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結束那年,我失戀了。
也許這一切來的過於突然,以致我一時無法採取適切的態度去回應與面對。奮力突圍的結果,我祇想逃離那熟悉的生活現場,去尋找一個「再也沒有思念的地方」。於是那年夏天,在不顧母親的憂慮和反對下,我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新疆的烏魯木齊。(五年後的某天談及此事,母親才說,那天送我到機場後,她是一路邊開著車邊流著淚回家。)
從烏魯木齊出發,北赴克拉馬伊魔鬼城,中俄邊境的喀那斯湖,西往伊犛,塔城,穿越天山山脈,轉進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南向新疆第二大城喀什,到帕米爾山結上喀什庫爾干的中巴(中國與巴基斯坦)邊境──洪其拉甫陸路口岸,至葉城止。似乎這樣的旅程還不夠遙遠,我繼續貿然地往西藏的方向行去。
我搭著一輛載運水泥的卡車,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上,連行了三天三夜。途中,因高原氣候的緣故,我嘔吐,流鼻血,發高燒,加上無法輕易休息(三位司機會輪番拍打我,怕我睡暈而命喪),幾乎半程的時間裡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識。不過,最後仍有驚無險地抵達西藏西北阿里地區的首府──獅泉河。
在那高寒偏遠的地帶,我頭一次體會,身體的狀態原來是可以主宰心靈的。每天,我都必須為了生存而搏鬥,注意力多數花在抵禦間歇的高燒,頭疼,或為了下一餐下一個住宿地點而憂慮,眼前大好的美景似乎永遠是身心俱疲的襯景。有次夜裡,我恍惚間,竟誤喝車上飲料罐裝的汽油,因此更形加重了高原病情。
更險的一次是在岡仁波齊峰參與藏族的轉山儀式,我和同行旅伴,遇上冰雹,仍硬撐走至天黑,她竟體力耗竭失了溫,歇斯底里哭喊著:「我不想死,我要爸爸媽媽,我要回家,救我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無助哭泣的嘶喊響遍整面漆暗的山谷。幸好不久之後,先行到達營地的隊員,返回尋找我們,即時解救了這場危機。後來這位旅伴經過換裝,烤火,叫喚,餵食紅糖水的狀況下,漸漸甦醒(否則我將罪責一生)。而我似乎也體會了一場死亡的迫近,瑟抖於帳棚一隅,凍得慘白的雙腳,被一位好心的湖南姑娘捧在她的掌心取暖。
跋涉了數千公里的路途,我還是找不到那所謂「沒有思念的地方」。有天午間,獨自散步在拉薩的街道,我突然想起學校即將開學,而我卻尚未辦理註冊事宜。正當想起這件事時,腦中關於校園景物的記憶,竟悉數被抽離了。我不禁張徨地蹲在路旁努力追想,又赫然發覺,不祇是校園,連曾熟悉的城市的顯影,也不知在哪一刻裡,悄悄地溶解了。
意外的「失憶」,使我豁然了解,「人原來是可以『忘掉』自己的。」想著想著,隔天一早,我立即背起行囊離開西藏,經青海,甘肅,四川,然後徒步長江三峽的古棧道,結束那場近三個月的漂流旅程。
從西藏歸來,彷彿有個隱約莫名的啟示,將自己看得更加真切且明白一些。雖然我仍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但至少確認我不要的是什麼了。我決定完成政治與法律雙修課業後,轉往文學的道路。不管這條路是否可行,我想,我已能,也願,承擔人生重新再來過的風險了。然而,不但周遭的師長和親友始終質疑,暗地裡我也反覆地質疑自己,這樣一時轉換的信念和決心,到底可以撐持多久呢?
