳心唯繫於他；然而落花有意，流水看似有情卻無情，楊過出谷一遭又回谷，卻是帶著新婚妻子小龍女回來了。

    楊過跟小龍女新婚夫妻兩情繾綣，公孫綠萼卻無意間聽聞楊龍二人的對話。原來楊過深中情花之毒，小龍女憐惜而心疼，想勸楊過另娶公孫綠萼為妻，以得到丈母娘裘千尺的絕情丹，但楊過告訴小龍女：「咱兩人之間決不容有第三人攔入」。

    小龍女聽楊過之言，嗚咽地告訴楊過：「那公孫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聽了我的話罷」，楊過朗聲一笑，二版的楊過道：「公孫姑娘自然是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並再對小龍女說一次「只是你我既然兩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新三版則將楊過讚美公孫綠萼的話做了點增添，改為楊過說：「公孫姑娘自然是好。不但好，而且非常之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

    公孫綠萼聞楊龍之言，傷心無已，而後見到程英、陸無雙前來，二版的公孫綠萼心想：「別說和龍姑娘相比，便是程陸二位姑娘，她們的品貌武功，過去和他的交情，又豈是我所能及？」，新三版則又加上一句心語：「他……他能說我『非常之好』，也就夠了！」

    而公孫綠萼對楊過的心思，一版說她固已知楊過對小龍女情深義重，但總盼見他一面，是以在絕情谷中等候，二版則改為更深刻的說法，說公孫綠萼是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後來聽了楊過的話，尤其是新三版又添上最致命的一句讚美後，公孫綠萼知道相思成空，已成定局，遂萬念俱灰，決意不想活了。

    之後公孫綠萼又聽到公孫止想用情花傷害她，騙得裘千尺取出絕情丹，再拿絕情丹去討好李莫愁。連父親都無情至此，公孫綠萼於是心生一計，即是拿情花自刺，準備對母親索拿絕情丹，獻給楊過，叫楊過夫妻團圓，也要感激她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

    真以情花自刺後，公孫綠萼求救於母親裘千尺，裘千尺亦準備給她絕情丹，同時交代她，因絕情丹只有半枚，花毒無法除盡，但只要不去想臭男人，便決計無礙。二版此際又說，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她恨極了天下的男人，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了。新三版刪去這說法，畢竟天下父母心，裘千尺當真會因自己婚姻失敗而希望女兒終身不嫁嗎？倒是新三版增寫裘千尺向公孫綠萼多說了句「楊過此人冷血無情，讓他死了，理也別理」，這較像母親為女兒幫腔的說詞。

    心上人的一句話真能叫人生也叫人死，公孫綠萼拂逆裘千尺之意，要獻給楊過「真品」絕情丹。大廳取丹之時，卻又忽然殺出公孫止來搶丹，而後楊過、小龍女也進到大廳來了。公孫止挾公孫綠萼為人質，楊過本要力戰公孫止，又怕傷及公孫綠萼，一版的楊過心中曾想：「我豈能為了搶奪救我自己的丹藥，卻去害了公孫姑娘的性命」，這個想法二版刪了，因為楊過對應不至於對絕情丹這般念茲在茲，而後公孫綠萼見楊過眼光中充滿關懷之情，芳心大慰：「他為了我，寧可不要解藥！我死也瞑目了。」，遂將額頭撞向公孫止手上黑劍，就此花落人亡。

    這段情節中，有一樁一、二版的舊骨頭，新三版金庸仍未加說明，就是在第二十回，裘千尺給楊過半枚絕情丹時，曾告訴楊過「服下半枚丹藥，毒勢聚在一處，發作反快了一倍」，因此要楊過取郭靖、黃蓉首級，快去快回，以服另外半枚。但公孫綠萼中情花毒後，裘千尺卻要以半枚絕情丹為她解毒，這究竟能做何解釋呢？

    暫且不說骨頭，想想公孫綠萼為情人一句話而死的心情。看來楊過為免日後沾惹愛情，刻意戴上人皮面具，根本不切實際，他實在還應加戴「口罩」，少說幾句情話。楊過不夠懂女人，因為女人不是男人，並非「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有多少女人只在乎男人的外表呢？即使戴上面具，若楊過依然言語挑情，舉止溫柔，恐怕願為他死的女人，仍將前仆後繼。楊過還不如戴個口罩，少沾點愛情，免得繼續欠一屁股「感情債」，最後還得做「債務協商」！

