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六月,印度總理瓦巴義(Atal Bihari Vajpayee)搭機前往北京訪問。這是一趟劃時代之旅,距離上一次印度領導人訪問北京已近十年,當時的中國,放眼望去盡是腳踏車和呆板枯燥的建築,以沈重的腳步追趕二十世紀。但這次瓦巴義的飛機降落時,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海市蜃樓──北京市郊數千家工廠林立,這些工廠幾乎全在過去十年間蓋的,工廠給勞工穩定的薪水,也帶給眾人希望的未來。中國已從過去直接跨入未來。
他踏進極為現代的新機場,這只是是中國眾多新建機場之一。瓦巴義和代表團成員開上北京新建的高速公路,看到光鮮亮麗的汽車一輛輛飛駛過無盡的建築工地,陽光下,數百架起重機的剪影編織出一片都市風景。寬闊的北京街道,兩側耀眼的新摩天樓節次鱗比,這些建築都是近十年開始施工,中國經濟起飛的速度,比現代史上任何一個國家都要更快。瓦巴義從車窗看出去,看到了比統計數據更清楚的事實:印度已遠遠落落中國。
幾十年來,印度與中國的經濟一直孤立於世界之外,緩步前進。人民窮苦,生活改善無望。然而,中國在一九七八年對世界敞開大門,印度卻沒有,兩國的命運就此改觀。
瓦巴義率團訪問中國時,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二十五年,數千萬中國人開始發現,隨著經濟起飛,他們的未來將為之劇變。自一九七八年起,海外企業投資總額超過六千億美元,遠超過美國在二戰後根據馬歇爾計畫,協助歐洲重建的金額[1]1。外資在中國興建數萬家工廠,雇用上千萬勞工。一般勞工的薪資是改革開放初期的五倍,數千萬人擁有行動電話、電腦,甚至汽車與公寓。(譯按:目前中國行動電話用戶數已超過四億。)
相較之下,印度似乎仍停留在從前。幾十年的老舊機場殘破不堪,沒有高速公路,路面坑坑洞洞,車輛壅塞,放眼望去,路旁盡是骯髒破屋。城市貧民窟人滿為患,他們就著汙穢的水道洗澡、洗餐盤、大小便,環境衛生堪慮。一九九一年,在中國經濟開放十三年之後,印度勉強開放外國投資,之後經濟改革忽而開放、忽而限制,縱使印度人民一般生活狀況已較改革之初進步,但比起中國平均改善的幅度,還是落差很大。
中國改革開放二十五年來,已有巨大變化,國民所得成長至印度的兩倍。雖然中、印兩國仍屬窮國,但是到了二○○一年,中國已有八三%的人脫離每日靠一美元生活的貧窮線,而印度只有六四%的人脫離[2]2;二○○五至○六年(三月底)會計年度,外國人對印度投資七十五億美元,而在中國,外資每六個星期的投資就已達到這個金額。當印度經濟牛步前進時,中國已是飛龍在天,躍入未來了。
怎麼會這樣呢?印度有民主、有廣大的英語人口、明確的司法體系,而且和西方關係深厚;中國政權專制、英語人口少,法治也不健全。不過瓦巴義從座車裡可以清楚看見,中國人民的生活大都比印度人好。
這本書講的是中、印兩國如何改變自己命運,也改變世界的故事。兩國從開發中國家蛻變為超級強國,印度採取緩慢而穩定的成長,與中國拔地而起形成明顯對比。這兩個國家在各個方面都截然不同,就像甘地與毛澤東殊異。印度民主,而中國專制;資本主義的印度經常反商,而共產中國卻親商。印度眾聲喧嘩,國內通行三十種語言,全國時區(因所跨經度範圍而)與世界其他各地相差半小時,這點也讓人混淆,因此例如台北是半夜十二時,在印度孟買是晚間九點半。中國則簡單許多,普通話通行全國,時區劃分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相同,而且無疑由共產黨當家。
中國的實力一眼可見,而印度的則較不容易發現。印度的強項在於人力資源能與世界經濟接軌,中國還在迫害資本家的時候,印度的經理人已從征戰國內市場中獲得經驗,因此商業經營表現得比中國好。中國在文革時期曾關閉大學,印度則加強大學教育,培育出新一代的醫師、學者、科學家與工程師。