拿到「無用的」高標成績畢業後,我頓時又陷入一片迷茫悵惘的感覺之中,於是我又想將自己放逐到一處不受干擾的遠方。一場文學的秘密結社裡(學長的作家女友曾「虧」我們是一群「空言」的傢伙,她說:文學不是光說,而是要不斷用寫作去實踐的),中文系學弟向我提起:「『雲門舞集』正有個什麼計畫,反正給人錢去旅行的啦,聽說申請挺簡單,你那麼喜歡流浪,應該去試試才對。」
當晚,我上網查明相關規則,不禁大失所望。雲門「流浪者計畫」所要徵選的是:「三十歲以下從事藝術工作的青年,」我看了一眼,就放棄了。
接下來幾天,忙著準備行李,我卻仍然惦念著這個「免費出國」的計畫。終於我很阿Q地說服自己去申請。理由是:雖然祇符合三十歲以下規定,且不是什麼文藝青年,但去應徵了,不就認可自己是了嗎。「暗爽」之餘,匆促選出幾篇大學時期寫的詩文,草草填完資料表格,並在「流浪目的與行程安排」一欄,突發奇想地擘畫一場「騎鐵馬到西藏」的「瘋狂」之旅。心裡儘管認定不可能會被選上,但下筆「亂寫」的那一瞬間,卻有一種淋漓高潮的快感。投完稿,我便踏上那沒有任何目的地的中國之行了。
拜訪沈從文的「鳳凰」,貴州苗族侗族大小寨子,黃果樹大瀑布,走進雲南昆明,大理,劍川。一個半月後,我輾轉到了麗江,「流浪者計畫」初選的消息才遲遲揭曉,我竟然進入初選。本想繼續前進,但猶豫再三,還是中斷旅程,趕回台灣參加面試。又過了半個月,從報載得知自己獲選的消息,當下的無助與不安遠遠超過了欣喜。因為我以為那織夢般隨便說的寫的流浪計畫,都祇是遙遠的囈語,無聊喊著玩的鬧的而已。如今,它卻即將成真,對我而言,這簡直就像「狼來了!」的故事一樣「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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礙於兵役徵調的麻煩,我被迫祇能在二○○四年秋季出發。一個多月的準備期間裡,我所請益過的所有專家們砲口一致反對這項莽撞的規劃。他們大抵的看法是:「找死啊!」「天氣太冷了,你不可能忍受得了西藏酷寒的天氣」「你的經驗不足,準備不夠,無法因應突發的危機。」「你根本沒有長途騎行的經驗,騎單車,可不比登山輕鬆。」(那時我並無真正「練過」每天十個小時卵囊下持續頂著石頭的滋味,不然我可能更審慎考慮放棄也說不定)
出發前,我編了不少謊言,甚至必須小心隱藏自己內心的焦躁。我不敢告訴母親旅途的實情,儘管不說,我卻知道,不論我做或不做什麼,她都還是會一直擔心著,我祇能設法不去想它。住在另一個家中的父親說:「什麼?想玩想瘋啦,騎單車,你腦袋真的壞啦!」他不知是怎麼轉述給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聽的,竟使得阿公有一天問我:「啊你甘有機會拿金牌轉來?!麥漏氣喔~」
當一切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我似乎感受到這躁進的舉止,或說機會,也許是人生中一環扣著一環,一波推著一波,逐漸連綴成的□□,而非你突然要它,它就來了。說不定未來將發生什麼事早已冥冥注定,總之,與你過去的所為所思無法脫勾,我在相信與懷疑之間擺盪:最後的結果可能失敗,但至少我應該在失敗面前看見自己究竟是如何就範的。