【王二指閒話】

    走筆到第三十一回，金庸已經緊鑼密鼓，在為《神鵰》的上半部籌劃「閉幕式」了，這場閉幕式的重點有二：一是反派的結局要有交代：《神鵰》的上半部以李莫愁始，亦以李莫愁終，李莫愁中情花毒後，將吟誦「問世間，情為何物？」一詞，傷情而逝，至於另一反派金輪國師，在《神鵰》下半部將獨挑反派大樑，因而此處不做交代；重點之二是青年男女的愛情必須做個了結，或是婚配，或是自梳，都要明白地告訴讀者。

    楊過滿身桃花開後，既已決定唯有小龍女是「正果」，那麼，曾與楊過有過一段情的女子，金庸都得快刀斬亂麻，在《神鵰》上半部落幕前，一一將之斬出楊過的愛情世界。

    我們在《神鵰》第十八回討論過，金庸筆下的女主角，一生幾乎都只能遇到男主角一個品德高雅的異性；但男主角就不同了，往往會有眾多才貌俱佳、溫柔嫻淑的女子圍繞四周，但男主角也別高興太早，因為金庸向來是女主角的隨扈，他的「禦女心經」神功自會防禦諸大美女，讓她們無法近男主角之身。

    金庸處理男主角的舊情人，通常是以保護男女主角的家庭為原則，而處理舊情人的模式，依舊情人對男主角的用情方式，分為兩種。

一、                知所進退型：如程英、陸無雙一見小龍女，當下自歎弗如，不敢再起委身楊過之想，同樣的，《笑傲》中的儀琳，也沒膽奪任盈盈之所愛。這般知所進退型的女子，因為「只敢愛男主角，不敢嫁男主角」，不至於干擾男女主角的愛情與家庭，因此，「失之愛情，收之人生」，金庸對她們的結局的安排也較寬容，不會再有太大的波折。

二、                非份之想型：如公孫綠萼竟萌「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或如《倚天》中，周芷若也期待當上「張無忌夫人」，對這些有非份之想的女子，金庸的「禦女心經」馬上一劍揮出，將之從男主角的世界驅逐出境，因而公孫綠萼以香消玉殞收場，周芷若則被寫成女魔頭，失掉愛情競爭力。

    金庸為程英、陸無雙與公孫綠萼安排的感情結局，或是因程陸二人「知所進退」而安排她二人隱退，或因公孫綠萼有「非份之想」而將她從小說中出局，大體上不脫金庸書系一貫的創作模式。然而，我倒覺得在《神鵰》書中，完顏萍是一個特殊的例外。

    完顏萍在受楊過教功以擊敗耶律齊時，對楊過也曾心生情意，楊過更曾在她眼皮上熱吻。如此與男主角有親密肉體與感情接觸的女子，金庸竟例外地沒將她打入迷戀楊過的行列，更進而將她許配給武修文，而且，完顏萍邂逅武修文後，再與楊過重逢，竟連一眼也沒多看楊過，一句話也沒跟楊過多說，彷彿完全遺忘了曾對楊過生過的情意。

    完顏萍與楊過的感情關係，在現實生活中或者常見，但比之程英、陸無雙或公孫綠萼，在金庸小說中卻是真正的異數。

第三十一回還有一些修改：

1.      絕情谷的面積，一版是一萬餘畝，二版是三萬餘畝，新三版增為四萬餘畝。一版還提到公孫止歷代祖先為避世亂，在此幽居，為恐外人入侵，到處佈置機關，一帶又一代，逐步加添，到公孫止與裘千尺手中，各處路徑的變幻相剋，雖尚不能和桃花島比，但工程之龐大和繁複，卻已遠勝，即令是谷主的親信弟子，也只能知悉十之七八。楊過因得到公孫綠萼的繪圖指點，才能前往尋找朱子柳與天竺僧，一版的這些描述二版都刪了。此外，楊過按圖尋朱子柳二人，發現兩人是在燒磚瓦的大窯中，一版楊過心想，絕情谷不與外人交通，各物均須自給，有一座磚窯原本不奇，楊過的這段想法二版也刪了。

