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在溪流裡經長年累月沖刷,日漸圓滑,停滯,安頓。
蘇紅打電話來,梅影不喜歡她像鴨公(雄性)一樣的聲音,但還是硬着頭皮一而再,再而三地聽她說下去,忍受着她噪音般的音調,勉強回答她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她有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
十多年前加拿大的一個小城市,她倆在同一所學院同一個英語班上學,都是放學後就急匆匆搶著衝去接小孩的移民媽媽。
那時的蘇紅有點錢,丈夫和她在香港結婚後一道移居加拿大,放棄財經專業,到一家西人酒店當侍應,養家活小,在城東買下一個房子。兩口子住下兩年有了個胖胖白白的小女兒。房子一部分出租給學生,生活也能維持。
這比梅影好多了。梅影和丈夫兩人來留學,口袋裡只有之前那年兩人在美國當研究助理那點積蓄,連一個小公寓的首期都不夠,而且有個孩子,沒有固定工作,對買房子想也不敢想。
蘇紅高大健美,聲音洪亮,鼻子有著蒙古人的挺拔,她歸因於祖籍山東父親的真傳。她從小跟隨在中國南方省府工作的父親,和母親兩個姐姐一起住在政府宿舍大院,她在那裡度過童年和青少年的大部份時間。80年代初,中國南方開放門戶不久,三姐妹就相約要嫁到海外。結果,大姐嫁到美國,二姐嫁給香港一位裝修師傅,到港後在香港機場找到一份做烹調的工作。蘇紅剛到加拿大時,也和大陸來的新移民一樣,一大早起床弄好一家人的便當,帶上裝有午飯的包包,坐上老闆或老公開的車出去打工。
蘇紅比梅影年長8歲,她的中學幾乎完全是在沒上學的年代度過的。也許得到曾是大戶人家落泊千金的母親的血脈相承,三姐妹自幼都熱愛文字。她們住的宿舍大院本來每戶都是省府裡有點分量的人物,文革開始後,這裡的人家變得冷清,有的被下放有的被調職或挨批鬥。蘇紅的兩個姐姐分別被送到廣東博羅和東莞下鄉務農,說是要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儘管蘇紅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人人都這麼做,她不便問。蘇紅因年少還在上中學,避過下鄉命運。她們的媽媽早在文革開始前已和父親離異,離開了她們,這是後話。
那時候的中學幾乎全面停課,蘇紅一人在家悶得慌,相約夥伴們遊蕩,發現宿舍大院的圍牆有個缺口,他們爬過去往裡張望,竟是附近那所中學後院。後院裡有所舊房子,距離中學圖書館只有幾米遠。學校裡靜悄悄的,大家都去開批判會研習語錄會了。蘇紅幾個人在舊房子四周轉悠了一會,忽然有人發現一扇窗門沒關牢。他們爬上窗台看,發現裡面昏暗的光線下,地面和破舊的書架上堆著很多書,上面封滿灰塵,還有蜘蛛網。
大家分頭在裡面找,如獲至寶。蘇紅找到不少世界名著,像莎士比亞,列夫·托爾斯泰, 但丁,
雨果,荷馬,歌德,等等。從那以後她常常悄悄從圍牆破洞溜進去,從那所房子裡拿來
大量小說,囫圇吞棗啃完一部又一部,又悄悄放回去。
這段生活,後來她認識梅影後向梅影敘述時充滿自豪感。如果不是這些閱讀,她也
不會和梅影在文學上找到共同話題而成為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