兩個月流浪裡,從雲南麗江為始,到虎跳峽,瀘沽湖,折回麗江後,北上中甸,德欽,佛山,進入西藏鹽井,小昌都,芒康,竹卡,左貢,幫達,八宿,然烏,波密,通麥,東久,魯朗,林芝,八一,巴河,八松措聖湖,工布江達,松多,日多,墨竹工卡,達孜,止於聖城拉薩。山是永遠眺望不盡的玉龍,哈巴,白馬,梅里,紅拉,拉烏,覺巴,東達,業拉,安久拉,色季拉,南伽巴瓦,米拉。水是永遠俯瞰不及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雅礱江,雅魯藏布江,拉薩河。還有更多更多不知名的山脈,流水,湖泊及村落,和最美的人情。
走過那麼多地方,而我卻紀錄那麼少。這段期間裡,生病過,恐懼過,失落過,軟弱過,任何的挫折與不安,孤獨與絕望,幸好都沒有全然阻斷我的行進,追究到底,如果不向前行,種種負面的情緒和現實狀況,也依然會催逼著我的心理與生理,將我撲倒在地。我不過是在一切的試探和比較中,琢磨出一個似乎不得不然的步伐。那麼,那些曾經有過的反覆憂憫,淒寒悵惘,灰心沮喪,似乎現在看來,最終也是凝聚在這趟行腳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我懷疑,這趟旅程根本沒有所謂的「勇敢」在支持自己朝著未知的可能無止無懈地挺進。
十月六日出發,十二月六日歸來,十二月八日的入伍徵召令,幸而被及時的預官報考給延後了。又三個月後,兵單再來,又遭研究所入學考試擋下。並非刻意,且原本打定主意七月就要入伍從軍的我,最後卻幸運進了文學院的殿堂。說不出為什麼,彷彿每到西藏一次,我的人生就有那麼一點出奇不意的改變。
從內向轉外放,從寡言變多話,有些舉止的變化似乎來自西藏旅途裡,向人討吃討喝討住(或騙吃騙喝騙住)學來的,或者,我根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又或者,我在創造另一個新的可能的自我。最明顯的變化是,過去我長期缺乏的自信,好像長出了一點什麼,彷彿緣於「看重」曾經兩個月裡全心投入孤獨和貧困的生活,於是覺得以後對於文學的道路,自己將可以堅持得更久更長一些了。
西藏的旅程比想像的遙遠,卻又靠近,它不僅祇是時間和里數的累積,也是纏祟在腦海中的幽靈。兩年多來,我利用課餘和工作之暇,斷斷續續書寫這趟旅程的散文,先是一篇一篇無法連貫的破碎記憶,後來有段時間裡,我竟開始躲避它,畏懼它,因為時空的距離已然把我拉得太遠,以致書寫過程,總遭遇極大的難題:過去的時間,空間,事件,和我過去的觀點,行動,感想;現下的時間,空間,記憶和意識,知識的層層累積;文本本身蘊含另一項透明的時間,空間,穿梭的敘述與跳躍的節奏。有形無形,在在化成一道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儘管我嘗試用現在重返過去,設想回到過去現場,追逐,逼視,重組歷史,事件,人物,地點,時間等等,但實然的距離已留出一片想像的空間,讓我有意無意錯置或忽略了原本的時空和情事的樣貌,而這種種永遠的落後,再落後,便可能遠離了原本的真實。我該如何忍受自己的書寫「失了真」呢?