中印兩國的共同點在其轉變,以及改變世界的方式,這是自美國崛起於國際經濟舞臺以來,最教人震撼的。中印的影響力可從以下見出端倪:沃爾瑪超市的商品降價再降價;美國國內油價大幅攀升;美國人的薪資縮水,甚至連呼吸的空氣也不再相同。消費者打技術支援電話,接聽的人操著外國口音;大批從南中國海運往西半球的貨櫃船滿載貨物,吃水特別深,這些貨物全來自如雨後春筍般成立的中國工廠。從原始數據來看,事實最為清楚。印度與中國已成為全球成長最快的經濟大國,兩國在未來幾十年將持續成長,並在下一個世代前主導世界經濟。
突然之間,中印兩國提供勞力與合作,既是西方的客戶,也是競爭者。從紐約到東京、從倫敦到法蘭克福,各大企業的董事會主管都染上印度熱,就像十年前的中國熱一樣。那些企業大老闆連咖哩與熱炒都分不清,就爭相住進亞洲新建的五星級飯店。他們住的地方雖然光鮮亮麗,卻只敢用瓶裝礦泉水刷牙漱口,以免生病。他們穿梭大半個地球,因為這兩大崛起經濟體的飛速成長,相形之下,美國、歐洲和日本有如原地踏步。一時之間,和印度、中國做生意,成了西方企業快速擴充的唯一希望,也唯有靠這方法,西方企業老闆才能讓股東滿意。
或許,最驚人的改變是發生在新興的全球就業市場。即使近如九○年代,激進派仍擔心全球化可能危害窮人利益,其實,這個論點在中印兩國完全行不通[3]。美國企業與各地的資本主義者到亞洲,雖不是為了幫助受壓迫的窮人,但最後還是幫了他們。姑且稱他們為意外的行動主義者吧¾¾過去十年來,由於全球化帶來工作機會,即使工資在西方標準看來實在微不足道,印度和中國合計卻仍有兩億人口脫離貧窮。這讓那些關切世界貧窮問題的人大感驚訝,如果甘地、尼赫魯、毛澤東等關心窮人的二十世紀政治人物仍在世,他們也會嚇一跳。工作機會轉移海外,這個趨勢遠超過多年來保護窮人遠離大企業的力量。美日英等開發國家遭遇工作外移的挑戰,而窮國則贏得工作機會。全球化改善了窮人的處境,同時也讓歐美中產階級倍感威脅。
本書將探討透過網路連結亞洲勞工的能力對世界商業有何影響。數百萬工作機會在西方消失,為數龐大的中印勞工取代了西方人,他們做相同的工作,甚至以極低的薪資搶走西方白領的專業工作。許多產業的西方人忽然發現,如果工作內容相同,他們再也無法期望薪水能超過開發中國家人員的十倍。印度大學畢業生樂於擔任企業免付費專線的客服人員,聽取美國消費者的抱怨。此外,數千萬中國年輕人從鄉村搬進城市的工廠宿舍,為外國代工製造成衣、數位相機與電腦;歐美高薪人才也面臨遠距競爭,因為中印兩國每年投入職場的大學畢業人數,已遠超過所有歐洲國家與美國的總和。[4]
對歐美的中產階級來說,全球化的黑暗面令人恐懼。世界勞動市場一下子增加了超過十億勞工,許多西方人將被迫丟掉工作,如果不採取行動,增加自己的勞動競爭力,就得眼睜睜看著生活水準降低。十九世紀工業革命時,農人遭工人取代;二十世紀工廠生產線讓許多血汗工廠勞工失去生計;不過就在十幾年前,藍領工作移往墨西哥,許多美國工廠因而關閉。歷史一再重演,每次都為世界勞動市場帶來陣痛。
中印崛起的意義不僅是工作外移,它也關係到後冷戰時代地緣政治的轉變,關乎如何平息對石油的渴求,也關乎環境巨變。這就是結構經濟學──中印崛起牽動了全球政經形態丕變,一切就在我們眼前發生。
全球經濟的關聯已密不可分,彼此交織影響猶甚以往。中印的改變正以快速且驚人的方式,引導世界未來的走向。過去全球市場從未有過如此高度連動,想像一下,如果十三世紀的絲路與十六世紀的香料之路(Spice Route)合併為一個大市場,湧入大量貿易,這一全球貿易的結合又因現代科技而超載。現在中印兩國銷售至西方的貨運量不再以駱駝或帆船來計算,而是以貨機、貨櫃輪船或網路交通來算。
本書要告訴你,中印兩國崛起如何改變我們的世界。未來這兩大國的潛在影響力,讓人感到害怕,又容易低估情勢。《巨龍與大象》試圖證明,世界不僅能適應中印的崛起,還能更加繁榮。但我們必須先瞭解這兩個已對西方敞開大門、走入二十一世紀的大國。
[3] 全球化並未使世界各國都受惠。過去二十年來,開發中國家的貧窮人口大幅增加,不過中國、印度與亞洲部分國家則例外。引述自史迪格里茲(Joseph Stiglitz)《讓全球化發揮作用》(Making Globalization W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