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克萊頓是美國現在當紅的作家,他的每一本書都暢銷,許多也拍成了電影。他的經歷有點傳奇,他是哈佛大學人類學的學士,哈佛醫學院的醫學士,加州聖地牙哥市沙克研究院的研究員,他在念醫學院時,就以寫小說為副業賺生活費,醫學院還沒畢業,他的《死亡手術室》(A Case of Need)就拿到最佳懸疑小說愛倫坡獎,奠定了他可以以寫作維生的信念。
當然,天下的父母都不願孩子放棄穩定的高薪去走落魄文人的路,他曾經因父母的阻撓發展出身心症,手臂突然之間麻痺了,被診斷為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只有三年可活;最後父母讓步,答應他棄醫從文,他立刻脫下醫袍,買機票去洛杉磯。當時他的小說《天外病菌》(The Andromeda Strain)電影版權已被好萊塢買下,在從波士頓飛往好萊塢的路上,他的手奇蹟似的會動了。
因為他的生物科技背景,所以他寫的小說有真實性,會吸引人。他的經歷讓我們看到,人生沒有白走的路,只要好好的走,任何路上都能學到有用的東西。也就是說,對自己的行業真的沒有興趣時,不要害怕改行,人生是經歷、是過程,永遠沒有太遲的時候。如果當時他留下來當醫生,他只會是個平庸的醫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見到血會昏倒),但是他改行做他喜歡的事,現在沒有人不知道他是誰。
我會接觸到克萊頓的小說是一個機緣:在我兒子小的時候,每個週末我都帶他去圖書館,有一天他抱了一堆書正要去登記時,在G號書架旁摔了一跤,書散在地上。我蹲下去幫忙他撿,看到G書架最底層有一本The Great Train Robbery(《火車大劫案》),心想應該是偵探小說,不妨借回家去看看。結果一夜沒睡,一口氣看到完,放不下來,第二天我就再到圖書館,把克萊頓所有的書都借回去看了。
他的小說好看是因為故事曲折,寫得合情合理,尤其他對人性的理解,使你以為他是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直到看了照片才知他是小伙子。像這本《火車大劫案》中人物的行為,我就一直用在心理學的課堂上,在美國,心理學是「核心課程」,各個學院的人都要修,學校認為不論學生將來走的是什麼行業,只要與人有關,都應該去上心理學。
十九世紀中葉,英國和俄國打克里米亞戰爭,每個月都要運黃金去前線發軍餉,有個極度有「人性」智慧的人就盤算著如何盜取這些黃金。他的做法像我們教學生「問題解決」一樣:把目標貼在牆上,然後一層層分解成次目標,再列出次目標解決的方式。比如說,盜黃金要知道保險箱鑰匙在哪裡,他就假裝喝醉了,在英格蘭國家銀行總裁出門去押運黃金時,故意去撞他,然後看他的手摸哪裡,就知道那必是鑰匙的所在地。很多扒手在人多的地方會故意大聲嚷「小心扒手」,每個人就不由自主地摸他的錢包。漢獻帝跟伏后寫了勤王的血詔,放在內侍的頭髮中夾帶出宮,曹操派人把守宮門,搜了三遍未搜出任何東西,於是派人跟蹤內侍,看他出了宮門後手摸哪裡,發現那個內侍伸手摸了摸頭髮,吐了一口氣。曹操便把他再抓回來,果然在頭髮中搜出了血詔,伏后因此而死。人身上如果懷有重要東西,他會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檢查重要東西還在不在,這是人的本性。
發現鑰匙是掛在脖子上後,又是另外一個難題:怎麼拿得到它來打模子呢?要有錢有地位的人寬衣解帶只有用女色,所以他找了倫敦最美的妓女,完成此任務。現在到了最困難的一個關卡:如何把活人放在棺材中,混上裝保險箱的車廂中呢?他先收集死貓死狗墊在棺材底下,使一打開棺木就有屍臭傳出來;這還不夠,英國人做事謹慎徹底,萬一站長不懼屍臭,執意要摸屍體有無氣息怎麼辦呢?他找了年輕貌美的女演員來扮演死者的寡婦,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邊哭邊扶柩還鄉。第一步先引起別人的同情心,等一下好幫她說話;假如站長一定要開棺時,這個小寡婦就要在第一時間趴在屍身上哭,使站長沒有機會去摸他的鼻息,別人會叫站長趕快蓋上棺木,別再折磨這小寡婦。透過種種人性的操弄,他成功的劫走了黃金,成為英國史上最大的一宗黃金大劫案。
我花筆墨介紹這些是讓讀者知道,看一本好的小說是娛樂兼學習,我們從小說中學到的常常遠比課本上來的多。很早以前,有一年初中聯考的作文題目是「假如教室像電影院」,我那時一直想,我們要的是「假如課本像小說」,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學生學習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克萊頓的每一本小說都有這個功能,他的《死亡手術室》也是看完令人沉思良久,為什麼一個未婚懷孕的女生去找醫生墮胎時,醫生不能做,因為不合法,等她去找密醫弄得大出血,送到醫院來時,醫生又可以救她?醫生的責任不是救人嗎?還是醫生要兼道德裁判?