記得有一次,隨著「雲門舞集」南下高雄做義工。滂沱的雨夜裡,約莫十點多,返回旅館途中,遇到了林懷民老師,他邀我一同吃晚餐。心目中的大師輕鬆地坐在一旁,我卻拘謹危坐著,感到頸臂僵直得像條鐵鋼。我們談了些許西藏和創作的事,他說最喜歡在大昭寺前觀想那些虔誠的芸芸眾生,話鋒一轉,「在西藏,不能不抽菸啊!」我豎起耳朵認真傾聽,心裡暗想著那可能意指抑制肺活量以適應高原缺氧氣候較為舒活的方式之一。他接著一聲長吁,傻在一邊的我當時並未繼續問明「不能不抽菸」的原因,但那無疑是我得默默追究細心體會的問題。
飯畢後,老師從褲子口袋裡,拉出一團團皺得發窘的紅色紙團,一張張攤開,我才辨識出那竟是百元鈔票。我那時的確擔心過──老師雖說要請客,可不會帶不夠錢吧。那樣的情景,讓我不禁又受到一次震撼,堂堂的大師,對於必需的生活事物竟毫無留意,或者他已把多數的心力與財富「揮霍」給我們這批「流浪者」了。
對於寫作,我時常感到焦慮。經過大師「震撼」教育後,我做了些反省,並發現我的焦慮一天比一天巨大。這樣的焦慮也逐漸滲透到不寫作之時,兩相激烈拉扯,終於有一天,我領悟到「不寫」的焦慮竟遠遠超越「寫」的焦慮之後,也祇有去寫了。仔細探求寫與不寫的焦慮原由,這或許表明我已然期許用寫作去關涉或釐清某種的社會意義與責任,而非朝向個人化的虛無妥協。
再次落筆,似乎放得更開了一些。我了解,旅途本身不會再次重複,重複的祇是我對它無盡的想像,還有那些曾遭受旅途影響而已然誕生在我生命裡的意義;往下思索,過去的意識與現在的處境不同,我很可能在有意無意間把現在已變化了的我,拿去頂替從前的自己。這也許才更關乎文學的「真實」吧。有時,經歷一段書寫與對話,似乎同樣的對話或感受也會在我的現實生活中次第展開。到底是我在寫一場旅途,還是旅途來銘刻我,甚至揭發我?曾經,在那遙遠的過去的時空裡,發生過的事件輕得宛若一片雪,彷彿我不再竭力去追憶,探索,和叩問,一切都不曾存在過。
這本書包含〈出發〉的十八篇文章,幾乎就在這樣的歲月,不斷地自我懷疑,推翻,憂懼,肯定與失落的狀態下,跳跳接接完成的。開始並無先後組織的安排,有的篇章似乎能一氣呵成,像瀘沽湖,行路難,柔軟的時光;但有的篇章如朝聖,天葬,紅塵的主題,竟使我反覆思索了一年有餘(現實生活可這樣跳接綴補的嗎?)。直到最後一個月,我才知道自己並非在寫一篇一篇的散文,而是寫一大篇長長長長的散文,這也不是寫西藏的文章,而是寫我心底流浪的文章。寫完這本書最後一個字,審閱最後一次,我不禁懷疑,過去的那場失戀是真的嗎?那場流浪的冒險旅途是真的嗎?這些文字果真夠格付印成冊?我懷疑,始終懷疑這都祇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夢而已。曾以為自己追尋的是某個目的或終點,驀然翻身後,才發覺這一切無非盡是過程。
到現在仍有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放棄法律的路途,不怕「餓死」嗎?當然怕啊!但也覺得若是什麼事情都肯苦幹的話,真要餓死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知道自己斷然選擇了一條可以不計代價,得失,專注以赴的道路。生活種種取捨之間,我才剛跨出了第一步,而這一步卻幸而能有那麼多人的支持與鼓勵才得以促成。
特別感謝林懷民,蔣勳,張照堂三位老師所給的一個試煉,提升自我的「流浪」機會;還有「雲門舞集」的晴怡,在每篇作品的付梓前,予我最嚴格又最溫柔的把關和評騭;善良熱情的芯羽鼎力的精神加持;秀娟姐時常為我保留一票難求的表演藝術座位。也謝謝遠流出版社副總編皎宏,容忍我的拖稿還時常選書送我;小說家李崇建珍貴的友誼替我構築不少寫作的信心。最無以言謝的是,待我如親人的東吳大學英文系馬健君老師,要不是她提供外雙溪的家居,讓我每年暑期得以心無旁騖的埋頭寫作,這本書的完成根本遙遙無期;以及法律系吳博文老師長期的情義灌頂。當然還包括我親愛的家人們。儘管我時常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反覆尋找生活的信念,但我深深明瞭你們對我的愛與關懷,我從未懷疑過。
二○○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