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話好快,像機關槍掃射般,突突突的一輪。
我說快不會錯,因為我的母語是粵語,我也是個怕慢的人,如果我覺得快就不是一般的快了。
有次聊天,他說他的朋友大學畢業後在牛津教書,咋一聽是 “林村教書”。
“什麼?英國大學畢業回來林村(註:香港郊區)教書?”我以為又是一個超脫的故事。
他趕緊糾正,還說,那人家在英國上萬尺莊園,兩夫婦愛跑車到處玩,爸媽在香港又是什麼有錢人。
"哦,那是個香港人。”
“是的,香港人。” 他答。
香港有錢人供兒女成才當醫生律師教授的例子見不少,然後太太們當義工為慈善活動籌款,幾乎成了一道公式,從溫哥華到香港。
為什麼會講到這個在牛津教書的人。
那天在他窄小的客廳裡,幾個人應他太太邀請吃他做的義大利麵條。他一坐下便打開一瓶白酒,太太攔也攔不住,趁他進廚房匆忙間偷偷地幫他呷一口。
一坐下,他喝一口白酒,環視著自家只坐得下四個人(而我們那天有五位)的飯廳,忽然有感而發似的說,認識一個很有錢的人手上很多車,從不開二手車。我說,哈佛教授倒是很多開二手車的。
他說,哦,那不同,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然後就開始講上面那位牛津教書的。
他和太太住著這個小單位,坐在客廳真皮沙發上伸長腿就能觸碰到電視機按鈕。從英國回來後,他把其他物業出租便過著悠閒的生活。當年父母並沒有告訴他有這條後路。四十多年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人飛到英國,睡過車站,打雜工供自己唸職業學校,買過餐館經營,在餐館客中邂逅當年欺凌自己的英國少年,也認識好多好朋友,至今到歐美旅遊還常常得到他們款待。
家裡五個孩子都是這樣一個個送去英國,一個個十多歲就自立,又各有各的歸宿。
“我兩個阿妹,完全不同命。”
他太太說他每天除了擰大音量聽披頭四外,就是口水花噴噴(講不停)。這時義大利麵條才嚥到一半,他又開始了他的長篇。
“大妹經營的KFC(在英國)是我當年做得好好的,後來轉手交給她,結果她接手後懶得打理,亂七八糟,賺不到錢。手裡的錢沒放銀行,放在家的餅乾盒子裡。她有個交往十多年的男友。一天盒子裡的錢全沒了,男友也跑了。”
現代居然還有人把錢放進餅乾盒子裡的。這是我二十年前在美國唐人街聽來的老人故事,換了個現代香港女子英國版。
“最小的小妹呢,唸書又差,又沒什麼本事。呵,她居然就找了個好丈夫,什麼都幫她張羅好,又賺到錢又能幹,兩個孩子,她什麼都不用做。”
在場的人概嘆,唉,那都是命啊。
這個少小離家的男人常常在村口走過,背駝得遠看像六十歲,但騎上腳踏車時又像個少年般飛馳;走近常見他嘴角掛著絲絲笑意,不時會停下對著幾隻正休憩的牛看上一會。有次遇到我在為牛拍照,他便指著一公牛說,
“這傢伙有一個晚上為爭女跟另一隻鬥,把停在那邊的車蓋子都敲了一個凹陷。”
我驚訝他一個大男人有這等情趣。
有天傍晚我又在村口遇到他夫婦倆。他問我,去哪,我說去吃飯。他說,
“我們去逛商場了,這麼熱的天能去哪兒?現在回家吃飯,買了壽司回家吃。”
說著晃了晃手上的一次性飯盒,頭往兩邊左右各側傾了一下,一副老頑童模樣。
看他那神秘表情,說不定這傢伙知道哪裡有家新壽司店,怎麼說他也是個陀地(本地人)。想著便問,
“哪一家?”
他說,“惠康(超市)。”
“哦……” 我哦了一聲。看我長呼一口氣的樣子,他馬上說,“惠康也不錯啊。”
對對對,不錯不錯。我應酬著趕緊溜了。
一年後,我回去探親,在村口又見到老頑童。這次他真的有點顯老了,背更駝了,前面的肚子圓鼓鼓的,手裡牽了一條狗,狗身體滑溜溜的沒什麼毛,在不停踏著腳。我寒暄著問了句:“你好嗎?太太怎樣啊?”以前提到太太總是爽快地搭訕,他這時卻皺了下眉頭:
“她啊,還好吧……唉,就是老愛買衣服,都是名牌,每件7,8百塊的,看,我自己的就幾十塊一件。”
他伸了一下腿,扯一下手上的狗繩子:
“收養了一隻狗,baby來的。”說到狗他眼睛閃出一點亮光來。在村口過了馬路就是市集,那裡週末常常擺滿各種攤檔。有一檔是收養狗狗的,估計他就是從那裡挑的。這樣也好,他有個寄託。記得他太太以前見到我時總說老頑童很悶,一天到晚打開音響大聲放唱片把她震得無法呆在家裡,有時候又在馬路上大嚷說人家沒看好自己的狗。想起他剛才慈愛地看著狗狗的眼神,想必為了牠他會扭細一點音響,也沒那麼多注意力去管人家的狗了吧。
( 本文發表於溫哥華『環球華報』加華文學版2017年11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