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書裡面的「安齊」。她說安齊「個子很小,聲音很亮,菸不離手,留一頭過腰的長頭髮,不過那長髮她能輕易用一個大夾子盤起來。她走路很快,抬頭挺胸,好像從來不會被路旁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安齊在一個下午打電話到我宿舍。是那種從話筒裡冒出來,妳就知道她接下來會主導整個談話的聲音……」 「安齊給人的感覺就像她在地球上沒有陌生之地。我的宿舍雖然亂了點,到底也算是在地球上啦。安齊在沙發上坐下來的樣子,就像她對宿舍比我還熟。我可能把水燒開了,倒了兩杯茶。然後她就開始毫不保留地和我聊她自己,好像從口袋裡掏出硬幣來一樣自然。三十分鐘內我得知她崇拜村上春樹、王菲,和當時正紅的The Cranberries。她在學校時也組團,當主唱。……」
我不知道你身邊有幾個安齊?或者你自己就是安齊? 我知道自己不是安齊。但我認得一些「安齊」。有時我們會羨慕她們的豪邁、自信,有時會討厭她們的侵犯。有些安齊太熱情,他們常常來向妳傳教,每一天都來告訴妳他的理想和新計畫。這時我也會認真的應付兩句,可是當她向別人提到我,說我是她的好朋友時,我又會不知道心虛還是故意的提醒別人,自己其實和「安齊」不熟。
我時常拒絕安齊,又對她們好奇,因為我不喜歡安齊。當然也有一些人不喜歡我,對我也不好奇,有可能他們每天都和我一起工作,每週都一起吃飯,可是卻不「認識」我,轉過身,就成了陌生人。 但張惠菁不是這樣。她寫了兩篇安齊。一前一後,一個光芒一個黯淡。隔著半本書的時間,我們又找到了安齊。
這個安齊從愛丁堡回到了台灣。她住在墾丁,在她姐姐經營的民宿打工,已經不再組團不再寫小說。她們在茶藝館見面,她要點「冰」的碧螺春。她「說話很快,聲音很響。」 「四年前我在愛丁堡看到的安齊,她的特立獨行穿破周遭場景浮了出來。如今在台北,她仍是特立獨行的,卻是被周遭均質的透明空氣、茶店服務生的不耐、鄰桌客人的回頭瞪視給掩蓋,抹消,而致陷落下去。」 或者你會惋惜,要放棄安齊了。
然而張惠菁是充滿自省的,她接著又寫:「是我(作為觀看者)觀點變異所產生的改變嗎?從前我羨慕那無所恐懼、直來直往、在地球上沒有陌生之地的安齊。而在茶店裡,我卻是尷尬地看著安齊粗暴地把椅子往後靠,發出巨大的噪音,使店裡的客人再度投來一致敵意的眼光。那時我明白,這一店裡的人已經將安齊排擠在外了。」
這是張惠菁的深情。熱心腸的你,可能就要衝過去要給安齊一個擁抱。可是張惠菁還在觀察,還在找答案──故事還沒結束,原因才將浮現,她正一步步逼近。這是她看似疏離的深情。
張惠菁也寫一點點愛情。沒有山崩地裂、海枯石爛,沒有哀怨自戀,也不忸怩做態,沒有滿口親愛的,不愛的。但你知道那是愛情,很重又很輕。
《告別》主要都在寫人,寫她的媽媽、她的女的朋友、男的朋友、男朋友(當作家的親友真是倒楣啊),寫她的髮型設計師,寫偶遇的愛文芒果阿嬤,也寫時事中的名人。她用一種男性較為冷靜、尖銳的筆調,但又抒發了某些女人的觀點,使得文字剛柔並濟。 我很少看《壹周刊》,卻不禁想像著,當我一邊隨著記者的顯微鏡、照妖鏡,近距離、冷漠地檢查這些名人的私生活。卻同時又跟著張惠菁遠遠的、深情的看著同一個人。我想這也是有種平衡報導的趣味。
我們活在這個城市裡,認識了太多人,也隨時跟許多人轉身告別。我們時常對某些人視而不見,也習以為常地讓某些人從我們的生命中漸漸消失。
「有些人,我以為我放棄了。刪掉他們的email,刪掉存在手機裡的電話號碼,在他們說些不中聽的話時轉開頭去,連爭辯都不想。其實你永遠都不可能『放棄』一個人。…這些不是我能『放棄』的事。…我只是放棄去了解他們了,放棄讓自己成為一個能看懂他們的人──所以,被放棄的不是他們,是自己。」張惠菁的告別,其實是深情的凝視與擁抱--對那些曾經在她生命中出現的人。
擁抱之後呢?
「人生是要時常練習說再見的。」 我想她說的對。
(註:本文首貼於2004年初 也是我第一次將文章貼於遠流求文堂. 張蕙菁小姐親自來留言讓我很驚喜. 也增添我寫讀後感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