2.      天竺僧以身試情花之毒，但因無男女之情，毒性較不會發作，二版說他「四大皆空」，勝於常人，新三版改為更貼切的「無愛無欲」，勝於常人。

3.      楊龍覓得天竺僧與朱子柳，但天竺僧昏迷，二版說此時一燈重傷未癒，慈恩善惡難測，楊過若只守著天竺僧一人，未免過於自私，新三版加說楊過若只守著天竺僧一人，其意只在小龍女一人，不顧旁人之危，未免過於自私。

4.      慈恩想起殺兄大仇時，新三版增說慈恩與大哥年長後雖然失和，幼年、少年、青年之時卻友愛甚篤，因而慈恩心中恩仇起伏。

5.      陸無雙大罵郭芙，二版說除非是傻瓜，才不喜歡程英而喜歡郭芙，新三版對郭芙還加說：「你給我表姊做個丫鬟也不配」。

6.      郭芙使「玉漏催銀箭」攻陸無雙，二版說這是黃蓉的家傳絕技，新三版說得更明白，說這就是玉簫劍法。

7.      慈恩掌擊郭芙，黃蓉、耶律齊、武三通同時來救郭芙，慈恩抓走黃蓉手上的郭襄，郭芙呆立當地，二版說郭芙心中一片混亂，新三版則說郭芙是妹子遭奪，嚇得心中混亂。但想來郭芙差點為慈恩所殺，驚嚇發呆，不可能只是因郭襄遭奪，「妹子遭奪」四字似乎蛇足。

8.      黃蓉將郭襄踢到耶律齊手上，二版說黃蓉是擔心若俯身抱女兒，說不定慈恩心神又有變化，新三版加說「難保不會發掌拍向自己頭頂」。

9. 公孫綠萼心萌死意後，在絕情谷亂走，二版說她走到谷西，見一座山峰衝天而起，正是谷中絕險之地絕情峰，絕情峰的山腰處有一山崖，即為「斷腸崖」，新三版刪去「絕情峰」之名。

10.      黃蓉為求絕情丹救楊過，對裘千尺大釋善意，除了二版要以肉身接她裘千尺三枚棗核釘外，新三版黃蓉還加說「小妹倘若不死，便全力助你」，願幫裘千尺蕩平內敵。

11.  楊過在「火浣室」聽朱子柳說天竺僧之事時，一版有一綠衣弟子從背後偷襲楊過，楊過舉肘撞那人胸口，但尚未碰及敵人身子，那人已摔倒在地，原來是朱子柳隨手抓起石壁上的碎片，以一陽指神功送出，打中那人穴道。這段二版刪去。

12.  楊過三人由「火浣室」出來時，一版說「小龍女在外等得急了，正想進去瞧瞧」，但「急」用在不急不徐的小龍女身上不宜，二版刪了。

13.  陸無雙鬥郭芙時，一版說「陸無雙是個性子激烈，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李莫愁如此毒辣，她也敢背師盜書而逃，可見其餘」，二版刪去。

14.  黃蓉假扮瑛姑，重說當年裘千仞殺幼子之事，終使慈恩迷途知返，一版讚黃蓉曰：「瞧準了敵人的最大心病，一擊中的，此是大智，竟有膽子出言要他掐死自己女兒，此是大勇」，二版刪成「大智大勇」四字。

15.  一版的李莫愁，因被小紅鳥啄瞎一眼，所以是獨目，而公孫止出言討李莫愁歡心，說他們「不但是『同病相憐』，而且還是『獨具隻眼』，不不，是『各具之眼』」，二版李莫愁未瞎一眼，公孫止的說法自然是刪了。

16.  一版說黃蓉擋裘千尺三枚棗核釘是「七分武功，三分僥倖」，二版刪此說法。

17.  裘千尺將絕情丹藏在大廳青磚下，黃蓉心中形容此舉是「韓信用兵，置之險地而後生這遺意的變著」，但這比喻說來不甚恰當，二版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