對我來說,我的大部分知識來自課外讀物,我喜歡看懸疑小說,它使我一邊看,一邊動腦思考各種破案的可能性。懸疑小說都是很好的「人性」教科書,克萊頓的書每次都介紹新知識,所以我愛看。他也很用功,做了很多研究之後,才敢動筆,他的《恐懼之邦》(State of Fear)書後面參考資料之多,好像在讀一本博士論文。我們常說數據不會騙人,但是科學家都知道它其實會,看你從哪一段擷取出來應用。他寫這本書最主要是媒體對全球暖化都是一面倒的報導,不能客觀的平衡報導,他要讓人們看到還有另外一面。當然這跟氣候是個非常專業的領域,一般人知識不夠,無法做判斷,只好聽從或盲從專家的意見;也跟學術界的壟斷有關,假如今天做的不是主流,就拿不到研究經費,為了生存競爭,只好人云亦云。對於克萊頓站出來,指出地球暖化的另一面事實,我到現在還是很敬佩他有這個勇氣。《紐約時報》有段話非常的傳神,它說:「在華盛頓,真實(reality)是創造出來的,你先創造一個假設,再創造一些支持它的數據,你一遍、兩遍、三遍的講,直到你創造出一些聽眾,當聽眾夠多到引起媒體注意時,你就創造了『真實』。」
至於這本《NEXT危基當前》有時代的任務,生物科技已經進步到可以複製生命了,大家對基因的觀念還是不清楚。前一陣子,報上登有研究團隊要抽取學生的口水,把他們的和王建民的相比對,看能不能找出第二個王建民。這種新聞令人又氣又好笑,到現在還有相信基因決定論的人,真是不可思議。
從大腦的研究上,已經知道大腦是環境和基因交互作用的產物。教育學家史密斯(Ernst Smith)說:「假如一個孩子沒有學會,這是老師沒有教好。(If the learner has not learned, the teacher has not taught.)」科學上的新觀念直接衝擊傳統的教育理念,過去對一個孩子沒有學會,我們的理由不外兩個:他笨、他懶;現在責任從孩子身上回到了教育者的肩頭。今年在紐約召開的認知神經學會年會中,有一個主題是「腦和教育」,有研究看到大人在孩子小時候的凌虐會改變他的大腦結構,從而製造出不良少年,也就是我們一直說的「受虐兒長大變成施虐者」的證據。
克萊頓在他這本新書中提出一個重要的觀念:基因不可以申請專利,不可據為己有。他認為只有人類的發明才可以申請專利,基因千百萬年來一直都存在於自然界中,與日月星辰清風明月一樣,人類發現了它,並沒有發明它,不可因發現而據為己有。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但是他並不能因此而把新大陸據為己有,不讓別人來,因為他只是發現不是發明。幾百年前,白人要向西雅圖的酋長買地,他說這不是我的,我怎麼賣給你呢?我只是這塊土地的過客,暫時使用它而已。
基因的專利會影響科學的進步,《NEXT危基當前》雖是虛構的小說,但裡面的事情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我們如不規範科學的進展,有一天我們生病需要用到基因療法時,我們會發現如果沒錢付專利費,就不能使用與這個基因有關的任何產品,這是件不公平且危險的事。以前學校是個崇高的聖堂,是學者用他的聰明智慧,為人類謀福祉的地方;現在大學自籌營運之後,學校變成做生意的地方,教授紛紛自己開公司賣研究的產品;本來知識是共享,現在知識是獨門生意;過去校長的責任是掌舵,引導學校方向,現在校長的責任是募款。當學生在一切向錢看的環境中長大時,我們怎能要求他清高有理想呢?
近年來,克萊頓的小說每本都點出一個社會問題,翻譯完了,不是鬆一口氣而是憂心忡忡。孔子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器官移植、基因療法已經越來越普遍了,但是我們的立法始終趕不上時代的腳步,許多人等不及,只好先到彼岸去求一線生機,結果弄出一堆醫療糾紛。媒體本來有教育大眾新知的責任,但現在都在大幅報導緋聞劈腿等沒有用的消息,使基因這個名詞自生物學家約翰森(Wilhelm Johannsen)創造出來,過了一百年仍有人弄不清楚,不知還有多少王建民事件在私底下進行。
翻譯書是件很辛苦的事,尤其我不會打字,要用手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但是看到台灣流行的一直是輕鬆休閒的小說,科普的書銷路始終不好,實在很憂心。外面世界的變動是很快的,若是一味的以不變應萬變,我們只是會被時代淘汰而已。在總統選舉時,有一個溫水煮青蛙的廣告很能打動人心,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到現在還沒有自覺到外面的火已經很熱了,假如我們不趕快跳出來,睜開眼睛看一下外面的人在幹什麼,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但願克萊頓的這本書能像暮鼓晨鐘,敲醒我們不再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使我們的子孫還能在台灣看到二十二世紀的旭日東昇,而不是已經離鄉背井去外國做台勞了。
(本文作者為《NEXT危基當前》中文譯者,為知名教授、作家、譯者、演講人。加州大學河濱校區實驗心理學博士,曾任教於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中正大學和中央大學,目前為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已翻譯三十多本生物科技及心理學方面的好書,包括《學習樂觀.樂觀學習》、《大腦的祕密檔案》、《改變》、《奈米獵殺》、《恐懼之邦》、《養男育女調不同》、《語言本能》和《教養的迷思》等,並著有《講理就好》系列五書、《大腦的主張》、《見人見智》等九本書。近年來積極演講推廣閱讀,開拓全新科學教養觀,因而獲選為2006年金石堂年度出版風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