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勳
二○○四年第一次見到旺霖是在雲門第一屆的「流浪者計劃」評審會上。
林懷民得到國家文藝獎,有六十萬獎金,他大概覺得自己生活沒有更多需要,便把獎金捐出來,成立了「流浪者計劃」,加上其他人的贊助,每年可以鼓勵一些青年去亞洲各地旅行、學習、磨練自己,也認識世界。
申請的人不少,經過初步的篩選,最後大約有二十人左右入圍面試。
其實篩選的過程是有許多矛盾的,年輕、渴望走出去,渴望流浪,渴望認識世界的心並沒有太大差別,因此,用什麼標準評審?如何選擇真正有狂熱,急迫要走出去的生命?在評選的過程中有許多困擾。
每一年獎助是有限的,我又希望更多年輕人可以得到幫助走出去,有時候會幻想林懷民再得一個什麼獎,而他個人生活的欲求還是那麼少,或許就可以多一個青年在流浪的門口獲得多一點鼓勵與支持。
於是,我看到謝旺霖坐在我的面前,個子不高,初看有點靦腆,話不多,說話速度也很慢。
他其實已經在「流浪」了,大三那年,他自己說:是因為「失戀」了,想走到可以把愛人忘掉的地方。
我還記得旺霖說話緩慢平靜的速度,因為緩慢,我可以思考他說話的內容。
要跑到多遠才能忘掉心中忘不掉的人啊!
這個沉默的青年因此去了雲南,在遙遠的滇藏邊界一個人騎著單車,經歷著他孤獨的肉體與心靈之旅。
他是在雲南接到家人的通知,臨時中斷了旅程,趕回台北參加流浪者入圍者的面試。
旺霖說了一些旅程中的遭遇,大概有點像收到這本集子中〈梅里雪山前的失足〉,他連人帶車摔下斷崖,「前輪死死卡在岩縫下,而後輪和雙腿完全懸盪在斷崖之外─」。
懷民、照堂和我,都無言語,一個年輕的生命走出去了,遇到他一定會遇到的各種危險、挫折,我們或許有很多的不忍,心疼,但知道他必須這樣走下去,用自己的力量排除危險,克服挫折。
「你不害怕嗎?」我問旺霖。
「害怕得要死!」旺霖仍然平靜地說。
旺霖得到了入選,繼續他的流浪。我偶然聽到雲門的工作人員傳來片段他的消息,但大部分時間我並不記得有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個人在遙遠偏僻的大山裡騎著單車,一直到我看到出版社轉來的打印稿,十八篇文字,即將出版的《轉山》,我正好要南下上課,把打印稿帶在身邊,沒有想到一開始看就停不下來,一個上午就著南台灣明亮的陽光,幾度熱淚盈眶,讀完了旺霖的遊記。
旺霖的文字很稚拙,沒有太多文學的修飾,他大概一旦要修飾文字,自己先就不安起來了,就像他在〈八宿記事〉裏打破了一隻民宿的熱水瓶,幾度要藏藏匿匿,最終發現不過只是賠二十元人民幣的事,旺霖的稚拙來自他的單純天真,所有生活的細節如此瑣碎也如此真實,旺霖娓娓道來,用第二人稱的「你」稱呼自己,像是看著另一個「我」,有了反省與觀察的距離。
我喜歡旺霖寫的〈瀘沽湖的女兒〉,那個里格村新婚的少婦,在眾人徹夜的歌舞裡,摩梭族的篝火似乎從慾望底層勾引起古老原始的調情,旺霖不只一次說到那少婦的名字:「你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那聲音被黃昏的風吹散了──」
我忽然想起旺霖說要到遙遠的地方,把思念的人忘掉,旺霖寫的那個摩梭族的少婦叫「松娜」,在旺霖的文字中,松娜美極了,一定是在極深情的愛戀中才能把一個女性描寫得那麼美吧!
旺霖年輕,很多事似乎還無法全弄清楚,或者他也並不想即刻清楚,他的文字就有著又像描述又帶著一點意見的夾議夾敘,但是,他每每對自己的很多意見不多久又有修正,像一個初學畫的人,畫稿塗塗改改,留了很多修改的痕跡,那痕跡稚拙又真實,比太確定太自信的線條更好。
許多最動人的片段都是旺霖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走到了大山之間,到了孤獨的極致,與自己的對話變得很純粹,那使旺霖從一個稚拙的青年一下成長了起來,有一種男子的沉穩。
我讀著讀著,忽然夢想著,或許旺霖的書會是一個運動的開始,台灣的青年讀完《轉山》,帶著書,都紛紛出走,走向他們各自孤獨的旅程。
孤獨的旅程有荒謬幽默的喜劇,像〈幫達奚大哥〉,旺霖假借一個廈門大學姓奚的學生身分,在偏僻的幫達竟然扮演起「人生導師」的角色,一種不經意的偶然,卻可能對另一個人發生一生的影響。
這本書越看到後面越可以感覺到三個月單車的滇藏之旅,旺霖如何逐漸成熟的心境,到他寫下〈直貢梯寺的天葬〉時,文字的精簡,敘事的深沉,細節的冷靜,使人忽然覺得那個原來稚拙的青年竟然從身體中生長出如此厚重身長的生命信仰。
是的,或許因為「害怕得要死」,才可能走到生命無所畏懼的地方。
旺霖二○○四年十二月三日,結束他三個月的單車之旅,他在拉薩把車賣了,那輛單車,騎過一座一座大山,摔下斷崖,在雪地裡掙扎上坡,對旺霖是不能忘記的經驗,他把車子以一千八百元人民幣賣給另一個年輕人。
我喜歡他書的結尾,兩年後,他收到一封來自西藏的E-MAIL,那個買車的人告訴旺霖,因為失戀,所以買了單車,一個人去旅行。
旺霖沒有眷戀他的單車,單車當然應該是另一個人騎去更廣闊的世界。
因為謝旺霖,我們都有出走的理由了!
我還是在夢想,台灣的青年,讀完了旺霖的書,紛紛開始了他們的出走與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