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odom
英文中有兩個稱呼闖入迷宮者的詞彙,一是「迷宮視譜者」(maze viewers ),一則是「迷宮探險者」(maze traders),他們分別表示兩種探索迷宮的人,之於前者,乃是以俯探之姿照看迷宮整體,審視迷宮鋪展如玫瑰花花瓣複雜層疊輪廓,問題在於,如何於無數曲線與死路中理出清晰脈絡。後者則以平觀之視點切入,彷彿電腦遊戲裡第一人稱視點遊戲(CS還是《毀滅戰士》?《魔法門》還是《萬王之王》?),迷宮是用走出來的,「迷宮探險者」在混沌中闖蕩,以自身感覺體驗迷宮之迷亂與錯綜。
這便構成理解迷宮的兩種姿態,無分好壞,一者由全體中區別部分(複雜的路線中哪個部分是正確的道路),一者則由部分串織出全體(走過才算是路,而前途茫茫未知行處),一者是視覺性的(在亂叢叢的複雜圖譜中覓路),挑戰的是組織力(哪條是正確的?),一者是感受性的(怎麼不管怎麼闖都走錯呢?由此體驗到迷宮的恐怖),考驗的是記憶力與耐力(怎麼穿過這一些而抵達終點?)
泰塔妮亞.哈迪的小說《玫瑰迷宮》所鍛造的迷宮中,卻同時兼含了兩者。他拉開了空間與時間的幅員,十七世紀煉金術士傳承下神秘鑰匙,至二十一世紀,古老家族的後裔決定找出真相,而死亡與陰謀逼近,家族殘存的子輩在逐漸擴大的威脅暗影中,奮力不懈試圖考掘出被埋沒的,乃至未曾公布的歷史榮光。小說以歷史為迷宮背景,動用了半個歐洲為迷宮空間(教堂、有歷史的房子、家族根據地,散落的空間構成巨大的迷宮),更放出了銜尾而來的怪物製造禍端與死亡(假車禍真死亡、陰謀、與政治與宗教與權力掛勾的黑手、「他們無處不在」、威脅綁架恐嚇……),而驅策主人翁們行走迷宮中,他們彷彿「迷宮探險者」,手上僅僅握著簡單的線索,走在歷史也是行於歐洲大陸的迷霧中,東奔西忙,試圖找出迷宮中深埋的真相。但另一方面,他們亦具有其相關學養與豐厚知識,小說裡亦如風雅文人,動用文學諸如莎士比亞、神祕學、宗譜學與各式密碼推敲,以「迷宮視譜者」俯瞰之姿,於「歷史事件」、「文字或圖片構成的謎語」中,試圖拼湊整個事件脈絡,於是她們便同時兼具了兩種身分,我們或可舉一個例子說明,小說中一個橋段是,讓主人翁之一的醫生坐於家中推敲神秘密碼,近而翻讀文獻與考據釐清真相,而與之穿插同時並述之另一線,則讓醫生深愛的女子親身步入夏特爾迷宮,於空間中實際走一遭,思索謎題,一者於累積之時間中思索,一者於空間中探祕,一者由上俯瞰歷史全貌,一者則穿繞於迷宮中,一邊是「迷宮視譜者」(maze viewers ),一邊則為「迷宮探險者」(maze traders),兩人之間推敲之物事彼此相關而又隱有連結,甚至彼此補足,那一刻,一個迷宮的全景視點便誕生了,「我們如何從上俯望又同時從正面凝視?」、「迷宮如何造成?」,小說家在《玫瑰迷宮》中以繁麗的結構技巧為我們建造了可以三百八十度翻轉的迷宮,既設迷境,又領迷航。
更進一步的說,這幾年來,此類以歷史為背景的解謎小說謂為大宗,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一種故事的「迷宮術」,如何於看似清朗的已發生歷史中抓出未能完全銜接有所空隙的那一點,附會之、連結之、以想像力擴充之撐大之,使每一個歷史上的小汙塊小問號,都構成撼動整個人類文明的巨大陰影。《玫瑰迷宮》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說,是這些迷宮術的精裝版,他更雅致,在那些粗糙有如石器時代般「所有的歷史名人都有參加祕密結社或有隱藏身分」、「最後壞事一定推給某某宗教團體或是聖殿騎士」、「每個歷史遺物都是神祕密碼或是暗藏玄機」之類的公式設定中,於設謎與解答上,提供更繁複的,更充滿像像力與根據性的設計,進而講究文字的鍛造與意象的逼現。《玫瑰迷宮》的故事,大而可及歷史與宗教的背面(那些發生過的史實真是如此嗎?背後有什麼可以說的),亦是關於家族的(煉金術士家族神秘的家規與守護物之根底),也凝縮個人愛情與成長底事。小說所兼及多個層面,使翻讀小說便彷彿進入一座閱讀的迷宮般,這下子,讀者不再只是一旁觀的「迷宮視譜者」,以為能跟著作者拉出的情節線或麵包屑安然到達終點,某些段落,當我們被迫啟動思考(層出不窮的謎題根底是什麼?),或著讓小說中小兒女相戀之情感打動,讀者在不知不覺間,亦成為「迷宮探險者」,在未知的情節中跟著體驗與闖蕩,而於結局揭曉之時同時感受驚嚇與舒緩。那便連讀者也被拉入迷宮,成為迷宮的一環,這便是小說神祕的技術。閱讀成就一座迷宮。《玫瑰迷宮》的美麗之處便在於,他創造了一座迷宮,而之於讀者,我們並非急欲尋找出口,而是總想深入,捨不得離去。
(本文摘自游擊隊講義)